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譚叫天

演員的六條件

前清光緒末葉以後,全國皮簧班中,唱老生的,差不多都是學譚的了,票界也是如此。這也不是偶然的,戲界出來這樣一個人才,本來也不容易。戲界老輩常說,一個演員,須具有六個點:第一點,嗓音須好。第二點,會唱,有好嗓音,不會唱,等於驢叫,等於火車頭高鳴;沒有好嗓音,任憑唱多好,大家聽不見,也是枉然。第三點,身材要好。第四點,動作要好。有好身材,動作不好,或簡直不會動作,這叫作沒有身段,直板板的,毫無可觀;會動作,而身材不好,也難好看。比方旦腳身材短粗,是怎麽著,也不會好看。第五點,麵貌好。第六點,能表情。麵貌好,不能表情,戲界名曰死臉,當然是沒意思,倘會表情,而麵貌不好,那是越表情,台下越討厭。

譚叫天對於這六個點,雖然不能說完全都好,卻都夠優等的分數;身材雖微覺瘦小一些,但因為他神氣的充足,動作的優美,也很能補救得過來。再加上他真能用心,真肯用功,則他成一名腳,為人所效法,又豈能算是偶然呢?這話又說回來啦,不過他仍然得算是有些幸運,他的幸運是什麽呢?就是生的晚了十幾年,等到他將要成名的時候,前輩好的老生,都先後去世。從前好的老生本來很多,如張二奎、程長庚、餘三勝這三位,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外三慶班有盧勝奎(外號盧台子)、劉桂慶、華雨亭,四喜班有王九齡、李四巴、王仙舟,春台班有張玉奎、張奎官等等,同時又有楊月樓(雖係武生而老生,也極好)、張子久、燈籠程、崇天雲、周春奎等等,倘叫天與這些人同時,則彼便不見得能享大名,至少也要減少若幹身價。與他同時的,可以說隻剩下孫菊仙、龍長勝、汪桂芬、許蔭棠諸人,而桂芬不恒演,孫、龍、許之藝術,也總不及叫天較為完備,於是他乃得獨享大名。

然在光緒年間,尚有許多工商界的老掌櫃的們多瞧不起他,說他唱的沒有出息,這是因為他們聽慣了張二奎、程長庚等一般人之宏亮且沉著的嗓音,忽聽叫天之唱,確是顯著輕浮,但彼時學界政界之規矩人多不聽戲,而恒觀劇者,多是工商界人,所以他們批評議論,他有相當的力量,但他們說這話,卻有點高自位置之意,言外是我曾看過好的。以下談一談叫天的身世。

身世與苦練

叫天,學名鑫培,宮裏吃錢糧的名字,曰金福,號英秀,叫天乃襲乃父之外號也。其父名譚誌道,與餘三勝等一同由湖北到北京唱老旦,因聲音不大好聽,觀眾給他送了個外號,曰叫天,並非美名。鑫培出名之後,人遂以小叫天呼之,後來幾國人皆知,乃變成美稱了。有許多票友也自命為叫天,不知其為貶辭矣。

叫天學徒的時候,已經露頭角,因倒嗓之故,北京遂無班可搭,乃與何桂山、劉景然、李順亭、李三(順亭之兄)、錢寶豐幾位往京東東陵馬蘭鎮一帶去演,所以有許多人說,他是鄉下科班出身。這不能說完全靠不住,因為他的確是在鄉間磨煉過幾年。初到鄉間時,因嗓音欠佳,所以專演武生戲,老生一門,則歸劉景然、李順亭二人擔任,演的很紅。後因吊膀子的關係,幹了眾人之怒,非抓住叫天送縣不可。叫天看勢不好,幸有武功,藏於草室棚頂之上,幸免,乃於夜間逃回北京。

回京後,仍用功吊嗓,嗓音漸漸好轉,然仍多演武生戲,例如《白水灘》一戲,便是拿手。當時除李春來之外,誰也演不過他。後來的武生,演這出戲,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能夠趕上他的。楊小樓自有好處,但這出戲則不對味兒,毫無可觀。叫天因嗓音漸次恢複,又兼演老生戲,後搭入三慶班,初尚多演武生,後漸漸歸了老生行了。因搭三慶,所以他最初是完全學程長庚的。戲界老輩都說鑫培是學長庚的中年,汪桂芬是學長庚的老年,但鑫培絕頂聰明,又肯用功,極能吸收人的長處,這也是天才。他學長庚之外,也學盧勝奎,而盧勝奎,是善學餘三勝的,則鑫培所唱,當然也有三勝的腔調氣味在裏頭了。況鑫培因同鄉漢調的關係,亦曾極力摹仿三勝,不但此也,如《南天門》一戲,則完全學崇天雲,因崇亦曾搭三慶班,且腔調悠揚,做功細膩也。《空城計》學盧勝奎,而稍有變動。《珠簾寨》學餘三勝,《定軍山》學王九齡,兼學三勝,以上乃是成出的戲。至於他通體的藝術,則《昭關》一類,乃完全學長庚,但因自己音不對嗓功,所以不常演。二六板學盧勝奎,快板學馮瑞祥(以小名馮柱享名,搭過春台班,後入嵩祝成),飄灑學孫小六(上海名腳),反二簧幾個高腔,完全學王九齡(《瓊林宴》《問樵鬧府》等身段,以至把鞋丟在頭上也都是完全學九齡),甩發、甩須、耍翎子,學達子紅(梆子腔名腳,姓梁,搭瑞盛和班),而又吸收了幾個青衣的腔,聚若幹人的長處,而又加以錘煉,方得自成一家。

以下再談談叫天演戲的經過。

兩個得力助手

古人說過,人能借他人之長以補己之短,就是極大的本領。叫天真能學人,也真肯學人,這也是他人所不及的地方。倘隻學了來,不能加以變化,所謂食古不化,囫圇吞棗,那是任憑你知道的怎樣博,會的怎樣多,也不會有什麽成就的。近來學人的往往有此弊病。

叫天能變化,固然是他的天才,但是專靠他一人,也是不能成功的。有許多地方,也是靠人幫助,幫助他的是什麽人呢?當然很多。最要緊的,就是給打鼓拉琴的兩個人。本來這兩行人,乃是與唱念動作,關係最密切的人員,又趕的他這兩位都是極出名,數一數二的高手。

打鼓人姓耿(忽忘其姓氏,仿佛姓耿),在本界極有聲望,人人佩服,都說他不但知道的多,且手下極靈活。

拉琴的即梅雨田,乃梅蘭芳的伯父,能吹昆曲四百餘出,胡琴拉的尤好,戲界人都說,乃百餘年來的第一人。他們三個人,天天晚上,討論研究,這個說這句應該怎麽唱,那個說胡琴怎麽托怎麽補,那個又說,鼓怎麽加點。這樣的研究法,怎麽會不能產生好腔調呢!

這裏附帶著說一件小笑話,因為這三個人都是各人有各人的技術,旗鼓相當,誰也不肯聽命於人,討論半天,大多數總是沒有結果。末了必是有一人,假托說閑話,說:比方某一句,如果要這樣唱,胡琴這樣托,鼓這樣打,大致必可以好聽。這套話說完,也必沒人回答。可是到第二天台上唱時,必定是如前一晚那一個比方的。倘若有一人說,咱們應該這樣辦,那是誰也不會聽從的。總而言之,誰也不肯聽誰的,可是每次討論,總有好的結果。這當然是他們三人個性使然,大致也就是文人相輕之義,然亦足見他三人的知識技術都夠且判斷優劣的能力很強。為什麽要這樣的說法呢?由於三個人的主意,哪個的好,哪個的壞,三個人彼此都知道,隻要某一人說的有理,彼二人便都很以為然,不過隻是心中認可,而不肯輸嘴耳。所以一有人用商量式的語氣提出來,總可獲致通過的。

以上這一段,可以作一個笑談,無關宏旨。叫天倘無此二人,則很不容易成就大名。凡事都靠一種遇合,而絕非偶然的。且亦足可證明,無論自己有多大本領,無論何時何地,也免不了需要他人的幫助。語雲:多師是我師,叫天可算做的到。如今演員,稍稍出點名,便自滿的不得了,技術焉能再有進步?

以下再談一談叫天演戲的過程。

演戲的過程

叫天回京後,嗓音慢慢的回來了,聲名也一天比一天好,而他自己仍感覺著自己的技術不夠,乃想多學點老生戲,於是把武生戲擱下,不常演,一心專注重老生,並且琢磨,哪一出戲於自己對工,此乃叫天絕頂的聰明,也是令人極佩服的地方,在民國初年,我常同叫天閑談,往往談到他改唱老生的情形,說起話來,於得意之中,也很感慨。現在我把他對我說的話,約略寫在下邊,就知道他成功也不是容易的了。

唱老生的腳,最初用功,當然是應該由正生戲人手的,我(譚自稱,下同)研究了幾出正生戲,可是我身材瘦小,演著不對味兒,先把他擱下,再研究靠背戲。不但王帽戲自己覺得不對味兒,連《昭關》這路戲,演出來也不大合式。前頭有程大老板,後頭有孫一掠(指孫菊仙,當時戲界,都稱孫菊仙為孫一掠,貶詞也),至於大頭(指汪桂芬)雖然是晚生後輩,但他的嗓子,比我悲壯,唱不過他們,隻好自己又捉摩(琢磨)了一出《南陽關》,也可以抵過《昭關》了。至於《打侄上墳》《盜宗卷》這類戲,唱不過張勝奎;《探母》唱不過月樓;《空城計》唱不過盧台子等等。這些戲咱們先不動(意為暫不演),都是他們死了以後我才唱的。

唱,咱們可不能照舊唱,咱們得自己琢磨。琢磨添上點俏頭,好醒一醒人的耳目。《戰長沙》這出戲,從前大老板常演,以後就沒什麽人演了。靠背也正對咱的味兒,正好琢磨琢磨,當然是琢磨關公了,可是總算唱不過大頭。乃改過來琢磨黃忠,所以兩個腳,我都下過一番苦心。因為此戲,本是關公的正戲,咱們要去黃忠,也不能落在大頭之後哇(意是不能弱於關公)。這也就如同《搜孤救孤》這出戲,本是公孫的正戲,最初我陪著盧台子唱,人家當然去公孫了,他雖然不算老輩,也總是老腳兒啦(這種地方,便見譚稍為驕傲。按他既稱汪桂芬為晚生後輩,便應該稱盧為前輩)。

演了兩次,我以為光當配腳,不合式,我就對盧台子說:您是已經成名的腳兒了,但是我也正是往上熬摩的時候,我也不能光當配腳,我想給程嬰多添上兩段唱功。盧台子說:那當然沒什麽不可以,於是我就添了兩段。《南天門》一戲,人們都說我是學的崇天雲,但我改過的也不少。《賣馬》原是老生的戲,後來歸為店主東的戲了,我看這裏頭有路可走,所以我也特別把他另排了一排,加上了一段耍鐧,從前雖有,可不是這個樣子。

劇詞的修改

以上這些話都是叫天平常親口對我說的,且所說還多的很,偶憑記憶,隻寫出上麵一些。我聽過他說話之後,往往同其他的老腳談談,做一個印證。大家也都知道他說的不錯,可是有人議論,說他這些情形,也不光是自知之明,而是有點受他人議論的刺激。比方他初演《群英會》《捉放曹》這些戲,老輩都說他演著不合式。說他倆眼太聰明,眼光太尖銳,魯肅、陳宮諸人,都是忠厚有餘,機警不足,倘若陳宮能如鑫培之聰穎,則曹操一定活不成。因為他聽到這些話,所以他以後演戲,特別留神。

以上乃聽到其他老腳的談論,但這仍是譚的長處。雖然自己在戲界,已有地位,但仍對前輩的議論極端重視,這便非後來的腳色,才享微名,便自以為是者,所可同日而語也。

他文字修養不大深,常有自作聰明的時候,所以老輩也常常說他閑話。例如《探母》《汾河灣》等等的戲,他所改的,都有毛病。《探母》的引子,原為“被困幽州,思老母常掛心頭”,正是整個籠罩本戲的事跡,乃引子的出色當行之作。他改為“金井鎖梧桐,長歎空隨幾陣風”,乃由昆曲偷來,為的一新耳音,以示與他們唱的不一樣。可是與這出戲後頭的事跡,毫不相幹了;不但不相幹,且與公主所唱之芍藥開等句,完全是兩回事了。

《汾河灣》一戲,他完全學王九齡,可是窯門外一大段唱功,九齡原詞都是未離家以前的話,因為柳迎春同他說:“說的明白得相認”,他說未離家以前的話,柳迎春方能知曉,相信他是仁貴。倘說離家以後的話,柳迎春怎能知他是真是假呢?可是鑫培改的詞,如“結交下弟兄們周青”等等的詞句,都是離家以後的話,柳迎春一概不知,怎能分別他是真假?再說進窯之後,柳迎春的舊詞句,是問薛仁貴“你出門的時節說,是做了官,才回來見我,如今回來,一定是做了官”等等的這些話,如今旦腳還是照舊話,可是薛仁貴窯外一大段說的都是這些事,難道柳迎春沒聽見嗎?又何必再問呢?這總算兩個人的詞不能呼應,為戲中最大毛病。

以上都是梨園老輩說的話,從前聽到這類的話,也很多,不過略舉一二,也就是了。這些話也都很有道理,恐怕叫天也無法辯駁,但是現在各腳,還都是這樣唱法,這不能不算盲從。

叫天愛翻場

叫天還有特別的毛病,所以有許多老輩不滿意他,他的毛病是什麽呢?就是愛翻場。什麽叫作翻場?就是別人有錯,自己給他拆穿。按戲界的規矩:同場演戲時,有人說錯,或唱錯,別的腳不但不許笑場,且須要替他遮蓋。因為別的腳不樂,台下或者可以不理會,若別的腳一樂,該腳則可因之得倒好。所以各腳以同行道德的關係,絕對不許稍露痕跡,倘故意給人家顯露出來,那便叫作翻場。

譚鑫培喜歡翻場,我所看見過的就很多。茲隨便談幾件,一次演《斬馬謖》,李壽山去馬謖,於問斬下場的時候,大笑三聲,按舊規矩,本沒有這三聲大笑。叫天嫌壽山胡來,於是便說招回來。手下便把馬謖押回,諸葛亮問馬謖你為何發笑?李壽山無詞大窘,台下給以倒好。按叫天自己隨便添減唱白身段的時候很多,何以壽山不許添呢?且壽山添的並不算出乎情理之外,而叫天竟當場窘他,這是戲界最不滿意他的地方。

又一次演《回荊州》,麻穆子去張飛,白中有“俺大哥去東吳招親,為何不叫俺老張知道”。麻穆子念成“為何不叫俺老張知大”。蓋花臉張嘴音,容易得好,所以把“道”字念成“大”字,台下並不理會。乃叫天說:“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不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他也都念成“大”字,台下便知麻穆子念錯,於是給了場一笑。按道字念大,固然是不應該,但如此念法,並不始自麻穆子,且叫天念錯字,也是常常有的事,比如他唱《珠簾寨》:“花啦啦打罷了幾通鼓”,難道鼓的聲音會花啦啦嗎?這固然不始自他,但他的毛病,也跟麻穆子沒什麽分別呀?又一次與某票友演《捉放》,按規矩二人同上,曹操唱完“八月中秋桂花香”一句後,須往左走一兩步,往裏往回一繞,陳宮再往前到台臉,接唱“行人路上馬蹄忙”。這本是形容行路之義。乃某票友唱完未往左轉,立於台臉未動,叫天便從他袖子下麵伸出頭去,唱了一句,於是台下報以倒好。以上這些事情確都是叫天不對的地方,所以老輩多不滿意他。

又一次與陳德林演《武家坡》,德林唱“低下頭來心暗轉”時,用一搖曳之腔,叫天嫌他拉長腔,耽擱工夫,自己發儡,場上自然不能說什麽。到了後台,問德林曰:“在那麽緊急的時候,您還使巧腔嗎?”德林見問,知道他是為什麽說這句話,自然不大高興,乃回答曰:“人家也得想一想啊!”按德林答的,也很有道理。叫天這類情形很多,也可以說是倚老賣老,不能說不是他的短處。

可是叫天也有特別的本領,比如有一配腳,於此戲不熟,在後台對他說幾句求他照應的客氣話,俟該腳上場,無論有多少錯處,他能給該腳遮蓋的包水不露,能使台下一點也看不出來。尤其小孩,陪他演戲,更是如此。倘先在後台跟他叫一聲爺爺,上了台,他便可以遮蓋的極嚴,有時還能使之得好,否則要弄成亂七八糟。

叫天與西太後

叫天成名之速,及成名之大,按叫天自然是有他的藝術本領,在他以後,固然還沒有看見過一位比他好。但在他之前,則很有幾位比他好的,就說跟他同時的汪桂芬,靠背戲自然不及他,而王帽戲,老頭戲,都算比他好。例如從前演堂會戲,如果叫天先唱,大頭後唱,則兩個人的唱功,大家聽著都好聽。倘大頭先唱,則聽完大頭之後,再聽叫天,便覺味薄,人人有此感覺。

大頭唱功,比叫天濃厚,最顯明的,是《戰長沙》一戲,若叫天去關公,大頭去黃忠,則都不大對味兒。倘對調一下,則都好聽。因為關公之嗓近於王帽,且介乎生淨之間,故非雄厚不可。可見汪之唱,優於譚。

可是這些年以來,誰的名氣,也不及叫天大,這也有幾種原因,第一是因為前清西後提拔他。按清朝宮中的規矩,自嘉道以後,力崇節儉,不許傳外邊腳色進宮演戲,自西後乃大變章程,但在光緒庚子以前,尚不敢隨便傳外邊腳色承應,隻傳整班。彼時常應差者,隻有七八個班,叫天之班,也在其中,所以彼時就極得西後的賞識。除恒傳進宮演戲外,並於便中見各王公及內府大臣,時常常誇獎他,各王公大臣,為得西後之歡喜,每於府中家中演堂會戲時,必有譚之戲,也就是為的看過之後,於便中見西後時,有話說。因此有王府宅門,對於譚,都要另眼相看。如此一來,譚的聲望,便一天比一天高,架子也一天比一天大。所以彼時有“譚貝勒”的外號。按親貴的爵位,貝勒之分,僅亞於王爵,則彼時之情形可知矣。

彼時之恭維叫天者隻是旗人,若漢人中,則隻有工商界人,再則就是書辦經丞,至官員則捧者絕少,因彼時官員,多不常觀劇,隻有每年春節,幾種團拜,偶看一二次,所以漢官向無捧腳之風也。旗門中觀劇之風之所以盛行者,一因清政府,鑒於明朝親藩之跋扈,故絕對不許王公幹預政事,而娛樂則決不禁止,此各王府之所以常常演劇也。內務府各堂官,則都是有錢的差使,且日日伺候西後觀劇,不但有此習慣,且須多與戲界名腳聯絡,以便在西後麵前有話可說,兼可借此得西後之歡心,此內務府官員之所以常常演劇也。且內務府堂官家中,多有戲樓,演著也極方便。

證諸“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的前例,則西後好觀劇,親信人員焉得不提倡戲劇呢?西後喜愛叫天,則親信人員,焉得不捧叫天呢?此叫天之所以特別紅,及紅的原因也。雖如此,而親貴中之恭王,向不看叫天之戲,此事從前戲界人人知之。據人傳說:醇王曾對恭王說過,佛爺(宮中對曆代的太後普通稱呼,對皇帝亦偶用之)既誇獎叫天,當然不錯。恭王說:我若聽叫天,還不及聽青衣呢!蓋叫天的腔調中,所含青衣之腔實是不少;然他決不死用,亦都有變化。

享盛名的原因

現在再把西後所以特愛聽叫天的原因,來補充談一談。按光緒庚子前,宮中常傳差之腳老生中,尚有孫菊仙、汪大頭諸人,但孫汪二人有點名士派,每逢當差,總是鄭重其事,照自己所學的來演唱;意思是,請太後聽聽我是這個樣子。這當然是自以為是的意思,但也有個原因,孫菊仙是私淑長庚,永遠拿程長庚標榜(其實長庚最討厭孫,戲界老輩都知之)。汪乃與長庚拉胡琴多年,對長庚的腔調,當然盡知,身段雖做不到家,但也定能摹仿。

他二人知道西後沒有看過程長庚(長庚自鹹同年間便很出名了,西後當然趕得上看他,但因為洪秀全他們“搗亂”,宮中不能隨便娛樂,光緒年間雖已平定,但剛平定之後,亦未便樂和,等到西後樂和的時候,長庚已死),所以一定要那樣演法,為的使西後看看這就是長庚。但西後對於這種情形並不十分注意。

而叫天則聰明過人,一味逢迎西後,他揣摩著西後喜歡什麽,他就怎麽個演法,所以極得西後之稱讚。大頭本來也很紅,因他性情乖僻,自己跑到上海,報了死亡,西後去世,他才又出來,中間休息了若幹年,所以聲名就冷下來了。

再者,彼時紅人,尚有三位,比如侯俊山(外號十三旦)、陳德林、餘玉琴(通稱餘莊兒)等,都為西後所愛。然旦腳年老色衰,不易持久,遂讓叫天獨步了。至楊小樓之見愛於西後,則晚多了。

至叫天所以馳名各處者,則又因學他的人太多,無論本界、票友,凡演老生者,幾幾乎都是學他,所以他的聲名,也就跟著傳遍全國。其實以往不必說,就說光緒中葉以後,人所稱道的三傑孫汪譚,孫汪二人比他,也不能說弱多少,但孫汪氣足聲宏,不是隨便可以學的,戲界所謂沒有那個本錢,就不能學。所以後來,隻有時慧寶學孫,王鳳卿學汪,然天才本錢均感不足,因此不但沒把孫、汪的藝術發揚光大,而且自己也沒什麽成就。

返回來再說譚,他聲不甚高,且不甚壯,腔調又專靠悠揚蘊藉,清脆流利,好自然是很好,但較為容易仿效,所以學他的人就特別多。他的名氣,自然也就跟著大起來了。這也就如同從前之張二奎、程長庚、餘三勝三人之中,長庚名氣最大的情形,是一個道理。張餘都徒弟很少,而長庚在三慶班多年,永遠帶收徒弟,徒弟自然要恭維老師,徒弟多,則恭維老師的人便多,則知道老師的人,當然也就多,其實長庚不但不見得優於二奎,即稍晚之楊月樓(小樓之父)本領也不讓他,叫座之力更大,名氣之不能比程者,因無徒弟給發揚也。其子小樓,固好,但他是俞毛包的徒弟。再說,程長庚一生專學米喜子(米之事跡,見過記載,容另談之),而米之名,則遠不及程亦係此故。當然,叫天自有他特別的長處。單單靠人恭維宣傳,也是不會成功的。

與小培一席話

中副編者囑寫點梨園掌故,適有人囑寫一寫譚叫天,於是便不假思索,隨手寫來,拉拉雜雜的,寫了這麽一大篇。其中叫天的事跡之外,也加雜了許多戲界的情形。至對於叫天事跡,則是有什麽寫什麽,好壞一齊來,不加褒貶,所有偶加斷語處,都是述說戲界老輩的話,為的使他瑕不掩瑜,瑜不掩瑕,方能見到真際。

雖然寫了這麽多,但仍然還有許多沒有寫出,因為我同鑫培,過往頗多,所以知道的較多。曾記日本投降後,我偶到譚小培家中,小培急呼富英及富英之子出見,並雲齊老先生,跟咱們家是四輩的交情了等語。我說這話確一點也不錯。我當時曾對富英說:

“令祖之成名,實在不易,幼年在京東跑野台子,演了好幾年,一天須演三次,即是午前、午後、燈晚,每村多半都是演四天,末一夜,演至十鍾餘,裝箱乘大車,趕到又一村,午前就又得上演。倘兩村相離稍遠,則隻有在車上睡覺。大敞車,冬天西北風一刮,真不是容易受的。中年以後,回京又是苦苦的用功,一直到老,功夫沒有間斷。

“民國後,我來府上的末幾次令祖已六十餘歲,仍每日踢幾趟腿。”我並且還告訴他,在院之某處,怎樣踢法,我還給他比試了比試。並說:“你們正在青年,正要用功,千萬不可學現在的所謂名腳,稍稍有點名,便忘了東西南北,驕傲的不得了。有人來約,總說錢少。令祖一次演堂會,是陳德林代約,演後,德林送來三百塊錢,我適在座,令祖說:德林,別管人要這麽些個錢哪,要的人家不敢找了,那可不好。後來德林對我說:譚老板說錢多,其實是要了七百。彼時汝伯父姑母等,都要分點,共須四百,不過令祖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跟您說這個呢?你想:實在要七百,人家都肯給,而自己則以為三百已太多,這也足見令祖不是光認識錢。”當時小培、富英聽著也很動心。

以上乃是我對譚氏父子說的一套話,雖然沒什麽重要,但我所以寫這篇文字的原意,於這幾句話,也有些關係,因為看到近年許多自以為是名腳的那些人,都是稍有微名,便已自足,且驕傲的不得了。似這種情形,他的技術,怎能還有進步呢?古語說的好: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自己退步,似乎與別人及社會還不相幹。但若人人如此,則藝術隻有退化的,不但於社會有損,於整個中國的藝術前途,都有極大的損失與妨害的。所以我寫出這一段來,希望後之來者,知道從前的老腳,多是一生用功不斷,到老仍不少懈;且對於錢,則也不像現在各腳之永不知足。大家看過之後,或者有所感觸,則於戲劇前途,不無益處,這就是我私心所祈禱的了。果能有點影響,則這篇拉雜的文字,也不算白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