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走進了一片大山裏,做起了孩子王。因為常常要到學生家走訪的關係,我對山村生活便有了一些難忘的印記。

一個個山村,仿佛一塊塊綠寶石鑲嵌在山的環抱裏,一座座破舊的、幾近傾圮的石屋被大大小小的綠樹掩映著,被清澈如碧的小河環繞著,安祥,靜謐,親和,溫潤。大山阻隔了外麵精彩、浮躁而又無奈的花花世界,村民們過著平實而安寧的生活,青山隱隱水迢迢,花開花落兩由之。

房舍依山而建,傍水而築,高高低低,錯錯落落。村中小路曲曲折折,徐紆漫回,勾連起戶戶門庭,家家情感。小院不大,都幹幹淨淨。豬在圈中靜臥著,鵝在小院中搖來擺去,雞嗚桑樹,狗吠柴扉,一曲農家交響。厚重的石磨、黑鐵的水桶、油亮的瓷缸、燒火的劈柴、勞動工具,一切家什都按一定的秩序放得有條不紊。小院最美的時候還是秋季,家家戶戶的牆壁上,樹上,繩條上,都掛滿累累的果實:一樹樹金黃的玉米像南方的香蕉林,一串串火紅的辣椒像是喜慶人家的鞭炮。天井中,牆頭上,房頂上,曬滿了花生、大紅棗和山柿子,穀子、綠豆、芝麻,把雞們、鴨們引來了,也把鴿們、雀們引來了,這可忙壞了守院的老太太。她們手裏揮舞著掃帚或是一根長長的麻杆,口中發出驅逐的嘯叫。山民們的土地少而貧瘠,他們的收獲並不很多,日子很清苦,即使正常年月,挨餓也是常有的事。在他們眼中,一粒粒糧食就是一粒粒的珍珠,是彌足珍貴的。

細雨綿綿的日子,是男人們最快樂的時候。幾碟小菜,全是山肴野蔬。三二農友,相聚而飲,雖然沒有什麽好酒,多是用地瓜幹釀造的“大頭瘟”,但也仿佛是美妙無比的玉液瓊漿,仰頭、引頸、亮杯、豎瓶,再買、再敬、再幹,從上午一直喝到午夜。劃拳、作寶,**迭起,人人神采飛揚,個個手舞足蹈。把酒談心,借酒交心,以酒暖心,酒醉飯飽,心滿意足,然後踉踉蹌蹌回家。出門望過好幾次的妻子,見丈夫歸來,忙來攙扶,接著端來泡腳的熱水。山中女人的純樸、賢慧、善良體現得淋漓盡致。雨天,女人聚在誰家的大門底下,搓麻線,納鞋底,做針線,即便誰也不說話,也有著一種無言的默契,那哧啦哧啦的拉線聲,就是一首極動人的歌曲。好玩笑的媳婦,幾句調笑的妙語,引來陣陣捧腹大笑,姑娘的臉頰悄然飛起了彩霞。如果是星期天,不去上學,可就樂壞了孩子們。山泉流水,匯聚成河。河水清清,魚兒戲遊淺底;深水河塘不僅魚多,傳言還有金龜,隻是缺了那釣龜人。鵝卵石鋪滿河床,光潔似玉。孩子們挖來蚯蚓,做了釣竿,提著漁簍來到小河邊。他們年齡雖小,可都是釣魚的行家,一上午便可釣到十幾尾。回到家,自己動手,或清燉,或火烤,或油炸,便是一頓難得的美味。

山裏人非常好客,說話親切至極。稱“你”為“咱”,他把你當成自家人來看。你要是有什麽困難,他們會千方百計幫助你。那年,我在學校立火,沒有廚房,幾個鄉親知道了,帶著磚石木料來了。我上完課回來,廚房蓋好了,人早已不知去向。還有一件事,讓我終生難忘。我有一個學生,父親早逝,母親患有精神病,因家庭困難不能繼續上學。我要去叫回這個學生,同事勸我最好別去,說她母親瘋起來可不認人。我還是去了。學生母親雖言行有點異常,但對人卻非常熱情。她為我衝了一碗紅糖水,糖竟比水還多,口中還一個勁地表示歉意,說沒有什麽好招待老師的。我說明來意,她沉默了很長一會,還是讓我把孩子領回了學校。

後來,我走出了那片大山,遠離了那些山村和山民。但那裏的一切都令我難以忘懷,我很想再回去看一看,去住上幾天。但不知那裏的鄉親們還會不會把“你”稱為“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