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紫砂壺,兩隻白瓷杯,茗香四溢。座側一盆蘭花,不時送來微微芬芳,飄逸在清茗的氤氳中。

我和德華對坐著,一邊品茶,一邊漫淡。德華賢淑的妻子殷勤執壺,使狹仄局迫的畫室又增加了幾份溫馨。

德華是個“自由”的畫家,無職無業,唯潑墨是務。妻子在市場上擺攤賣菜,口子很是清苦,但她仍然拿出賣菜所得支持德華外出寫生。德華這次從蘇州歸來,除買了一包正宗的碧螺春外,啥也沒舍得買。德華說:“好茶,是一種好心情”。

有好心情定然有好畫。借此之機,便向德華討畫。有好茶助興,德華欣然命筆,一幅絕妙的“夫妻月下對弈圖”一氣嗬成: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幾竿翠竹,清影搖曳。在曠達而深厚的靜夜裏,一對老夫婦正相對而坐,執子對弈。夫妻身側,放一茶壺,兩杯淡茶,幽馥清香的茶韻從畫上飄出。

德華說,畫的內容是一個傳說。蘇州有一座山叫石公山,很久以前,山上住著一對夫妻,丈夫是蘇州名士,不求官,不慕利,在山野過著清心寡淡的日子。夫妻恩恩愛愛,終日形影相隨。生活雖說清苦,但卻心滿意足。他們每日以弈為娛,樂此不疲,青絲悄悄變成白發,麵容漸漸爬滿了皺紋,又過了許多年,他們化作兩塊巨石,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永遠廝守在一起。

我被美麗的傳說感動了。這些年,我身處俗世,網在塵中,人生之路總如逆水行舟。日出日落,月虧月盈,無數個日子在歲月的輪回中悄然離去,但我依然兩手空空。草長鶯飛,秋風蕭瑟,疏林倩影,落日斜輝,一天天加深著我寂寞蒼涼的情懷。德華的畫向我展示了一種生命的況味。“鳥來鳥去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宇宙縈回,盈虛有數,冥冥中自有一種宿命貫注人生。西塞羅說,順從命運的人,讓命運領著走;抗拒命運的人,讓命運拖著走。生命已近不惑,當知順天應命,得失隨緣,不汲汲於名利,不戚戚於富貴。斂起受傷的羽翼,如鳥靜立枝頭,守住心頭那長相縈懷而溫暖如春的愛戀,去享受那淡如清茗的日子,聽樓台笛聲,看風中明月,在無數平淡而美好的細節中感悟生命的意義。

把目光再一次投向畫幅,我分明地感到老人正放下棋子,端起茶杯,用月華一樣的目光凝視我,唇齒微動,仿佛吟出“得年七十更萬日,與子期於局上消”的詩來,但又似乎流露著“世無莊人,不可與莊語”的不屑。

我拿起筆在畫上留下“君子安貧真富貴,達人知命是吉祥”的題識。

德華高興地拍著我的肩:“逢其知音,千載其一,畫送給你,正適其人。”

我們正在談畫,德華的妻子端出幾碟青菜來:“沒什麽好吃的,隨意吃點吧。”

“青菜嫩葉,何等尊貴”,青菜散發出來的馨香,讓我不僅想起日本學者中野孝次《清貧思想》中的句子。

在德華的六尺畫室中,我們以茶代酒,共進午餐。茶水越來越清,茶香越來越淡,但就在這清淡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種人生的至味。

(原載1998.11.9《山東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