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水擇挨了一腳。
他在咯血。
也在笑。
他仿佛在笑自己咯血。
或者笑得吐血。
張炭和“無夢女”一個想要衝過去,對付來敵;一個想要退走,不想再混在這兒;但“反反神功”交纏住二人,難舍難分,反而動彈不得,越掙越苦。趙畫四在麵具中一對精光熠熠的眼,橫了二人一眼,就不再看。
那仿佛是說:
這兩人已不足患。
然後他問蔡水擇:“你笑什麽?”
蔡水擇艱辛地笑著,正要說話,然而趙畫四就發動了攻勢。
他的筆疾揮。
潑墨之筆。
他潑的卻是血。
別人的血。
他的筆法雖怪而快,但可怕的不是他的筆,而是他的腳。
——這一個畫家,一身武功,竟不是他的手,他的筆,而是他的一對腳!
他一向主張:手是拿來完成藝術的,腳卻是用來殺人的!他先以腳出襲,發出的卻是利器破風之聲,讓蔡水擇甫一交手就吃了大虧。
但這一輪他的出擊,銳風沒有了,改為卷天鋪地驚濤裂岸的的腿影如山,不過,這腳功所踹所蹴所蹬,卻盡像一把極其鋒利的刀、戟、矛、槍,淬厲無匹,無物可攫。
這樣一雙腿,這樣的腿法,令人歎為觀止,當今之世,除二三人外,根本就沒有人能在腿功上能與他相提並論!
蔡水擇拆解這輪攻襲,用了七種武器。
也壞了六件兵器。
然後趙畫四才稍緩一緩,說: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沒等你回答就先對你搶攻?”
這次他仍沒等對方的回答就自己答了:“因為你一麵咯血一麵笑,為的就是使我奇怪,要我問你,那你可以趁機回一口氣,或者可以拖延時間,但我才不上這個當,多少江湖名戰的好手都是毀在這關口上。明明可以取勝,卻不動手,改而動口,因而致敗,我就偏偏要破除這個。我這一輪搶攻,虧你接得下,但內傷已及肺腑,一旬半月,是絕恢複不了的了。”
然後他才問:“不過,我還是好奇:你笑什麽?”
他占盡了上風,才來發問。
之後才好整以暇地說:“你現在可以回答我了。”
蔡水擇喘息著。
他的鼻腔已給血嗆住。
“我確是以笑來引誘你的發問,爭取恢複元氣的機會。”他慘笑道,“你猜對了,當戰局不利於我的時候,我就拖;當戰局大利之際,你就不放過。你確是個好敵手。”
趙畫四望定他道:“你也可能是個好敵手,可惜卻已受了重傷,而且快要死了。”
蔡水擇抹去嘴邊的血,卻因而抹得臉上一片血汙,“我說你是個好敵手,但你的畫卻絕上不了大雅之堂,進不了絕頂境界!”
趙畫四怒道:“你懂畫?你懂個屁!”
蔡水擇帶血的黑麵卻發著光,一時看去,也不知是黑亮還是血光。
“因為你的人格太卑劣了。一個卑鄙的人,怎畫得出高明的畫,一個隻會施加暗算的小人,怎描繪得出光明澹遠的境界來。”
趙畫四哈哈大笑。
他用毛筆在空中信寫逸飛,破空銳嘯,勁氣縱橫,一麵運筆一麵笑道:
“說你不懂藝術,就是不懂!藝術本來就是虛假的東西,詩人用文學來偽飾,文士用學識來偽飾!畫家以彩墨來偽飾!天下人格鄙下者多矣,但他們一樣寫得出好詩、好詞、好字、好畫來!以人格論藝術,殆矣!”
蔡水擇仍在奮力閃躲,但臉上、身上、臂上,又多了幾道血痕。
忽聽張炭向蔡水擇大喝一聲:“你走,這兒讓我來!”
突聞“無夢女”叱道:“你甭想過去!”
原來兩人正糾纏不已之時,張炭見蔡水擇遇襲負傷,情急之下,振起“反反神功”,居然能縱控住元氣,想要掙過去對付趙畫四。
但他隻喊出了那一聲。
“無夢女”的功力回挫,兩人又夾纏不休起來。
不過,兩人在掙動之間,居然可以恢複了本來聲調。
趙畫四揮筆向蔡水擇嘰嘰笑道:“他們已救不了你,你還是受死吧!”
話一說完,驟然騰身而起,右足急蹴而出!
他踢的不是蔡水擇。
而是張炭。
張炭和“無夢女”還在糾纏中,難分難解!
“無夢女”尖叫了一聲:“別下手,這樣會把我也……”
兩人糾葛一起,趙畫四若出手殺張炭,很可能也一樣會傷了“無夢女”。
所以“無夢女”急。
驚叫。
她要趙畫四駐“足”留“情”。
趙畫四聽了之後的反應是:
左足同時踢出。
因為他給提醒了:
踢殺張炭,殺的不一定是張炭,所以不如兩人一齊殺了,一了百了,以策安全。
是以他右足取張炭,左腳蹴“無夢女”。他要把兩人一並格殺!
“無夢女”和張炭兩人功力倒流,互相牽製,這一下,兩人眼看都躲不過去了!
忽聽一人喝道:“呸!自己人都不容情,不但沒有格局,簡直禽獸不如!真正的藝術,境界要高,品格鄙下的人還是偽飾不來的!就算你畫得再好,這種糟粕我也瞧不入眼!”
喝罵的人是蔡水擇。
身負重傷的蔡水擇。
他不止叱喝。
他還動手攔截。
他手上有一把刀。
火刀。
他的刀是一把火。
火刀。
可是他負了傷。
可惜他受了傷。
任何人都認為他絕非趙畫四之敵,所以張炭叫道:“黑麵,你快走!”
連“無夢女”也叫道:“快逃!”但他們全製止不了他。
他衝過去。
趙畫四的腿攻向哪兒,他的刀就入到哪兒。
他手上有了一把這樣的刀,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這刀斫到奇處,蔡水擇整個人都像是著了火。
他的眼睛也像噴出火來。
趙畫四身上的衣衫有四處竟著火。
著了火就是挨了刀。
趙畫四的腿法至此也完全發揮了,他見看這樣怖厲的火刀,非但沒有躲開,還全力攻取。
他的挪腳到哪兒,刀就斬向哪兒。
刀斫到哪裏,他的腳也蹴到哪裏去!
刀刀刀刀刀刀刀……
腳腳腳腳腳腳腳……
刀刀刀……
腳腳腳……
刀!刀!刀!刀!刀!刀!刀!
腳!!腳!!腳!!腳!!腳!!腳!!腳!!
刀。腳。刀。腳。刀。腳。刀。腳。刀。腳,刀。腳。刀。腳。
腳。刀。腳。刀。腳。刀。腳。刀。腳。刀。腳。刀。腳。刀。
蔡水擇手上的刀越燒越烈。
他的鬥誌也越戰越旺。
鬥誌本來就是一種可燃物,你不點燃它,便不會知道它熾烈地焚燒起來的時候,是怎麽個燦爛奪目法!!
蔡水擇的鬥誌便像他手中的刀。
刀上的火。
火刀。
——上天之火。
天火之刀。
趙畫四本來以腿猛攻天火神刀。
他要逼住它。
他要捂住它。
他要扼住它。
——就像那是山洞中的一隻洪水猛獸,他要封住洞口,才能保平安。
——又像一條毒蛇仍在甕裏,他要蓋住口,才能保住自己。
他的腳法如風。
風是看不到的。
風的力量是無盡的。
風的可怕在於快、無形而有力,但又不可捉摸。
但你可曾聽過“煽風撥火”這句話?
腳所去處,火隻有更熾更烈。
張炭大喜過望。
——沒想到負傷的蔡水擇,還這麽勇悍……
連“無夢女”這時也希望蔡水擇能取勝。
——因為趙畫四絕對不是她的“自己人”!
熱。
那是一種把火吞入腸肚裏去把燃著火紅的炭焙在腦漿裏把火山噴發出的熔岩炒幹麵加辣椒摻著吃把沸騰的水澆在給炸藥炸個稀巴爛的傷口上把著火的牙裹在炮仗裏跟燒紅的鐵塊放入喉嚨去把太陽爆炸的碎片焙成粉末撒在熱鍋上的螞蟻身上的——
那種熱。
這不是對敵。
而是對付火。
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火是無敵的。
因為火能發光。
人人都需要光。
——熄滅了世上的火,就是滅絕了自己生命裏的光。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幅畫。
一幅自焚的畫。
他從來沒畫過這樣的一幅畫。這是畫得最差,也是最美的畫。
原來世上最美麗和至美的事物,必須是要以生命才能獲取的!
知道了這點和領悟了這點之後,他怕。
他生怕自己會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去自焚。
——為追求美而焚身!
那不是欲火,而是欲火。
——追求至美的欲求之火!
這把火足以把他心中的冰山都燒起照天的燦亮來!
戰局持續。
“無夢女”和張炭同時發現,趙畫四的雙腿已著了火。
但他仍雙腿急舞如鞭——那不像是人的腳,而是像拿在雙手的兩把腳形的武器!
不知當年桀驁不馴、怒犯天條的哪吒,他腳下的風火輪,是不是就像這個樣子呢?
風。
風如果穿過你的腋窩你會感覺到涼風如果掠過你的衣衫你會感覺到冷風揚起你的發你隻能按住你的亂發風如果吹起花葉和樹你隻能看風如何肆恣任意風要是刮倒了房子卷起了你你也隻能說啊耶好大的風——
但你卻無法製止風。
風是無影的。
風是無形的。
風更是無情的。
風愛俏的時候,隻把平靜的湖水掠出一點漣漪來。
那就像美麗少女愛笑的皺紋。
風暴怒的時候,可以把汪洋大海刮出波濤萬丈,每一丈都炸出千次雷震、萬道龍騰來!
風就活在你的四周,你不能防患,隻能接受。
它隨時無形無跡、無聲無息。
但它又隨時能使得宇宙也為之折骨呻吟,發出把你鞭卷得碎三萬回的力量。
對付風,好像對付成功。
——你就算能贏得了,也不過是換來一場失敗。
窒息、不能呼吸、沒有辦法再活下去——都是生命裏的失敗。
因為沒有風。
他就是要來對付風的。
他以火來祭風。
要把風燒成憤怒的海。
他已負傷。
傷得甚重。
他已不能再敗。
如果風是敵人,他就要燒殺這敵人。
要是這風是那一雙神出鬼沒的腳,他就得要焚掉這一雙腳。
他快要成功了。
火勢已沾上了那一雙腳。
火助風威,風長火勢。
他決以火來焚風。
戰局遽然急變!
趙畫四攻勢驟然一頓!
他的筆突然噴濺出一蓬墨汁。
兀然間,蔡水擇專心集誌對付他一雙腿,竟為其所趁,臉上一片墨汙。
墨汁打在他衣衫上,裂帛而入,穿衣而出,可以想像這蓬墨汁濺射在他顏麵上之苦之痛!
蔡水擇卻突然做了一件事:他捂住臉,卻一張口。
張口噴出了一把火。
他手上的武器,不但成了火器,也把握此兵刃的主子,烘焙成一個火物。
這一把火疾卷趙畫四臉上。
趙畫四大叫一聲,蔡水擇火刀直斫而下,趙畫四急退。
他的麵具從中裂為兩片,落下。
臉上一道血痕。
他整張臉都是畫成的。
由於他五官、輪廓不知是因為天生還是人為之故,全走了樣、變了形,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嘴畫成了眼、眼繪成了耳、耳塗成了鼻、鼻畫成了嘴、眉毛描成胡子、胡子變成了眉毛!
也就是說,他的五官全然倒錯。
而今再加一道刀痕。
——火灼的血痕!
趙畫四大叫一聲,竟背向蔡水擇並一腳踢中自己的胸瞠。
“砰”的一聲,他竟整個人倒飛出去!
疾撞上蔡水擇。
蔡水擇眼睛看不清楚。
——那墨汁隻怕還沾了毒!
他隻恨自己太集中在對付敵手的一雙腳,卻忽略了敵人的那雙繪畫的手,還有那一支畫畫的筆!
他乍聽風聲,天火神刀就遞了出去!
劈殺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