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檁條上有一窩燕子,一隻雛燕剛學試飛,卻不幸被飛旋的吊扇擊落喪命。母親很是傷心,在一串歎惋之後,把死去的雛燕埋在院後的園子裏。為了防止這樣的悲劇再度發生,我們家就有了一項硬性規定,夏天無論天多熱,都不得在雛燕試飛階段開吊扇。

我們家又來了兩隻燕子,在一番反複考察之後,確定在房屋的前廈上做巢,經過數百上千次的銜泥,一個標致漂亮的燕巢築成了。在新巢裏,他們幸福地繁殖了一窩幼仔。冬天將至,燕子一家遷徙南方。燕巢空了,兩隻麻雀便乘虛而入,並在巢中鋪上羽毛軟草,把揀來的居所營造得很溫馨。

翌年春天,燕子從南方歸來,見巢被麻雀搶占,便開始向麻雀展開了關於主權的論爭。

燕子說:“巢是我們築的,你們怎麽硬闖進來?”

麻雀說:“我們住的是一座被拋棄的舊巢,你怎麽說是你們的?”

燕子說:“當然是我們的。”

麻雀說:“你有房權證嗎?”

燕子說:“你們真是無懶,你們要是不走,就趕你們走。”

麻雀說:“你們才是無懶,連個先來後到都不講。”

(當然,上麵的論爭是我的想象,但我堅信我的“翻譯”出入是不會太大的。)

爭著爭著,4隻鳥兒就開始了戰爭。一時間,殺聲震院,羽毛紛飛,戰鬥異樣激烈。這不僅使我想起了為土地而爭戰不息的巴以戰爭。

麻雀表現得異常勇敢,燕子敗下陣來,飛走了,麻雀唱著並不好聽的凱歌回到巢裏。

目睹了戰爭全過程的母親真有點生氣了,她決心要為燕子討回公道。晚上,她讓侄兒樹起梯子,拿著手電,對麻雀來了個滿門抄斬。麻雀勝利的喜悅還未退去,霎時成了侄兒的一頓美餐。

在母親和母親一樣的國人心目中,燕子是吉祥的鳥,而麻雀不過是鳥中的“草民”罷了,因此,對燕子是喜愛有加,對本來處於同等地位的麻雀卻不屑一顧,甚而根本不把麻雀當“鳥”看。燕子和人同居一室,而無風雨之憂;麻雀寄人籬下,厄運四伏。小時候,我們就常常在夜晚手持電筒,舉著雀網四處捕麻雀。在那缺油少肉的“苗”不如“草”的時代,麻雀那散發著香味的肉絲讓我們過夠了口福。後來,老屋漸少,磚瓦房多了起來。麻雀們失去了土屋的厝眼,簷縫,便隻好到樹上住宿去了。一年冬天,一場大風雪過後,地上便落滿了麻雀的屍首,像中國戰爭年代的餓殍和戰後的沙場。然而,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悲慘的是1958年消滅麻鍰的人民戰爭,麻雀遭到了滅頂之災。僅12月13日一天,單上海一地,就消滅麻雀20萬隻。

麻雀何罪,竟遭此塗炭!

但又不該有此一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須有”本是我們民族的一大傳統,麻雀便因“莫須有”之罪被歸為“四害”之列,橫遭誅殺。

當教師的時候,講魯迅的《故鄉》,上麵有一段閏土捕鳥的描寫:“掃開一片雪,支起一麵竹篩來,下麵撒些秕穀,等鳥雀們走到中間,猛地一拉,便罩住了。”

按教學要求,要讓學生劃出其中的動詞來。每當此時,我的心就會顫抖,我感到這是教我們單純的學子學挖掐阱,設陰謀。損害弱小本是人之天生劣性,再授之於人謀,難免不發生反右和文革劫難。

由燕子和麻雀的命運,想起武三思的一句話來,“對我好的就是好人,對我壞的就是壞人。”武氏的話固然可鄙,但畢竟還有一個標準。更可悲的是,我們的國人常常表現為“我說你是好人就是好人,我說你是壞人就是壞人”。決定弱小命運的強者一旦失去了好壞的標準,弱小者的厄運也就在所難免了。

扯遠了,再回到燕巢上來吧!麻雀沒了,燕子終久沒有回來。母親感歎了好長時間,我勸母親說:“憑燕子的才能,和人們對它的喜愛,總會有安居之處的。”母親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