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晚聽罷這一段多年前武林中絕頂人物的恩怨情仇,自然感慨。

可是他是一個極端清醒的人。

所以他問:“你怎麽知道是蔡京唆教三鞭道人,提供一個胡亂篡改了的《山字經》給元十三限呢?元十三限現在知道這事的真相嗎?”

“這其中還有內情。”天衣居士的情懷仍緬留在過去的碎夢殘影裏,“《山字經》是一本奇書。那一次去刺殺智高,不止我們師兄弟,還有‘伏魔將軍’赫連鐵樹、金花鏢局局主金小肚、‘天外天’白訓這些武林好手,沒有他們牽製住智高的兵力,他們才欺不近去、近不了他的身!其中金小肚便是用獻上《山字經》為由,誘智高現身。”

溫晚道:“智高既有了‘傷心箭’,就算不練,也必貪圖《山字經》的要訣。人總是貪心的,何況是野心大如智高者。”

天衣居士道:“便是。《山字經》”是誘出了智高,但智高並沒有得到《山字經》,我們也沒有因而取得‘傷心神箭’。倒是由白訓派去剿匪的高手,總共派出一百八十二人,卻全部喪命,而且全都被在胸膛上炸開了一個洞,《山字經》也從此消失不見。”

溫晚道:“這樁武林血案早已震動天下,許多人都要為一眾高手報仇雪恨,說實在的,能一口氣殺盡一百八十二名高手,而且看來還是死於同一人之手,這人武功已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天衣居士道:“所以,金小肚和他的‘金花鏢局’,誓要為慘死的眾高手報此血仇,結果,也跟一眾武林人等,全遭了毒手。”

溫晚道:“致命傷也是:胸口,一個洞?”

天衣居士點頭。

溫晚道:“後來,聽說‘天外天’白訓查到了凶手,而凶手是一位叫善哉大師的。”

天衣居士道:“這善哉大師原本就是一名殺手,後來隱姓埋名,出家為僧,成了得道的方外之人。”

溫晚道:“由於他的背景給人揭發,加上當時種種罪證,顯示他就是人神共憤、罪大惡極的凶手。據說,他逃匿到三鞭道人的道觀裏,是三鞭道人把他檢舉出來的。”

天衣居士道:“所以,三鞭道人也因而順理成章地得到了善哉大師手裏的《山字經》。日後,這《山字經》因小鏡的乞求,才落到元十三限手中,可是原來是蔡京布的局,先要三鞭道人改變了經文,讓元師弟落了個走火入魔的下場。但他沒料得著的是,元老四天生毅力驚人、悟性過人,居然仍是以此練成了‘傷心神箭’。蔡京下令三鞭改動經文一事,卻是多指頭陀告訴我的,他告訴我的時候,已遲了一步,元四弟已學成了‘傷心箭法’,這時候,誰告訴他是錯的,他都認為是對的;而且誰說他是錯的,他便殺掉誰。我三番五次想勸元四師弟,他都視我為大仇,聽也不聽。”

溫晚皺眉道:“多指頭陀……他又從何得悉的呢?”

天衣居士道:“這個人在宮廷裏很有點辦法,蔡京也曾企圖招攬過他,隻是他不為所動而已。”

溫晚道:“你信任他?”

天衣居士笑道:“這些年來我多虧了他,怎不信他!”

溫晚道:“看來,你對善哉大師滅殺金小肚等人一案,似乎很不滿意?”

天衣居士道:“我認為其中是有疑點:第一,善哉大師所用的兵器,對死者的傷口並不一致;第二,凶手偵破得太輕易了,也擒殺得太輕鬆了,像這麽一個辣手元凶犯案,照理不會那麽容易使敗露了形跡;第三,三鞭道人在這件事情的‘身份’,一反他平日助紂為虐,胡作非為的行徑,更加可疑。所以,善哉大師便是殺金小肚等人血案元凶,經已認罪伏誅這一說法,我很懷疑,所以,我認為其中定必有不為人所知的變數。我也請了一些人去查過,但苦未有頭緒。”

溫晚道:“我也思疑,所以亦請人去查,而且還有了一些線索,有些事可能還與你有牽涉。”

天衣居士目光閃亮,“哦?”

溫晚微歎一聲,道:“我派去查這件當年血案而有眉目的是許天衣,可惜他已遭了毒手,還不知是不是跟查這件案子有關……如是,卻是我害了他。”

天衣居士道:“是我那孩子命薄,沒有害不害的事。元四師弟大可殺害我,不該找他的徒弟來殺天衣的。他既然這樣做了,我便得出山去助諸葛老三。”

溫晚再度說出了他的擔心:“元十三限既然可殺你兒子,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天衣居士笑了一笑,滿懷倦意地道:“……也許,我和他和諸葛的事,也該了一了了,逃避終歸不是辦法。”

溫晚道:“你真要上京去,看來,武林大局必然有變。”

天衣居士笑道:“我才沒有那麽重要。”

溫晚也笑道:“連你都出動了,天下頂尖兒的幾張位子又得要換人了。”

天衣居士道:“連洛陽溫晚也赴京去,這才是天下大勢必亂、各方勢力重整之兆呢!”

溫晚歎道:“其實,我不能馬上陪你赴京,得先上小寒山,也是為了和紅袖神尼等待一個重大的消息。”

天衣居士微笑道:“我可以猜得著,那是關於什麽的消息。”

兩人相視而笑。溫晚忍不住道:“我還是不放心你一人赴京。”

天衣居士拍拍他肩上的鳥,“我不是一個人的,我還有乖乖。”

溫晚笑道:“它再乖巧,他隻不過是一隻鳥。”

忽聽“啾”的一聲,小鳥兒豎起了毛,倒像一隻怒貓,像正對溫晚的小窺了它而“惡形相向”。

溫晚立刻說:“當然,它也是一隻了不起的鳥。”

那隻鳥的豎毛立即下來,而且用一種十分趣怪的神情,偏著頭兒去望溫晚。

天衣居士用手指撫摸看它的頭背,“它更是一隻脾氣暴躁的鳥。”

對它主人的評語,這鳥兒卻沒有激烈反應。

溫晚道:“至少,它善於觀形察色。”

天衣居士道:“一個人懂得做人要比懂得做事還重要。正如翰林中人,懂得讀書比死讀書更切要。鳥也一樣。”

溫晚道:“武林中人,也無不同。懂得練武比一味苦練重要。元十三限把倒錯的《山字經》從不通練到通,憑的便是信心、毅力和悟性。其實,憑他的才力,就算沒有得到《山字經》,一樣能練成‘傷心神箭’,他為‘傷心箭’所付出的代價委實是太大了。”

天衣居士深有同感,“人在世間,為了一點點的成就和利益,所付出的時間和心力,實在是太恐怖了。”

溫晚道:“所以你是聰明人。你愛的不是爭強鬥勝,不好殺戮逞能,不苦習殺人術,反而活得自在。‘自在門’裏,你最自在。”

天衣居士道:“不,最自在的是大師兄。他是不是尚在人間,仍無人知道,隻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才是大自在,大自在者能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我隻因任督二脈受創難愈,加上心底創傷難愈,灰心喪誌,無意出山而已。”

溫晚道:“你不是已練成‘破氣神功’了嗎?‘自在門’的‘破氣神功’,一旦能通,就算殘廢無內力者如‘四大名捕’中的無情,也能憑輕於鴻毛重逾泰山之心法,練成至高深的輕功和發暗器——不,放射‘明器’的巧力,你要是練,以你聰悟,早就能不需經任督二脈而另辟運氣脈絡了!”

天衣居士笑道:“所以武林中人,常不解無情為何全無內力,卻能射出可以獨抗唐門的暗器,又可以練成幾可與追命和‘太平門’媲美的輕功來!道理一如加給他一幅一流的畫,天真的小孩會當它是真的風景,而第一流的賞畫者也當它是一幅比現實裏的風景更真的實景,反而隻有一般人才以為它隻是一幅畫!重於水者即沉,輕於水者會浮,但大船、木、舢板,無一不重於水,卻一樣能浮。一個殘廢的人,寫字依然可以力透紙背,鐵劃銀鉤,雄渾淩厲,那又為何不能施展區區以巧力發射、靠機械發力的暗器!這其中有大關節在,君不見一些至艱深的大道理,明白的卻隻是些樸實無華,連書也不多讀的鄉民嗎!其實大道理都是淺顯易明的,難的隻是去實現罷了。我自己本不喜歡練武,別人喜歡,我就點化他,讓他少費些氣力,少走些冤枉路。我自己對武功並沒有重大興趣,就像不好色的人視紅粉為骷髏,不愛錢的人視黃金為糞上一般,這也沒啥特別,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花在爭霸稱雄上,以力是尚,我認為不值得,如比而已,所以,‘破氣神功’雖然懂得,也沒真的好好去練,隻傳了給一兩人,也偶然修習一下,當玩兒罷了。這倒都讓大人見笑了,我原就是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人!”

溫晚哈哈大笑,然後肅然道:“人生下來除了好好做一個人和好好過一生之外,哪有什麽正業!舉世滔滔,無不是爭名奪利、逞能好勝之輩,我就是喜歡你的淡泊無為,不過,你這次複出,要對付的是元十三限,這可也是個不世人物,他手上**出來的十一個徒弟:魯書一、燕詩二、顧鐵三、趙畫四、葉棋五、齊文六、‘大開神鞭’司徒殘、‘大合金鞭’司馬廢、‘開合神君’司空殘廢,‘天下第七’,還有一位僅知有其人不知其名的高手,這些都是在武林中極為難鬥的好手,你這樣過去,我怎放心。”

天衣居士道:“大人不要擔心,我雖不才,但也總算還有幾個偏幫我的年輕朋友。”

溫晚撫髯道:“如此最好。他們是誰?”

天衣居士道:“‘黑麵蔡家’‘火孩兒’蔡水擇、‘七大寇’中的唐寶牛、方恨少,‘七道旋風’的張炭和朱大塊兒。”

溫晚奇道:“你跟‘黑麵蔡家’交情很深嗎?”

天衣居士道:“‘黑麵蔡家’是打造兵器起家的。武林中人誰都要靠他們鐫造一些趁手兵器來。我向不用兵器,所以無求於他們。有很多武器的藍圖,還是他們派人來跟我索取的,且有很多是我替他們設計的。他們常派蔡水擇這孩子來,我見他機伶可愛,也指點了他一些武功。”

溫晚道:“聽說,‘黑麵蔡家’還送了一對特別的兵器,那就是相思刀和銷魂劍,來向你表達謝意。”

天衣居士道:“那是一對很管用的兵器。我把它轉送給小石頭了。”

溫晚道:“你跟‘桃花社’的‘七道旋風’也熟?”

天衣居士笑道:“他們的老大賴笑娥頗悉奇門陣法,道曉旁門雜學,時與我討論,朱大塊兒曾在我門下學過藝,才加入‘桃花社’的。張炭又是‘天機’組織的人,他們的龍頭張三爸幾次想勸服我成為專門誅殺貪官汙吏、弄臣權宦的‘天機’組織的供奉,我都沒答應。他們常遣這熟悉‘八大江湖術’的張炭來跟我聯絡。他們兩人,也都可算是我不記名的弟子。”

溫晚道:“可是你跟‘七大寇’的成員也一樣熟絡!”

天衣居士道:“其實我也不算太熟,隻不過,‘七大寇’給人追緝慣了。他們的老大沈虎禪在輩分上又是我的師侄,有一次,他們遇到了凶險,沈虎禪把唐、方二人托避於白須園。他們兩人住在那兒一段時日,不是打架就是罵架,輸了的一方,我總是忍不住點撥了一兩下子,所以他們也可以算是跟我有點似師似徒但又非師非徒的關係。”

溫晚道:“這五人若肯出來助你,則是最好不過,但他們手底上的功夫,似還不夠硬。我手上也有四人,也想得你允可,跟你出去長點見識。”

天衣居士道:“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你是要人保護找,但又怕我掛不住麵子,便說成這樣子。”

溫晚笑道:“怕隻怕老哥你不答應。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不吃眼前虧,而今元十三限已是蔡京手上紅人大將,萬一翻起臉來,身邊有的是爪牙,打不過你,累也把你累死了。人說:入得了城,銀票不妨多帶;走得江湖,朋友不妨多交。你多領幾個人去,有事好照應。”

天衣居士道:“我再是推卻……便是不恭了。卻不知大人欲遣派誰人跟我一道?”

溫晚道:“當然都是最得力的人選。這兒我有四個心腹,正好一個是‘老字號溫家’的,一個是西川‘蜀中唐門’的,一個是‘太平門’梁家的,一個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哦?”天衣居士道,“先說貴門高手吧!”

溫晚道:“我是‘老字號’中隸屬於‘活字號’的。在‘活字號’裏,近年出現了一個年輕能手,就叫做溫寶。我想他跟你去學點東西,”

天衣居士道:“大人推薦的,自然是一流好手,必能幫得上我的大忙。唐家堡來的不知是誰?”

溫晚道:“唐七昧。”

天衣居士訝然道:“‘獨沽一味’唐七昧?”

溫晚道:“正是。”

天衣居士道:“聽說他的暗器獨辟蹊徑,是第一個以嗅覺來發射暗器的好手。”

溫晚道:“正是。”

“‘下三濫’派出的又是誰?”

“‘老天爺’何小河,這女子雖出身青摟,但為人一點也不下三濫。”

“她曾受過‘活字號’一點恩情,所以,我把她安排在京城裏,本來是協助我老友雷損,後來雷損鬧得太過分了,終遭惡報,而何小河也因‘八大天王’高大名慘死,心灰意懶,重返洛陽,暫時寄身於我門下。”

“她既然已意懶心灰,又何必要她再涉江湖?”

“其實她還沒有甘心。”

“她要報仇?”

“她要報‘八大天王’高大名慘死之仇。”

天衣居士沉吟半晌,又問:“‘太平門’的人呢?”

“梁阿牛。”

“‘用手走路’梁阿牛?”

“正是他。”

“大人手上真有的是人才,這些英雄年少,都是不易服人之輩。一個成功的人其特色是:手邊往往有很多人才。”

“我沒有什麽本領,他們會賣我這個麵子,純粹是因為我平時盡一切心力,善待他們。我一向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

“可是這八個字兩句話裏有的是大學問,用人難,難在知人。是人才已不易得,但能否死心塌地為你所用,這就更難了。有時候,用人比殺人還難。殺人隻要把人殺死了便可以了,但用一個人,還要他活著為你效命,簡直是難上加難。疑人不用,但你所疑之人,可能是人才;用人不疑,唯你所信重之人,其實是要害你的人。能看得透、看得破這一點,何其不易!”

“這也沒什麽了不起,我要用他,就推心置腹,萬一看錯了,讓他倒戈了,我也認栽就是了。如果不用他,也不礙著他,由他自去了算了。這世上總有一些人,站在那兒老是礙著大家的路,既不肯思進,又不願改過,這叫害群之馬,遇上這種人,有時才真算是沒辦法。”

“有這種人嗎?您手上有?”

“有。”

“譬如誰?”

“至少有一個。”

“哦?”

“她是小女。”

天衣居士大笑了。

“你要我帶這些人上京去,大概還有別的深意吧?”

“我的用意,大致跟居士的別有用心一致。”

兩人拊掌哈哈大笑。

然後溫晚在笑意裏拭抹了眼邊的淚痕,肅容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到今天還把持著小小官位戀棧不放?”

天衣居士道:“因為舉世皆濁,你不得不獨清;天下俱醉,你不得不自醒!”

溫晚澹然道:“醒的也不止我一人,若普天之下,隻有我為醒,早不可挽矣,就是因為有諸葛這些人在苦苦維持大局,我實在放下不得——不是放不下,而是不忍心放下;不是不舍得,而是不能夠舍得。”

天衣居士捫髯道:“如此說來,我避世而居,說來慚煞。”

溫晚道:“人逢亂世,不求聞達,這是清風傲骨。”

天衣居士微笑道:“我本是: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你卻是:萬事遣來剩得狂,十年漢晉十年唐。”

溫晚道: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別人笑我成風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過,到頭來,我還是有些看不穿的,而且,也是故意看不穿的。活在世間,啥都看穿看透的的話,到頭來,隻有活不下去一途了。”

“所以你才養士?”

“養士為了做事。”

“那一定是大事了!”

“是。”

“願聞。”

“你既然問了,我說。就算你不問,我也是準備說的。如果你不來,我也擬赴京去,為的就是辦好這件事。”

“連溫嵩陽都得出動,一定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了。”

“我要殺人。”

“蔡京?”

“是。”

“果然。”

“你早知道了?”

“若不是蔡京,誰值得你親自動手?如果不是蔡京,大宋何致積弱至此?要是不殺蔡京,上好中原衣冠,實淪落為狄夷乎?你不殺蔡京,諸葛不便動手,還有誰能殺蔡京?!”

“有。”

“誰?”

“你!”

“我不行。”

“你不忍殺他?”

“殺這等禍國殃民的敗類,挽救萬民沉淪的大局,沒有‘不忍心’三個字。隻不過,殺一個人就算命不比他好,也得要命比他硬。以這個觀點,我是斷斷殺不了蔡京的。”

“你不能,但你教的人能。”

天衣居士怔了一怔。

“你是說小石?”

溫晚點頭,“他是個不世之才。”

“可惜他現在人在何方?是否還活著?我都不知道,”天衣居士慘笑道,“他的命也許還不夠好,也不夠硬,但他的格局甚大。”

“對,”溫晚甚表讚同,“看一個人,就看他的器局,成不成才,像不像話,全仗於此。王小石能助蘇夢枕一戰功成定江山,又能退身賣字畫醫跌打而不改其樂,能在瞬間戰書、詩、鐵、畫四大高手,允蔡京殺諸葛,卻又在火石間轉誅傅宗書,這等非凡舉措,非要有大器局不能成事。”

然後他下斷論道:“所以王小石很可能是蔡京的天敵。”

他接著又道:“也許上天就是派這人來收拾他的。”

天衣居士靜了下來。

這一刻,他是極想念王小石的。

多年來,王小石侍奉他就像親父一般,他待他也像親子一樣。他現在在哪裏?仍在風聲鶴唳的逃亡中嗎?天衣居士在這一刻是如此無由地惦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