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王倫被冷水潑醒。

“你被罷免了。”朱貴說。語氣裏不夾帶絲毫感情。

王倫愣怔怔瞧了他一眼,然後望了望宋萬和杜遷。

杜遷揚著頭,看著屋頂的橫梁。宋萬垂著眼,瞧著自己的鞋尖。前者像不服管教的學生,後者像做了錯事的孩子。雖然表情不同,但立場都很明顯。

王倫蒼白的麵色,在蒼白的燭光下,猶如出竅的鬼魅。他將那兩隻越來越緊縮的瞳孔的注意力,慢慢轉移到了白月生光禿禿的腦袋上。

那個腦袋,反射著慘白的燭光,似乎沒有蠟燭,他都能將整個廳堂照亮。

亮,亮得那麽刺眼,那麽叫人心神不安。

但他的微笑,卻是那麽真誠,那麽慈悲,那麽叫人寧靜萬分。

猶如一尊世俗外的活佛,高高在上。

從活佛嘴裏說出的話,比他的微笑還要真誠,還要慈悲,還要叫人寧靜萬分。

“王寨主,貧僧有甚冒昧之處,請多海涵。貧僧保證,絕不會搶奪你的寨主之位。我等眾人之所以上梁山,隻不過是想借貴寶地,安居樂業而已,對於權力,沒有半絲非分之想。”

聽著這話,望著他再誠懇不過的表情,王倫緊繃的麵色稍稍舒緩了一些。

“此話當真?”

“出家人,不打誑語。”

在白月生說出這句話之前,阮小五和阮小七已經聽不下去了,早就捂著臉去找地縫了。

“二哥,你說他那嘴,說幾句老實話能死過去啊?”

“快別說了,他都敢拿佛祖來起誓了,咱還是離他遠點吧,不然佛祖一巴掌拍死他,總得把咱倆給連累了!”

“不行,他不當寨主,總不能讓王倫繼續當下去吧?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你要支持我當寨主,我以後就不跟你搶肉吃了。”

“那不行!你得明白,你二哥在乎的並不是肉,而是搶肉的那個過程。”

“快別扯了,隨貧僧與王寨主,去接哥哥們上山!”白月生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在他二人後腦上,一人拍了一把。

緊隨而出的王倫,衝他二人抱了抱拳,嗬嗬一笑,笑得有些尷尬,尷尬中還隱藏著一些不易察覺的失落。

他轉過身,瞧了那三位結拜兄弟一眼。

沒人看他。

王倫歎口氣,當先順著小路,向山下走去。

朱貴三人,沒人跟王倫走。而是一同抱起拳頭,恭恭敬敬對白月生三人施了一禮。

“許大師、二位兄弟,多有怠慢,請!”

“朱兄、杜兄、宋兄,請!”

六人齊頭並肩,往山下走去。

寂靜的山夜中,傳來了王倫略帶蒼涼的歌聲。

詞牌名《定風波》,為當代詞人蘇軾所作: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月朗星稀。

十餘條小船破江而行,王倫站在船頭,仰望明月,默默無語。

任江風吹亂了長發,任波濤打濕了衣襟。

千秋功名劉芳夢,因泄題、舞弊、科場混亂,一朝毀於朝堂之外。

滿腔忠義報國血,因他直抒胸臆、效古人在試卷上陳治國方略,被考官撕了他的卷紙,撕碎了他的心。

他恨朝廷昏庸,恨世人愚昧,他的心態在落榜之後發生了極大的轉變。他占山為王,他要報複這個該死的世界,他要把一切愚蠢的、自以為是的家夥全部踩在腳下。

但,白月生短短的幾句話,配合著朱貴三人對他冷漠的言語和表情,讓他在一瞬間,猶如那天放黃榜時沒有在上麵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樣,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雖然白月生給了他承諾,但,他在朱貴三人的臉上,沒有看到任何希望。

明月依舊,白衣秀士的眼中,卻沒有明月。

繁星依然,白衣秀士的心中,卻看不到繁星。

江濤陣陣,寒風颯颯。

王倫閉上眼睛,縱身一躍,跳進了八百裏水泊之中。

無情的海水,將他完全淹沒。

水花四濺,白月生的心,再一次,被針刺痛。

他突然發現,這個人並沒有那麽可恨。

翌日清晨。

王倫坐在金沙灘上,低聲呢喃。

他像是在對自己說話,又像是在對他身邊的白月生訴苦。

“你不會了解,寒窗十年的辛苦。你不會了解,寄情十年的夢幻,在那一瞬間破碎的悲哀。科舉,科舉!皇帝開科取士,要的是飽學的人才,而並非賄賂的金銀。但那些學富五車、把聖賢書讀透了的考官,他們把科舉,作為了他們發財的渠道。他們不在乎你有沒有能力,隻在乎你有沒有錢財。我沒有錢。我要有錢,我還參加什麽科舉?我直接*去做,不更痛快?所以,我上了梁山。我承認,在這段時間裏,我的心胸變得越來越狹窄,我承認,我曾經那麽渴望權利,當我在這裏得到了權利以後,我是多麽地害怕失去它!你不會了解!你永遠都不會懂!”

白月生默默無語。

卻聽一人說道:“我懂。”

白月生轉過頭,就見張文遠,不知何時已坐在王倫身邊。

“我當過押司,當過縣尉,還當過知縣,——雖然隻當了三天。在上任那天,我想,我應該和你當上梁山寨主那天的心情一樣。在我被你身邊那個禿驢和一個姓時的幹倒那天,我想,我和你現在的心情也是一樣的。你看那腳下,潮起潮落,你看那天邊,日升月落。我們的人生,也像它們一樣,有漲就有退,有升就有落,這,算不了什麽。我隨二百人渡江,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天是黑的,水也是黑的。但是現在,隨著朝陽的升起,天亮了,水也亮了,我的心也隨之亮了。我不如你,我沒有參加過科舉。但是,你看這片溫柔的水,你看那座巍峨的山,你看那蓬勃初升的朝陽,你看那無邊無際的廣闊天空,你的心,是不是也該亮了?你隻要活著,自有一片天空,去供你翱翔。你隻要活著,終能去到比梁山更為廣闊的地麵,去供你馳騁!”

王倫隨著他的聲音,在那山,那水,那天,那朝陽之間,麵無表情地移動著視線。

最終,將目光落在張文遠滿是真誠的臉上。

良久。

張文遠衝他點了點頭。

王倫長歎一聲,點了點頭。

“願與君共勉!”

“與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