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覺得大明隻是為了市舶而來,我們應該召集各國守護的兵馬,等待備戰!”“沒錯!市舶根本不需要兩萬人,大明一定是舉全國之力而來,目的和當年的元寇一樣!”

“必須要做足準備,萬一他們若狹灣登陸,那京都能調動的兵馬,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

“不可能,大明沒有必要入侵,而且他們與我們隔著朝鮮,出兵的代價太大。”

“如果大明真的隻是想來開設長期市舶,那這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機會,二十個勘合資格能讓我們進一步掌控更多藩主。”

“你們攝津(大阪)是做生意做得腦子都是銅錢嗎?現在是國家危難的時刻!”

“是你們杞人憂天了,如果市舶成功,全國都會受益!”

金閣究竟頂內,當吵鬧聲在貼滿金箔的殿內響起,足利義滿坐在繧繝綠圖案的榻榻米上,饒有興致的看著眾人吵鬧,根本沒有打斷他們的想法。

吵鬧聲持續了半個時辰才漸漸停下,足利義滿見狀也在他們徹底安靜後開口:“都說完了嗎?”

見眾人不開口,足利義滿將自己的目光放到了此刻擔任將軍職位的足利義持身上。

足利義持是足利義滿的長子,由於足利義滿的正室和繼室都沒有生下兒子,因此他將足利義持立為嗣子,並讓繼室收他為養子。

七年前,足利義滿將將軍之位讓給了隻有九歲的他,而足利義滿卻轉任太政大臣,仍掌握幕府實權,足利義持沒有參與政務的權力。

事實證明,在權力麵前哪怕是父子也會鬧出矛盾,足利義滿與足利義持也一樣。

伴隨著足利義持不斷成長,如今十六歲的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並且他也從自家弟弟身上感受到了威脅。

相較於自己,自家父親更寵愛自己的弟弟義嗣,因此兩兄弟的關係並不好。

在長期的兄弟關係中,足利義滿的偏愛使得足利義持對自家父親也漸漸不滿,對於自家父親的政見,足利義持也常常持反對態度。

正如當下,他清楚知道自家父親是渴望獲得大明支持和認可的,可他並不認為與明朝貿易能讓幕府直接獲得太多利益。

“義持,你覺得我們應該接受大明的市舶請求嗎?”

足利義滿看著這個漸漸長大,卻始終與自己合不來的孩子,詢問起了他的意見。

“回太政……”十六歲的足利義持畢恭畢敬行禮,隨後開口道:

“與大明的貿易確實可以為我們增加數量可觀的財政收入,但眼下我們的收入來源於三大稅種。”

“況且我們在地方受製於守護大名,所以大明在隱歧和佐渡建立市舶司後,我們除了能收取那數額無法確定的租金外,無法直接插手“市舶勘合貿易”並直接獲利,隻能將“勘合”發給靠近大明和朝鮮的關西守護大名。”

“如此一來,關西守護大名們隻要有了勘合符,便能自己進行勘合貿易賺錢,而我們隻能再從關西守護大名的貿易利潤中提成。”

“這樣一來,勘合貿易中的利潤就會被關西的強力守護大名們壟斷,我們的收益反而非常有限。”

“這樣的勘合貿易不僅會削弱我們的實力,我們還要為此背“二臣賊子”的罵名。”

“因此在下以為,這樣的貿易對我們害大於利!”

足利義持雖然隻有十六歲,但他的分析卻並不差,他能看清勘合貿易的利害,因此贏得了大量反對大明介入日本的貴族認可。

隻是他的觀念對於足利義滿來說卻並不正確,因為在足利義滿看來,如果幕府無法從隱歧和佐渡島獲得來自大明的利益,那完全可以讓大明在幕府控製下的部分地區開設市舶司,而不是拒絕大明市舶進入日本。

“我們可以開放伊豆七島之中的其中一個給大明,這樣關東地區就能獲利了。”

“不行,伊豆七島的硫磺產出並不低,這是我們為數不多能從大明手中賺錢的貨品,不能讓他們掌握這個地方。”

“沒錯,硫磺必須握在手裏!”

當一名貴族開口想要在伊豆七島設置一個地方給大明開辦市舶司時,立馬就遭到了眾人的反對。

硫磺是日本對明貿易中為數不多能產生貿易順差的商品,由於日本是個島國,且火山繁多,因此國內硫磺價格每斤在六文左右。

這樣廉價的硫磺如果出售到大明的江南地區,則是能以數百文的價格售出,哪怕大明已經準備在日本開設市舶司,但對日硫磺的收購價格依舊達到了七十文。

這種情況下,在伊豆七島之中挑選一個給明朝設置市舶司,絕對是一個愚蠢的想法,萬一明朝日後進一步控製伊豆七島,那硫磺價格肯定要下降。

“這樣如何……”足利義滿眼看群臣吵了半天也吵不出結果,加上關東地區確實與日本的硫磺商品息息相關,無法讓出島嶼給大明開設市舶司,因此他準備換個思路。

“關東地區沒有合適的島嶼,那就按照大明的想法,讓出隱歧和佐渡,大明也可以在島上收稅,不過稅收的一半需要交給我們與京極氏分配,另外必須限製他們駐紮的兵馬。”

足利義滿的想法很簡單,反正隱歧是京極氏的地方,盡管他們從來沒有管過那裏,但給他們一點好處也無妨。

至於海貿,這本來就是被關西和九州商人壟斷的貿易,現在大明來到隱歧和佐渡,那幕府也可以組織官營貿易去與他們貿易獲利。

此外,大明也承諾會教給他們一種讓銀礦和銅礦產量更好的冶煉技術,這絕對是惠利幕府和大部分國中有礦山守護的條件。

佐渡島和隱歧島沒什麽價值,如果能讓出它們來使得幕府獲利,那絕對是利大於弊的選項。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明軍駐紮的數量。

在國書中,大明希望在隱歧駐紮三千人,在佐渡駐紮兩千人。

這麽算起來就是五千人,已經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為了京都的安全,必須酌情削減,最好控製在三千人以內。

“這個……”

麵對足利義滿提出的想法,其實貴族們並不同意,因為他們知道,隻要讓大明在隱歧和佐渡站穩腳跟,那日本就始終多出一分威脅,盡管隱歧和佐渡的土地貧瘠,無法養活駐軍,但他們依舊警惕。

不過他們也很清楚,足利義滿之所以提出這樣的條件,是因為他太渴望從大明獲取認同感。

隻要加入了大明的朝貢貿易,那足利幕府也就獲得了被諸國承認的地位,更別提大明國書之中將他稱為日本國王了。

有了大明和朝貢諸國的支持,他興許能將自己的計劃更進一步,將足利氏扶持為新的天皇一脈。

他的野心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畢竟早在七年前,他就讓已經預定出家兒子足利義嗣還俗,並策劃“童殿上”。

所謂的“童殿上”,便是讓未成年的公卿子弟上朝侍奉天皇,而這次的主角便是足利義嗣。

在足利義滿的操作下,足利義嗣不斷上位,最終以親王之禮在宮中舉行了成人儀式,隨後加封為從三位參議。

在短短的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裏,足利義嗣成功躋身公家頂尖行列。

眼下已經過去七年時間,但據說足利義滿打算讓足利義嗣成為貞成親王的養子。

如果這件事情真的成功,那他完全可以再逼迫後小鬆天皇讓位,以此讓足利義嗣成為未來的天皇。

他的野心,許多人都已經猜到,因此許多守護與貴族並不希望他得逞。

隻是現在足利義滿似乎想要利用大明的認可,以及大明市舶貿易對關西、九州等地守護的利益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在天皇和自家利益麵前,關西等地守護會如何選擇,這讓許多人忐忑了起來。

“國書我已經寫好了,現在可以送回築前了,不過在此之前,還需要從京極家手中拿回隱歧諸島,看看京極家族是否願意。”

足利義滿其實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詢問貴族與家臣,無非就是試探他們的心思到底是偏向天皇還是偏向自己。

現在他已經試探出來了,日後再動手慢慢清理就可以。

眼下他要做的事情,是促成大明對日市舶貿易,同時獲取大明認可。

畢竟大明對幕府投入越大,就越不希望天皇派上位,這很符合足利義滿的想法。

“是!”

眼見自己中了圈套,貴族們都顯得有些焦急,他們可以篤定,關西的守護們不會拒絕這份從天而降的大禮。

當然,他們接受的前提是他們必須獲得勘合符,能夠參與到勘合貿易中。

很快,等待許久的福岡經義就拿到了足利義滿所寫的國書,並且足利義滿還派出了二百名騎兵跟隨他南下,準備一路向南去通知關西諸地守護,並讓京極氏調走隱歧諸島上生活的隱歧家。

生活在隱歧諸島的隱歧家隻有兩三千人口,滿負荷動員四百人都成問題。

隻要給予他們一些小利,想讓他們遷徙並不困難。

在足利義滿的授意下,很快福岡經義開始與足利家的武士南下,並沿途告知了大明將在隱歧和佐渡開設市舶貿易的消息。

對於大明在隱歧和佐渡開設市舶貿易,即便是大體支持的關西守護們,實際上也各持己見。

畢竟這兩處貿易的市舶司能惠利的家族並不多,而勘合符又隻有二十枚。

如果想要獲得勘合符,那肯定就得與足利幕府拉攏關係,這是他們之中許多人不願意的。

相較於他們,京極家主的京極高光反倒是迅速接受了幕府的條件。

隱歧諸島雖然是火山群島,但並不盛產硫磺,加上當地土地不太適合耕作,孤懸本州島外,發展比較遲緩,自古以來便是罪人的流放之地,因此不大可能對本州大局有何影響,而出雲的局勢卻對此地有著很大影響。

一旦大明在隱歧諸島設置市舶司,那大明駐軍所需的糧食、水和蔬菜都必然得從距離最近的出雲國獲取,而京極家族正是出雲國守護。

僅此一筆,京極家就能獲利不少,更別說足利義滿也承諾會發放給他們勘合符,並且島上稅收將會有兩成交給京極家。對於治下隻有不到二十萬人口,稅收不到十三萬石的京極家族來說,隻要大明的市舶司成功落地隱歧,那京極家族的稅收起碼能翻一倍,他們不可能拒絕。

眼看京極家族同意,並開始著手遷徙隱歧諸島上的三千多人口,關西等地守護們也隻能硬著頭皮承認了這一事實。

不過擺在他們麵前的,還有勘合符發放的問題,但這並不在鄭和的考慮中。

六月初五,經曆了大半個月的等待後,鄭和終於拿到了足利義滿的國書。

【日本準三後源道義上書上明皇帝陛下……】

“這個足利義滿居然自稱日本準三後源道義,看來殿下給的消息果然沒錯,他確實想當日本國王。”

能古島上,站在剛剛修葺不久的碼頭上,鄭和笑著調侃起了足利義滿,在他身後的楊展、楊俅等人也紛紛輕笑。

“好在他同意了將隱歧和金銀島給我們,這麽一來殿下下發的任務就完成了,唯一有點問題的就是他們有些貪心。”

鄭和將目光放到了足利義滿想要佐渡、隱歧商稅的條件上。

如果按照大明十稅一的商稅,那麽隱歧和佐渡每年對日貿易起碼能收稅二十萬貫,甚至更多。

分出一半的話,那起碼是十萬貫,這數額比起朱高煦所說的三萬貫高出太多。

就足利義滿的胃口來看,隻是三萬貫肯定滿足不了他,但十萬貫是肯定不能給的,所以隻能折中。

“收稅多少是我們的問題,到時候隻要固定控製給他們四五萬貫就足夠。”

鄭和折中了自家殿下與足利義滿的條件,因為他並不想破壞這剛剛促成的市舶機會。

反正賬目是他們來做,到時候每年多給幕府一兩萬貫就行,獲得了稅收權的市舶司並不虧。

“我們何時出發?”

楊展上前一步詢問,鄭和聞言也眺望北方:“明日出發隱歧,按照足利幕府的國書內容,他們恐怕已經派出使臣在隱歧等著我們了。”

“好!”聞言楊展開始下令準備開拔,同時讓黃維去福岡告知少貳貞賴艦隊開拔的消息。

少貳貞賴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因此趁著這個機會最後向艦隊贈送了五百石糧食和一萬斤蔬菜。

畢竟日後能古島的市舶就是少貳氏的重要支柱,討好大明對他來說是無比重要的政治任務。

當然,鄭和也沒有占他便宜,而是讓人贈送了一對青花瓷瓶給他。

僅是這一對青花瓷瓶的價值,就足夠他多養上百足輕。

六月初六,下東洋艦隊駛出博多灣,向著東北方向的隱歧進發。

他們沒有停靠在距離他們更近的出雲,這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因此當他們出現在隱歧諸島西南邊的時候,展望台上的武士立馬敲響了警鍾。

“鐺…鐺…鐺……”

小小的銅鍾聲音並不大,但足夠警報。

足利義滿的弟弟足利滿詮與京極家主的京極高光已經在隱歧後島布置了接待鄭和臨時圍帳,並讓人準備了日本貴族所吃的國宴。

他們曾經幻想過親眼見到下東洋艦隊時的情景,可在他們的世界觀裏,所謂的龐大艦隊,應該也就是上百艘四五百料戰船所組成的艦船罷了,而少貳氏所稱的兩萬兵馬也不過是誇大其詞罷了。

因此麵對下東洋的到來,他們準備充足且十分鎮定。

隻是當下東洋艦隊真正靠近隱歧後島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呼吸沉重。

上百艘三千料以上的大船進入了隱歧諸島的海域,遮天蔽日的威勢簡直要把隱歧後島給包圍。

“真的假的,居然真的有那麽大的船!”

“而且數量好多……”

“這樣的船隊,或許真的能裝下兩萬人。”

“那是當然了!”

四周的嘈雜聲讓作為正使的足利滿詮,與作為副使的京極高光十分緊張。

他們之所以選擇在隱岐諸島麵見鄭和,也有展示力量的考慮,因此在隱岐後島的碼頭上足有三十多艘二百料的戰船,島上甚至有兩千足輕和四百騎兵。

在他們一開始看來,這樣的力量已經足夠展示力量了。

可現在看來,他們自認為的力量在大明的絕對實力麵前,顯得那麽的可笑。

“嗚嗚嗚——”

“鐺…鐺…鐺……”

號角聲與鍾聲傳來,幾乎籠罩整片海域,即便在數裏之外的後島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很快,十艘沙船被放下,黃維作為使臣帶著二百海軍前往後島。

當他們抵達,足利滿詮與京極高光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自信和沉穩,心裏充滿了忐忑。

在二百明軍登陸後,他們更是止不住的心虛起來。

那明晃晃的鐵劄甲,以及那高大挺拔的身材讓後島之上的所有日本人自形慚穢。

黃維穿著常服登陸碼頭,並用日語對幕府軍為首的足利滿詮與京極高光開口並作揖:

“我是正使派來的副使,正使請二位前往艦隊的坐船會晤。”

說到此處,黃維也一臉無奈:“請二位諒解,畢竟貴國的南朝曾經做出了傷害使臣的事情。”

“是…我們能夠體諒。”足利滿詮與京極高光忐忑的點頭回應,一時間仿佛他們才是客,而大明是主人。

他們被準許帶領一百護衛前往坐船,一開始他們還隻是忐忑,可伴隨著沙船越來越接近艦隊,他們的心情開始產生恐懼。

四百料的沙船放在日本已經算是中等的戰船了,可當沙船帶著他們進入艦隊範圍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必須要抬頭仰望,才能看到甲板上低頭俯視他們的明軍。

從外圍的三千料戰船到中心的五千料寶船,長達十八丈的寶船讓人望而生畏。

它們在海上猶如一堵堵牆,根本無法攀上。

麵對他們,乘坐沙船的一百幕府軍就好像湖澤落葉上的螻蟻。

足利滿詮與京極高光無法想象,如果大明的意圖是派遣軍隊來進攻日本,那他們應該如何防禦。

當然,這樣的武力展示,也讓他們相信大明是真心來談市舶貿易的,不然以這支艦隊的實力,恐怕九州島已經毫無防備的淪陷了。

“到了,請二位帶領護衛登上船梯,注意腳下。”

當黃維開口,被震懾住的足利滿詮與京極高光才反應過來。

原來沙船已經停下,而旁邊一艘高達二三丈的戰船也放下了木質的船梯。

船梯有扶手,十分沉重,但造船的船工們卻巧妙的用機關將它收納在甲板一側,隨時可以使用。

扶著扶手,感受著戰船那輕微的搖晃,足利滿詮與京極高光心裏滿是震撼。

跟著黃維,他們走上了甲板,並見到了數百名身高五尺餘,身披鐵劄甲的明軍。

更致命的是,他們居然還在船上見到了戰馬,那戰馬高大,起碼比他們的戰馬高出二尺。

他們無法相信,這樣的騎兵在平原上,將會帶給步兵怎樣的衝擊力。

身為貴族,他們還能鎮定,可後續登陸甲板的上百名武士就被嚇得動彈不得了。

倍覺丟臉的二人隻能硬著頭皮跟隨黃維走向前方,並見到了五名坐在椅子上的官員。

為首的一人皮膚蠟黃無須,深目高鼻的樣貌引人注目,但同時更引人矚目的是他身上那繡有精美刺繡的衣服。

在這人左右各自坐著兩名穿著同樣華貴的人,整個甲板上除了足利滿詮他們以外,根本沒有低於五尺的人,這才是讓他們最為震撼的。

“賜座!”

鄭和開口,足利滿詮與京極高光也在黃維的安撫下入座。

他們兩人雖然坐下了,可由於明軍椅子都是按照正常身高打造的,因此他們根本不敢往裏坐,隻能屁股貼著椅子,遠看就好像蹲著高馬步一般好笑。

《明太宗實錄》:“日本準三後源道義上書上明皇帝陛下。”

“日本國開辟以來,無不通聘問於上邦。道義幸秉國鈞,海內無虞。今聞上邦開市舶於日本國,道義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言。”

“市舶隱歧、佐渡之事,道義感激非凡,然日本國小民寡,財力不足,特此上書上邦,奏請市舶商稅過半賜予道義,以此使國民安泰,海內無憂,道義頓首再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