漆黑的天空突然閃過了一道光,雷聲緊隨而來,沉悶的轟隆聲將希萊斯特從沉思中驚醒。

他注視著桌麵上那張薄薄的,鋪滿了花體字的信紙,眼皮再一次顫了顫。

昏黃的燭火染黃了書桌,潮濕的水汽味飄散在空中,希萊斯特緊緊捏住扶手,他眼也不眨地盯著那張信紙,信上的字符漸漸變得毫無意義,它們不再是花,而是一簇簇荊棘,枯朽尖銳,刺得希萊斯特滿手是血。

——怎麽辦?他該怎麽辦?

希萊斯特的肩膀顫抖起來,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隨後又輕輕鬆開,喉頭漫上了一股強烈的渴望,他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濃重水汽味的空氣,雙唇微啟,喉頭輕顫,聲帶振動,逸出一陣模糊的聲音。

太幹了!還是太幹燥了!他要渴死了!

希萊斯特拿起桌邊的銀質水罐,仰起頭喝水,清冽的水流順著喉管流進胃裏,他一口氣把整罐水都喝了下去,但那股令人無法忍受的饑渴還在折磨著他。罐子空了,他仍舊口渴。

他鬆開手,水罐跌落在地上,希萊斯特重重地呼吸了幾口空氣,心中難耐的渴望控製住了他的雙手,他推動著身下的輪椅,急切地離開了書房,目的明確地直奔浴室。

浴室裏有一個巨大的水池,裏麵注滿了水,水裏還遊弋著一些魚。這是管家特意放進去的。希萊斯特鎖上門,急不可耐地脫掉身上的衣服,昂貴的布料掉在地上,露出了它掩蓋著的那具不屬於人類的軀體。

一條淡金色的魚尾反射著淡淡的燭光,魚尾上的鱗片細密規整,卻因為缺水而有些黯淡,希萊斯特撐著輪椅的扶手輕輕一躍,輕巧的落進水裏。

他鬆開束縛頭發的絲帶,仰麵躲進水池裏。舒適的閉上眼睛,靜靜的躺了一會。

柔軟清涼的水驅走了他的不安,他睜開眼睛,看見了自己手臂上的鰭紗,它們在水裏飄著,像是水草。還有他的魚尾,修長,卻並不有力。

希萊斯特在水裏翻了幾次身,微微眯起眼睛開始吐泡泡,一串串水泡從池底升起,最後破裂在空氣中。他逐漸平靜下來,水環繞著他,保護著他。

幾隻魚探頭探腦的遊過來,懵懂地在他飄散的長發裏穿來遊去。

【親愛的布拉德利閣下,我們對您父親的逝世報以最沉重的哀悼……請您來到布裏亞森接受繼任儀式,國王陛下會為您頒發繼承書,正式授予您布拉德利公爵的身份……我們的使者已經在路上……】

在他從小生活的城堡中,他尚且小心謹慎,生怕被人發現他的秘密。如果他踏上了陌生的土地,他身份暴露的可能性絕對會大大增加。一條人魚被人發現之後會是什麽下場呢?他不用思考身體就會顫抖起來。

他也可以就此放棄人類的身份,融進大海中,人魚能夠在海洋中生活的很好。可那是其它人魚,希萊斯特從小被他的人類父親溺愛長大,他沒有鋒利的指甲和牙齒,沒有矯健有力的魚尾,也沒有卓越的體力。他冷靜的設想過他進入大海之後可能會有的遭遇,他也許會被鯊魚分食,也可能由於抓不到食物饑餓而死,存活的機會渺茫。

他進退兩難。

他該怎麽辦?

短暫的放縱後,希萊斯特擦幹自己的身體,重新披上衣物,束好頭發,坐上輪椅離開浴室。

城堡內部永遠是昏暗的,狹小的窗戶透不進陽光,黑暗讓希萊斯特感到安全。他推著輪椅,仆人們都去睡了,城堡裏顯得格外安靜。

希萊斯特推著輪椅穿過起居室,在去臥室的途中,格外細心的檢查城堡大門是否內部鎖好了。

城堡鎖得十分嚴實,希萊斯特放下心來,準備回到臥室去。

他轉身離開,身後卻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希萊斯特心下一驚,下意識屏住呼吸,停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別敲了,他不可能在裏麵。”

一個粗噶的聲音說道:“這是貴族的城堡,他進不去,我們也進不去,別白費力氣了,到旁邊找找,別讓他跑了。”

門外又傳來了一陣爭執,最後那個粗噶的聲音贏得了讚同,腳步聲漸行漸遠,聲音也越來越小。希萊斯特鬆了口氣,漠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聽剛才那群人的對話,他們正在追捕一個人,也許是小偷,也許是罪犯,總之於他無關。

希萊斯特擰開門把手,然後猛地皺起眉,急切地往後退。敏銳的嗅覺讓他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淡淡血腥味,他慌亂的想要去找管家來。

一個什麽東西在他的臥室裏,很有可能就是剛才那群人追捕的人!

“我有些餓了。”

他鎮定下來,自言自語道:“我要去找老喬治,讓他給我準備餐點。”

希萊斯特的脊背繃得很直,指尖顫抖著,還算順利的轉了身,打算離開。

突然之間,他的輪椅被一陣大力猛地向後拉拽,臥室的門被一隻蒼白的手拉上。那人穿著黑色長袍,渾身上下都是濃厚的血腥味,他站的筆挺,當著希萊斯特的麵,慢條斯理地鎖上了門,將鑰匙往桌上一拋,才轉過身直視希萊斯特,他將雙手放在希萊斯特的輪椅扶手上,居高臨下的打量著這位不良於行的貴族,輕輕笑了笑。

“您好,尊敬的閣下。”他殷紅的嘴唇彎起了一個敷衍的弧度:“我冒昧來訪,給您造成困擾我感到很抱歉。”

希萊斯特一言不發,他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天藍色的眼睛裏閃著不安的光。

“我的名字叫做埃斯克裏特。是一個您不需要記住的小人物,我隻有一個請求,請讓我留在您的城堡裏養傷,等傷好了我就會離開。不會給您帶來任何麻煩。”

這個男人用著敬語,輕聲漫語地似乎是在征求希萊斯特的同意,但是他臉上漫不經心的表情讓希萊斯特明白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利。

這個人能夠無聲無息的闖進他的臥室,如果自己因為拒絕而惹怒了他,很可能會有很大的危險。

希萊斯特看著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不回應,埃斯克裏特也不催促,他麵帶微笑,耐心的看著希萊斯特的眼睛,翠綠色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波瀾。

半晌,希萊斯特妥協了:“可以,你自己找一個客房安頓,明天我會告訴管家,讓他給你準備餐點。”

“感謝您的仁慈。”埃斯克裏特說:“不過,請您別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存在,好嗎?”

這人也許是個逃犯,一個受傷的逃犯。

希萊斯特猶豫了一會,緩緩點了頭。

埃斯克裏特微笑著說:“非常感謝,我會報答您的。”

他走到桌麵拿起鑰匙,打開臥室的門後將鑰匙重新放進希萊斯特的手裏,站在臥室門口朝他行了個禮,轉身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希萊斯特飛快的關上了臥室的門,狠狠地鎖上了門,重複擰動門把手,確認它打不開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臥室裏全是血腥味,盡管十分細微,可希萊斯特還是無法忍受。他點燃熏香,嫋嫋白煙升起,來自東方的香料散發出的香味掩蓋住了血腥味。

他在臥室裏冷靜了一會,最後決定給埃斯克裏特送點藥品和食物過去。他好得越快,離開的時間也越快。希萊斯特現在本來就焦頭爛額,實在是承擔不起另一件麻煩了,埃斯克裏特越早走越好。

希萊斯特這樣想著,他到廚房拿了麵包,又拿了幹淨的白布和藥品。盡管他不知道埃斯克裏特選的是那間客房,但順著血腥味的方向找去,他還是找到了那個房間。

埃斯克裏特選的房間在一樓,這正好方便了希萊斯特。他將手中的東西放在門口的地麵上,輕輕敲了三下門,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埃斯克裏特過了一會才打開門,門口空無一人,卻放著一些食物和藥品。他沒有立刻拿起來,轉頭朝走廊另一頭看去,希萊斯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黑暗中。埃斯克裏特怔了一下,他笑了笑,彎腰撿起地上的物品,關上房門。

這間客房十分簡陋,但埃斯克裏特並不在意,他隨意在蠟燭上動了動指尖,火焰憑空出現,燭光照亮了桌麵。

埃斯克裏特將東西放在桌上一一排開,仔細地檢查了一邊,確認食物和藥品都沒有毒後,他才開始進食。

他將桌上的藥物按照自己傷口的情況調配了一番,隨後脫去黑袍和內衫,露出光裸的上身,他的腹部和背部遍布傷痕,皮肉翻卷,看上去猙獰極了。

埃斯克裏特表情平淡地拿起桌上調配好的藥品處理自己的傷口,帶有刺激性的藥粉直接灑在傷口上,傷口周圍的皮肉輕微抽搐著,他卻一聲不吭,仿若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處理完自己身上的傷口後,他緩緩吐出了一口氣,走到門邊畫了一個防禦型的煉金陣,這才疲憊的垂下眼簾,吹熄蠟燭,上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