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燕嫡次子煦倒是還知道些兵法……”宋國公府內,聽著下麵的家丁傳來的前院消息,在後院書房的一名老者撫了撫自己的白須。
宋國公馮勝,如今的他已經六十有八。
他的身材不算高大,僅算中人之姿,而麵容也因為衰老而看不出年輕時的模樣。
那一頭白發和臉部白須都在闡述他的老邁,而他原本以為憑著老邁能安度晚年。
可事實證明,他賭錯了……
自從五年前他那女婿偷偷跑來與自己見麵的事情被朱元璋知道後,他的心就懸到了嗓子眼。
之後,朱元璋懲處朱橚,將其遷往雲南。
馮勝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朱元璋還是能明辨是非的。
可是,被遷移雲南的朱橚僅兩年時間就被批準返回開封,而需要承受朱元璋忌憚的人,則是成為了自己。
“結親是你說的,你兒子犯錯,卻怪罪到我身上,若大哥還在,我何必如此……”
馮勝不敢說出口,隻能在心底埋怨朱元璋,同時想起了自己壯年而逝的哥哥。
他很清楚,自己還能活多少年,取決於朱元璋的身體情況如何。
不管怎麽樣,朱元璋是不允許自己和傅友德活下來的。
在他死前,自己和傅友德必須死。
想到這裏,馮勝緩緩起身,步履蹣跚的往前院走去。
現在他很想知道,朱元璋為什麽要派一個毛頭小子來監視自己。
他這麽做,絕對有他的用意,而自己必須搞清楚這點。
馮勝往前院走去,而朱高煦也在倒座房的窗前觀察前院。
隻是在他觀察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院牆外的腳步聲。
“內廷有旨,著宋國公馮勝接旨!”
忽的,一道刺耳的聲音響起,朱高煦下意識站了起來,而宋國公府門口也走進來了一隊太監。
朱高煦見狀走出屋內,宋國公府的家丁也連忙去通傳。
“殿下……”
在前院的太監看清了朱高煦的臉,隔著數步便作揖行禮。
“皇爺爺發的聖旨?”
朱高煦瞥了一眼太監手中托著的玉軸聖旨,心裏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臣馮勝……接旨!”
忽的,一道中氣十足,卻又帶著幾絲沙啞的聲音在前院響徹,所有人都看向了聲音傳來處。
在那裏,一個身著國公長衫的六旬老者正蹣跚走來,曾經如竹子一般挺拔的背部,隨著年紀增長而駝了下來。
他的長相很普通,與朱高煦在前世所見的一些公園老頭沒區別,但他的眼睛卻明亮有光,不同於同齡人的渾濁。
當著朱高煦和內廷太監的麵,馮勝走到了他們跟前,並直接跪下,朝著聖旨行了五拜三叩之禮。
朱高煦清楚馮勝無罪,因此不由的有些內疚,側過身子避開了他的這一禮,並作揖回了一禮。
他的舉動被馮勝盡收眼底,然而相比較他,旁邊的內廷太監卻依照宮裏的要求,毫不避讓的接下了這一禮,並很不客氣的質問:
“宋國公,難道府上連香案都沒有嗎?”
“已經在準備,望公公稍等。”
曾經叱吒南北的宋國公馮勝,此刻卻如一小卒般向一個太監解釋。
這樣的情景讓朱高煦有些難受,隻得將頭偏過去。
“算了,沒有就沒有吧。”
傳旨太監搖了搖頭,但依舊沒有讓馮勝起身,而是拉開聖旨,毫不留情的唱聲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敕諭:天道以有餘補不足,人反其道乃以不足,奉有餘體天道者仁人也,以不足奉有餘者非仁人也,嗚呼……”聖旨一開頭,朱高煦就驚出了一身冷汗,甚至已經聯想到了朱元璋會不會在今晚就賜死馮勝,畢竟以“天道”開頭的聖旨,哪怕是口諭抄錄,其嚴重性也足以讓人心驚。
朱高煦忍不住看了一眼馮勝,卻發現馮勝的眼神很是平淡,如一汪死水般。
在他看著馮勝的時候,傳旨太監也將聖旨內容給念完了,其中並沒有要賜死馮勝的話。
但用白話文來說就是“福禍自招,你要小心了。”
可以說,這是很嚴重的警告。
朱高煦看向馮勝,不知道他聽沒聽懂,可是他從馮勝臉上看不到一點波瀾。
“臣馮勝,領旨……”
馮勝雙手接過聖旨,隨後緩緩起身。
因為年紀大了,突然起身不免會有些頭暈,因此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這一幕看的朱高煦和他身後的家丁們心裏一緊,紛紛想要上前攙扶,但馮勝卻掙開了家丁們的攙扶,朱高煦見狀也停下了想要攙扶他的舉動。
“聖旨已經送到,那咱家便告辭了。”
傳旨太監對馮勝沒有太多尊敬,反倒是在說完話後對朱高煦畢恭畢敬的作揖,舔著笑臉獻媚道:“殿下,奴婢告退。”
“嗯……”朱高煦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心底卻對這太監十分厭惡。
那太監見狀也帶著身後人走出了宋國公府,而宋國公馮勝也在接過聖旨後看了一眼朱高煦。
朱高煦感受到後,對著他拱手作揖,以晚輩的身份行了一禮。
不管馮勝對於朱元璋來說是什麽,在朱高煦心裏,如果不是馮勝收複西北,平定遼東,那恐怕這幾塊漢地會晚幾年重歸漢家。
站在民族情感上來說,朱高煦對馮勝還是十分敬重的。
不過,馮勝沒有做出什麽回應,隻是在打量過他後轉身離去。
很快,朱高煦便看不到他的身影了,而他也在馮勝消失後返回了倒座房內。
也在他回到倒座房的時候,馮勝回到了後院的書房坐下,護送他回來的掌事不免不忿:
“國公,那閹奴也太不把您當回事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犬後站著真龍,你我又能如何……”馮勝似乎沒有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輕飄飄的回應一句後便將心思放到了朱高煦和剛才的聖旨內容上。
“陛下的意思,是想讓我收斂點。”
馮勝鬆了一口氣,最少朱元璋還沒有下定決心要殺他。
舒緩這一口氣的同時,馮勝也想到了剛才的朱高煦身上,不免對掌事詢問道:“你覺得那燕嫡次子煦如何?”
“那位倒是對國公您尊重……”掌事不假思索的回答,並深入回應:
“我向那些兵卒打聽過,雖然這位隻到百戶所內三日,但兵卒們都認為這位給了他們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大抵是尊重吧。”馮勝一語中的。
他經曆了那麽多年,自然能看出什麽是裝出來的,什麽是真情實感的。
不過,朱高煦給出的那種尊重,給馮勝一種很少見的感覺。
好像在他那裏,他真正拋開了自己的身份,與他人平等相處。
這樣的感覺讓馮勝覺得十分荒唐,因為在他七十多年的經曆看來,像朱高煦這樣的天生貴胄,即便再怎麽想著親近他人,但終歸會給人一種距離感。
可是就在馮勝眼前,朱高煦卻完美表現出了平易近人,不分貴賤的感覺。
這種感覺,倒是和曾經的朱元璋很像……
“……”想到這裏,馮勝腦中不由浮現出了至妙山下的那道身影。
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對所有人都十分真誠……
“嗬嗬……”馮勝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在回憶中他還是察覺出了朱元璋的不對勁。
在聯想到朱高煦後,馮勝大抵知道了朱元璋想要幹嘛。
他轉頭看向掌事,臉上難得露出笑意:
“明日你讓人收拾這書房裏的書去前院的倒座房,日後那燕嫡次子煦再來,便開放倒座房讓他讀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