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那一夜撕心裂肺地每一字每一句都紮在曼香的心中,從來不敢忘記。

如今,既然在自己的夢中,那是不是自己能夠偷偷去看看她。

家門近在眼前,曼香的手停在門前,微微發抖,隨後又發下,垂下了頭。

她,不敢。

她怕看到一家人,除了她以外,和樂融融的畫麵。

“吱呀。”

一隻手在曼香的頭頂,徑直推開了們。

曼香抬頭,看見那隻冰冷泛著玉色的手。

“仙人。”

她沒有回頭,喃喃喊了一句。

祁昭也不去糾正她:“既然到了,怎麽不進去。”

曼香扯了扯嘴角,腳步還是有些遲疑。

“你們是?”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曼香一瞬間就僵住了。

祁昭回身,他不擅長與這些人類打交道,思考片刻微微點了點頭:“唔。”

唔什麽唔啊。

曼香原本的傷感被他這一番弄得都有些哭笑不得。

“是香兒嗎?”

老嫗手中的蔬菜籃掉在地上,她頭發已有些花白,一下就紅了眼,探出身子往祁昭的身後看去。

曼香深吸一口氣:“娘親,是香兒回來看你了。”

兩人紅了眼,緊緊抱在懷中。

“娘的香兒,娘的香兒啊!”

“娘親。”

祁昭摸了摸鼻子,眼前的一幕讓他有些悵然。

母親?

太久了,一千年了。

那個女人的麵容早就模糊了。

他從來隻當自己是天生地養了。

兩人哭了好一會兒,曼香才啞著嗓子道:“娘親這些年好不好,那個,那個人待你好嗎?”

老嫗聽她提起父親,麵上露出恨意。

“自從他將小小的你帶走,不知道賣去哪裏之後,我早就恨透了他,他也不待見我日日撒潑,卷了家裏的銀兩和外頭的賤蹄子離開這裏了,我也再沒見過他,也隻當沒有這人,隻是可恨,他不肯告訴我將你賣到了哪裏,我打聽了這麽些年,也沒有你的消息。”

說著說著,眼淚就又要下來了。

曼香急忙拿袖子去給她擦眼淚。

“是香兒不好,這麽久了,都沒有回來看娘。”

老嫗拉著曼香,左看右看,臉上全是欣慰。

“我家香兒長得真好看,比天上的仙女還要好看,如今知道你過得好,娘就知足了,即便是明天就腳一蹬了,也無憾了。”

曼香捂住娘的嘴:“娘,你說什麽呢,這些年,小弟沒有陪著你麽?這麽會兒,我也沒瞧見人。”

沒想到剛剛說父親的時候,母親還能一臉憤慨和解脫。

提到弟弟卻一下子臉色灰撲撲的,眼神都暗淡下來,整個人仿佛失去了精神。

曼香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你弟啊,沒那個福氣,十歲那年,說想去給我抓魚,結果失足死了。人是王北發現的,等我漿洗衣服回家,你弟都腫脹得看不清麵容了。”

老嫗再也忍不住命運的悲苦一般,壓抑地痛哭起來,眼淚橫流,幾乎站不住,靠在曼香的肩頭,日光照在老人花白的頭發上,卻顯得那麽蒼白。

曼香這時才深深感受到這位老人身上歲月鞭打的滄桑感。

身上褪色的衣衫,過分寬大,風一吹,衣袖就在亂抖。

她如同一個孩童,哭得渾身顫抖。

深陷的雙眼更加渾濁,滿臉的溝壑皺紋之間,令人心生酸楚。

哭得太厲害,猝不及防嗆入一口冷風,老嫗漲紅了臉,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曼香的心整個團在了一起,她如此無力,麵對一個至親之人的悲苦。

麻繩專挑細處斷。

厄運專挑苦命人。

曼香攙扶著母親走進破舊的房屋,裏麵的陳設十分簡陋,灶台上一碗一筷清洗地幹幹淨淨,外頭掛著漿洗好的打著補丁的衣服,梳子已經斷了齒,卻還是被擦得發亮。

床頭放著她和小弟小時候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看得出平時的愛護。

心中一刹那湧起一股心酸。

她一直以為,至少小弟還在,母親應當不會受過多的苦楚。

貝齒死死咬住下唇,曼香忍住了快要噴薄而出的眼淚。

“小弟水性極好,怎會溺水呢?”

鼻頭一酸,曼香忍不住問道。

母親坐在床頭,摸了摸兒子的衣服,麵色有些淒然:“那王北說,小步掉了水,本可以遊上岸,結果被水草給纏住了,他不識水性,沒辦法救人,這才,這才......”

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曼香原本還在悲痛,小步小時候極乖,也會在那個禽獸父親麵前維護自己,此刻聽到母親說得話卻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母親匆忙擦幹眼淚,就要去給兩人做飯,讓兩人好生坐著。

曼香拗不過她,便隨她去了。

待母親離開房內,曼香臉色變沉了下來。

她看向祁昭:“仙人,這裏是我的夢境?為何一切如此真實,我也從不知母親和小步的遭遇,這難道也是我夢境想象的場景嗎?”

祁昭也蹙眉:“確實詭異,可這確實是你的夢境無假,如此真實倒也讓我奇怪。”

實在想不通,曼香便當做是自己心底想象的畫麵。

隻不過這想象出來的夢境,也太苦了一些。

曼香沉下心,殷殷覺得不對。

母親在喚兩人吃飯,便隻能暫且放下。

“仙人,你吃的慣嗎?”

飯桌上,祁昭其實不想落座,實在是這桌椅都顫顫巍巍,他擔心自己一落座,隻怕桌椅就散了。

見他麵色發黑,李嬸也就是曼香母親頓時有點手足無措,她已特意又出去買了一條魚,桌上已是一條魚、兩個素菜,隻是缺少油水,看起來確實賣相不佳,女兒口中的仙人衣衫都鑲著金邊,這種衣服,她隻遠遠地瞧縣裏大員外家裏穿過,那料子也比不過這三分。

這般貴氣的人,如今肯陪著女人回家,必然是一個大善人。

自家房屋如此破敗,他有些嫌棄也是應當的。

不知不覺,李嬸陷入了自我的懷疑和否定中。

曼香自然看出來了母親的難堪,她這一路和這位仙人相處下來,倒覺得他可能本意不是嫌棄,也許隻是不習慣罷了。

她揚起笑意:“小女也不知仙人食不食人間煙火,莫非像傳聞中一樣隻吃清風露水麽?”

她眨著水汪汪的眼睛,仿佛能攪動一池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