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說能增產兩成的東西?”武英殿裏,當朱棣伸出手在經過處理的土化肥之中抓取的時候,朱高煦才開口道:
“說是兩成有些誇張了,不過穩定增產一成以上是沒有問題的。”
“想要製作這些東西,主要得從海上的鳥糞島獲取鳥糞石,然後經過處理後搭配一些草木灰製作,肥力比農家肥要高出許多。”
“就太學之中的試驗田來說,試驗田在沒有用肥料時,畝產在三百斤左右,在使用農家肥的情況下能達到三百六十斤左右,而使用了土化肥的試驗田則是可以達到平均四百斤的水平。”
朱高煦將試驗田的情況給匯報了出來,並繼續匯報道:“如果還要說詳細些,那就是水田、水澆田的產量情況。”
“在太學農學所中使用土化肥的試驗田裏,水田平均四百斤,最高四百六十二斤,水澆田平均三百四十斤,最高畝產三百八十二斤。”
“除此之外,北方也有研究,其中選用的是吉林農學的試驗田的產量。”
“其中水田平均畝產達到一百六十七斤,最高一百八十五斤,水澆田平均畝產一百二十二斤,最高一百四十七斤”
說完數據情況,朱高煦才繼續道:
“試驗田數據來說,將化肥放在江南,能取得最大的利益,因為土化肥的產量十分有限。”
他的話說完,整個武英殿安靜了不少,朱棣原本看向土化肥的目光,從一開始聽到是鳥糞的嫌棄,再到後來聽到每畝增產百斤的重視。
朱棣可不是不知民的天子,他很清楚許多江南百姓根本用不起農家肥,因此對於富戶來說,土化肥的出現頂多就是增產四十斤,可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就是增產百斤。
這樣的存在,無疑可以稱得上是‘國之重器’。
“你說產量有限,那是多有限?”
朱棣看著自己麵前口袋中的土化肥,目光難以挪動開來,呼吸更是急促了起來。
“因為要挖掘鳥糞石來製作,而一艘五千料馬船頂多能采回五百噸鳥糞石,五百噸鳥糞石和草木灰一起製作後能得到一千五百噸土化肥,因此土化肥產量需要看鳥糞石產量,以及草木灰產量。”
朱高煦解釋道:“草木灰好說,東北和南洋開荒路上,要多少有多少,難點在於鳥糞石。”
“當下國朝隻有南海島嶼上有大量鳥糞石,兒臣算過,即便安排一百艘五千料馬船,一年頂多跑三趟,三趟大概能帶回十五萬噸鳥糞石,經過製作後能得到四十五萬噸土化肥。”
“按照每畝撒五十斤來看,頂多能顧及九百萬畝。”
說完這些,朱高煦不忘補充道:“當然,這是在鳥糞石充足的情況下,要是鳥糞石不夠的話……”
後麵的話他沒有再說了,不過朱棣明白是什麽意思。
朱高煦口中的噸他也知道是什麽單位,一噸為一千斤,一千斤土化肥能照顧二十畝地。
“九百萬畝……”
朱棣呢喃著這個數目,隻是稍微細算便明白這土化肥的好處。
九百萬畝看似不多,可九百萬畝土地都增產百斤,這就是六百萬石糧食了。
“這東西,給軍屯田用如何?”
有了好東西,朱棣第一想法就是給軍屯田用,畢竟大部分軍屯田的產出依舊全部上交五軍都督府,而這樣才能實現朝廷的利益最大化。
“兒臣的意思是,將土化肥直接分發給蘇湖鬆三府的百姓,然後就地征稅、買糧。”
朱棣的想法朱高煦也想過,隻是他認為將土化肥分攤到軍屯手中實在太分散了。
可如果要把軍屯土地集中,那無疑難度更大,波及的百姓更多。
既然如此,幹脆還不如把某一地區劃分出來,方便管理。
至於這個地方,朱高煦則是選的是蘇州、鬆江二府。
一來這二府的水患已經被治理大半,二來則是這裏距離南洋、長江、運河都足夠近,三來則是這裏的糧食畝產高,耕地足夠廣袤。
蘇州、鬆江二府地理上連成一片,是江南地區最富饒繁華之地,僅鬆江一府,歲賦京師至八十萬石,是天下聞名的產米區。
二府有百姓近三百萬口,耕地一千四百萬畝,同時也是畝產極高的地方,平均每畝二石。
在如此氣候、地理、人口條件下,無疑是集中使用土化肥的最佳地方。
“你要用蘇鬆二府,就得著手丈量耕地了……”
聽到朱高煦要將蘇鬆二府拿來做土化肥示範區,朱棣話裏有話的提醒起了他。
作為江東六府中除應天府外最繁榮的兩個府,蘇鬆二府在擁有大明4%人口的同時,還掌握著大明10%的田賦,因此它們不僅有繁榮的經濟,還有錯綜複雜的關係。
凡是朝中說得上名字的官員勳臣,幾乎沒有一個人是不在蘇鬆二府購置田地、宅院的。
也正因如此,蘇鬆二府的耕地劃分才會容易出現問題。
二府的問題在於,耕地數量沒有問題,但耕地質量問題很大,戶口劃分問題更大。
要動蘇鬆二府,就等同在動廟堂之上大部分人的蛋糕。
“渤海出身的人,兒臣能說服。”
朱高煦作揖躬身,朱棣聞言略皺眉頭:“俺……”
他沉吟半天沒說出一句,末了看了看朱高煦後才道:“俺幫你說服他們,同時會讓紀綱和陳瑛幫你的。”
朱棣的遲疑是燕府出身的文臣武將,一旦能說服他們,其它人便無法阻礙朱棣。
“既然如此,那便沒有什麽問題。”
朱高煦回禮,朱棣卻追問道:“你得先與俺說,你對二府準備如何做。”
“是。”朱高煦知道這是朱棣心裏沒底的表現,所以他詳細解釋起了自己未來將會對蘇鬆二府做出的改變。
“蘇鬆二府人口近三百萬,耕地一千四百萬畝,但承擔了三百八十五萬石田賦。”
“兒臣認為這田賦無需削減,甚至可以略微增加到四百萬石。”
“不過在此的前提是,丈量當地田地情況,同時按照耕地情況進行收稅。”
“雖然這樣有些複雜,但朝廷也隻是在蘇鬆二府如此收稅,並且派遣的裏長、糧長、吏員也會是尋常府縣的兩倍。”
朱高煦說罷,朱棣輕聲道:“四百萬石……”
他略微算了下,若是按照朱高煦的建議,那蘇鬆二府每畝田要征收四十二斤糧食。
“想讓百姓改換農家肥為土化肥可不容易。”朱棣看著朱高煦提醒道。
“可又有幾家百姓能用得起農家肥?”朱高煦反問朱棣的同時,又開口道:
“朝廷給出的化肥,按照每斤一文售賣,而多產糧食百斤,上交稅糧後還能有三百五六十斤,比原先產量高出五六十斤,而今蘇鬆米價每斤三文,百姓每畝可多賺百餘文。”
“況且即便是農家肥,那費用卻也不便宜,每畝最少要用三車,每車三四十文,可不比化肥便宜。”
“隻要朝廷給出政策,兒臣不相信那些用不起農家肥的百姓會不用土化肥。”
朱高煦有把握,沒有人比他更懂得農民為糧食增產的渴望。
即便麵對新鮮事物時他們會變得十分保守,但隻要朝廷之中的官員率先開始使用土化肥,那百姓也會爭先效仿。
“你的政策是什麽?”朱棣詢問,朱高煦也順勢說道:
“民間的風向,都是以官員為主,而官員又以宮廷為主。”
“兒臣準備說動在蘇鬆有田的官員使用土化肥,並讓他們吩咐宣傳,同時在各縣鄉鎮的官府衙門開設官店,以朝廷名義對土化肥進行擺放售賣。”
他口中所說的“說動”,倒不如說是脅迫,畢竟相比較百姓,當下的官員們更好控製。
蘇鬆二府多少官員手上的田是幹淨的,他們比誰都清楚。
朱高煦這次承認他們手上的田,可以說為許多人免去了牢獄之災。
經過這麽些年治國,朱高煦也差不多看開了。
均田地如果能均,那自然是最好的。
如果不能均,那就加強稅收和吏治管控,隻要確保稅能收上來,並且能合理用到百姓身上去,那反倒利於管理天下。
田賦、雜項、商稅這樣的直接稅征收起來過於麻煩,倒是類似鹽、茶、鐵這樣的間接稅收起來比較容易。
如果不是當下大明的貨幣儲量還不足以支撐征收貨幣稅,朱高煦甚至想提前進行稅收改革。
在市場不成熟的情況下,如果提前進行貨幣征收,那隻會適得其反。晚明張居正一條鞭法原本是不錯的政策,可這個政策具有強烈的“泛江南”主義。
這所謂“泛江南”主義就是以泛江南的南直隸、浙江、福建、廣東、湖廣、江西等中南、東南部地區經濟市場來篤定全國市場。
在大航海白銀不斷湧入大明的背景下,經營絲綢、瓷器、茶葉的南直隸、浙江、江西、福建等四省就好像工廠,不僅直麵海洋貿易航道,也在生產加工售賣的產業鏈上穩步向前,故此經濟繁榮。
其次的廣東、湖廣二省,前者以二道販子的身份加入海上貿易,後者則是在江南廣泛種植棉花、桑樹的同時繼續耕種糧食,成為繼江東蘇鬆常湖等府之後的大糧倉。
江南雖然種糧食的人比以前少了,可他們做生意賺的卻多了,可以高價從湖廣買糧。
也就是說,海外流入的白銀,基本都湧入了這六個省的腰包裏,這六個省也是從東向西最先開始貨幣市場化的省份。
對這些地方征收貨幣稅是沒有問題的,這點從晚明浙江動輒起運幾十萬兩就能看出。
不過相比較它們,大明的其它省份問題就比較糟糕了。
整個北方除了山東金礦開采情況不錯外,其餘省份根本沒有太多礦業產出,所以在一條鞭法後,北方百姓變賣糧食為錢,再用來交稅成為常態。
關鍵在於,北方民間的貨幣儲量並不多,而朝廷征收貨幣後,也並未能將南方的貨幣集中投入北方發給百姓,而是分散在天下投入,並且北方投入除了軍餉外,其餘投入並不算高。
如此長此以往下來,北方的貨幣儲量自然是越來越少,錢荒也開始隨之發生。
加上官員的貪腐問題得不到解決,百姓對於稅收的不滿和對法律權威的質疑現象開始增加。
這種情況下,如果合理整理吏治,適當政策傾向北方,那民意還可以挽救,不過這時大明已經進入了十七世紀。
隨著歐洲三十年戰爭開始,德川幕府閉關鎖國這兩種世界政治變化的發生,世界湧入大明的白銀開始急速減少,而貿易帶來的銅錢流出卻在繼續。
不僅如此,東北的女真崛起,西北的天災蔓延更是加重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財政問題。
這些各種問題,都是朱高煦需要預防的問題,因此他沒有一味的遵循世界經濟,而是將世界經濟漸漸變為國內經濟。
西南的銀銅礦,呂宋和日本的金銀礦,這些礦產是大明市場貨幣化的重要支柱。
隻要它們能穩住幾十年,並不斷將金銀銅礦運往本土,那隨著市場貨幣儲量漸漸充足,加上貨幣政策偏向北方,那大明就可以開始降低直接稅,增加間接稅。
大明的鹽價無疑是曆朝曆代最低的,私鹽情況也是最猖獗的。
相比較宋代幾十上百文一斤的官鹽,明代官鹽價格不過十餘文,可即便如此還有百姓覺得貴,這是因為私鹽過於便宜了。
明初私鹽還不算猖獗,不過據朱高煦了解,百姓也基本以食私鹽較多,因為私鹽比官鹽便宜了五文。
別看隻是五文錢,但如果算下來,大明七千萬百姓每人少交五文錢,朝廷就減少三十五萬貫收入,更別提每個人每年最低吃鹽三斤了。
如果能斷絕私鹽,按照正常的官鹽價格進行買賣,那大明光鹽稅便能穩定在三百萬貫左右,並且還會隨著人口增長而不斷增長。
像萬曆年間那種人口一億五千萬的局麵,光鹽稅就能收到七百萬貫,稍微抬高一點鹽價,收稅千萬貫絕對沒問題。
畢竟萬曆年間即便是陝西西安這種西北城池,一名普通力夫每日工價都能維持在二十文,一年花費在鹽上的工錢不過三日工罷了,算上全家也不過半個月。
隻要這筆上交的稅收能落到民生上,那對整個天下無疑是有利的。
想到市場貨幣問題,朱高煦也對朱棣開口道:
“過去七年以來,朝廷從西南和海外收獲白銀、銅錠經過鑄錢環節,如今已經對北方的民間通過以工代賑釋放八百餘萬貫,對南方釋放六百餘萬貫,府庫之中尚有新錢六百餘萬貫。”
“因此兒臣這次對蘇鬆二府的新政中,還準備采用貨幣收取的方式來測試江南情況。”
一條鞭法對朱高煦來說也有值得借鑒的地方,因此他準備以蘇鬆二府為試點來收取貨幣稅。
如果這條辦法可行,那日後朝廷會在江南收取貨幣稅,再將貨幣通過以工代賑的方式轉移給北方,緩解北方錢荒。
同時,朝廷又可以將部分貨幣投入南方市場,將南方糧食運往北方,加速南方內陸省份的貨幣市場化。
一旦貨幣市場化,那間接稅就可以開始征收了。
這是一盤大棋,即便是朱高煦自己,腦袋也不免有些亂糟糟的,更別說朱棣了。
對於朱高煦說的這些話,朱棣隻覺得頭疼:“日後這種事情你還是自己辦吧,弄完了告訴俺就行。”
“是。”朱高煦也有些頭疼,他隻覺得自己所掌握的經濟知識,根本無法支撐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
因此具體的政策內容,他還得和夏原吉、黃福、郭資等人商量過後才能得出結果。
“父……”
朱高煦正準備繼續說什麽,卻聽到這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他回頭看去,便見到亦失哈拿著兩份奏疏走進了武英殿,並從容作揖:“奴婢參見陛下,殿下。”
“殿下,這是呂宋和海軍都督府送來的奏疏。”
亦失哈將奏疏遞給朱高煦,朱高煦先打開了海軍都督府的奏疏,看過後才鬆了一口氣。
“怎麽了?”朱棣詢問朱高煦,朱高煦也遞出奏疏道:
“朝廷需要草木灰,而從南洋、東北起運的話價格又太貴,江南又無充足山林,因此兒臣便將目光放到了小琉球(台灣)上。”
“小琉球還是一片原始,雖然麵積不算大,可由於降雨充沛,島上植被豐富,用來焚燒草木灰不僅能方便日後開拓,也方便解決草木灰問題。”
“草木灰、木炭,這些都算是不錯的資源,可以解決江南百姓的農業和薪火問題。”
“此前兒子最為擔心的就是島上的瘧疾和瘴氣,不過隨著第二次下西洋展開,朝廷也將會從東洲獲得可以減輕瘧疾症狀的藥材。”
“不是說第三次下西洋才能獲取嗎?”朱棣皺眉詢問,朱高煦卻搖頭道:
“第三次下西洋是獲取大批樹皮,而第二次下西洋則是在抵達昆侖角(好望角)後派出先遣船隊,在當地學習當地人的語言,搜尋朝廷所需動植物,等待第三次下西洋抵達當地並作為中間人介紹雙方。”
朱高煦可不覺得南非地區可以支撐鄭和所需的龐大補給,因此在此之前,朝廷會先向南美派出一支先遣隊建立外交關係,並學會對方語言來介紹雙方。
同時,昆侖角地區也會建設宣慰司,等待第三次下西洋時為艦隊提供一定補給。
如此一來,等到第三次下西洋的時候,鄭和抵達中美洲就能在當地采買物資,同時派遣陸地先遣隊前往中美洲西部地區建設宣慰司。
待鄭和返回大明,下西洋就宣告結束,取而代之的將是下東洋的大明洋(太平洋)貿易活動。
隻需要在日本東部地區和足利幕府租借一個島嶼建立官廠,然後順著北太平洋環流,大概四十天就能抵達北美西部,一路向南大概十天左右就能抵達第三次下西洋先遣隊建設的宣慰司補給。
等到回來時,再走中太平洋環流,算上避開台風的時間,頂多兩個月就能返回大明。
避開春季和冬季台風頻繁的這兩個季節,船隊一年基本可以走兩次。
隻要在中美、南美分別建立一個宣慰司,與當地建立外交和貿易,那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許多了。
即便無法殖民,大明也能憑借出色的商品從美洲獲取大量金銀銅錠,並扶持當地政權。
相比較大明的可選擇性,歐洲的選擇性就少很多了。
歐洲無法東進,便隻能南下和西進,因此他們將來注定要對美洲進行侵略,因為他們沒有大明這樣出色的商品,也無法和平搶占當地市場,所以隻能選擇使用武力。
他們使用的武力越頻繁,美洲百姓就會越傾向大明,致使歐洲陷入局勢困境,隻能從中非著手。
“想的有些遙遠了。”
朱高煦將目光收回來放到了朱棣身上,朱棣也在看完小琉球軍報後點頭道:
“他們說北邊有一個天然的港口可以建設,這倒是個好消息,不過你準備什麽時候登陸島嶼?”
“俺沒有記錯的話,現在鄭和還在阿裏沙國吧?”
阿裏薩也就是後世的印度奧利薩邦,鄭和最近幾個月都在清剿當地航道的海盜,因此還繳獲了不少東西。
不過這些東西相比較艦隊的維護,倒是可以說是不值一提了。
“鳥糞石開采困難,兒臣準備先組建船隊開采鳥糞石,然後等鄭和帶回部分樹皮和樹種後開始著手對小琉球的開發。”
“不過在此之前,這小琉球也可以更名為琉球府了,暫時不派遣官員。”
朱高煦解釋完,朱棣頷首道:“這件事你自己看著辦,另一份奏疏是什麽內容?”
他好奇詢問那份來自呂宋的奏疏,朱高煦也將其打開看了一眼,滿臉笑意的遞給了朱棣。
“這是份比剛才還要好的消息。”
“還要好的消息?”朱棣迫不及待的接過,而後便看到了一排“金燦燦”的字句。
【呂宋城北八百裏,掘土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