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蓮騎師的文殊菩薩神像裂開。

出現了一個他。

他跌坐在佛像內。

清修如竹。

清秀如竹葉。

甚至山嵐掠過了他之後,再吹拂眾人,也感到一陣竹風。

他端坐那兒,坐得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直如嬰兒恬睡初蘇一般,雖有眼耳鼻舌身意,卻不能分辨六塵的無功無識。

甚至連因果都可以不昧。

蔡水擇和張炭都“啊”了一聲。

居士真的在這裏!

張炭第一個反應就是驚喜。

然後他的心馬上沉了下去:

——既然天衣居士真的在佛相內,也就是說他已受人所製了。

蔡水擇的反應則是同時並起了慚愧與警惕:

警戒——老林和尚究竟是敵是友?

羞愧——自己居然沒發現這寺內還有人!

老林和尚卻漫聲長吟道:“相送當門有脩竹,為君葉葉起清風。”

他隔空彈指。

指風掠過佛燈,帶有禪意,一如竹風掠空。

他先彈開天衣居士的“啞穴”,然後說:“許兄,老衲這般做法,你苦心可能體會?”

天衣居士徐徐睜目,徐徐歎道:“大師這又何苦呢?啟碎啄機,用殺沾劍,該死的死,應生的生,大師又何必為了我的事,如此幾費周章呢?”

老林合十道:“居士是老衲的方外至交,老衲實不願眼見你死,所以才會驟施暗算,製住了你。”

天衣居士平平淡淡地說:“一心不生,萬法無咎。我既然動了意要入京,便離不了是非因果,不能做無事人了。連大師都暗算我,我是意想不到,但我還是相信大師,這樣做必是為了我好。可是,這般做,其實對大家都不好。”

老林道:“老衲不計算你,又焉能製得住你?當日我這個半殘成廢的白癡,要不是你以本來研製自救的藥來治我,要不是你給了我度牒,化解出家,我哪還有命在。誰說製住你沒有用?他們裏中,有身出敝寺的弟子,知道元十三限算定隻要有你一個弟子、朋友出現之處,你便一定不會在別的地方,任由他們冒險,所以也定必趕來這兒。老衲製住了你,擺你進神像裏,你不出來,元十三限以為自己中了你的計,果然走了,想必是去了鹹湖截擊裏:如此,你可安然無恙,既不必跟他在鹹湖遭遇戰,也無須於甜山與他生死鬥,大可悄悄潛入京城,殺掉蔡京,功成身退,勝了這一仗。”

天衣居士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他用手捂了捂胸,然後道:“這是如意算盤,可是,元師弟不是個容易受騙的人。”

老林的眉色相當得意,胡子也很得意,如果他有頭發,發色想必也非常得意:“無論怎麽說,他還是給老衲騙了。”

天衣居士忽道:“你有沒有聞到一種氣味?”

老林和尚用鼻子一聞:“有人死了,當然有臭味。”

天衣道:“剛給殺死的人有的是血腥味,但這氣味……”

老林道:“腐屍味?”

天衣:“你有沒有聽到呼吸?”

老林:“一、二、三、四、五、六……”

六個。

張炭也聽得出來:六個呼吸聲,有一個還很微弱、極微弱。在寺殿裏還活著的人有:天衣居士、張炭、蔡水擇、“無夢女”,還有老林和尚自己!還有一個就好像是已經死了的趙畫四!

——難道趙畫四未死?!

張炭立刻聚精會神:

的確,在趙畫四的軀體上,還傳來一絲細微已極的呼吸。

他正要說話,可是老林和尚已蹙聳著銀眉算到:

“……七!”

七?!

難道還有第七個人的呼吸?

無論如何,以張炭的功力,這第七個人的呼吸他是聽不出來的。

蔡水擇也聽不出來。

——就連老林大師也在仔細辨別後、留心分析後才叫得出那“七”字來!

是誰?有誰?還有誰竟能藏身在這佛殿內,竟一直不為這幹高手所悉?!

天衣居士這時歎了一口氣。

無奈得就像長得漂亮的葉子卻看到花的盛開。

“假如是你已經來了,”他說,“又何不出來?”

老林和尚突然變了臉色。

——其實,人的臉色是很難說變就變的,什麽“臉色遽變”、“臉無人色”那是非常情形,而且多也是非常人才會發生的現象。

動容容易變色難。

但這回老辣如薑的老林大師真的臉色大變,而且陣青陣白,忽紫忽紅。

他立即隔空彈指。

指法不再瀟灑。

這時已不講究從容。

重要的是速度。

也就是快。

指勁在空中發出如急風過竹隙的尖嘯,急射的卻是天衣居士!

蔡水擇和張炭都齊齊為之大驚,但隨後馬上明白過來:老林禪師要立刻解除天衣居士被他禁製的穴道。

——可是,既然敵人已經來了,這時候再來解穴,來得及嗎?

來不及。

像有細線掠過半空。

那指勁像脫弩的箭,徑射向天衣居士,由於老林本意不想傷了天衣居士,所以這麽銳速的指勁卻仍是柔和的。

甚至帶點柔情。

這指一發出去,老林禪師臉如白紙,四指彈動,像織紗一般,沒有發功的拇指反而顫動不已。

張炭見多識廣,他一看到這種指法,就知道眼前這僧人是誰了!

沒想到是他。

沒想到他也來了!

沒想到他竟出家當了和尚,沒想到當了和尚的他也來插手管這件事!

那八道指勁似有細線連著,拂捺天衣居士身上十六道要穴。

——老林對了天衣十六處穴道:要製住天衣居士,隻三兩道穴道阻塞是困他不住的。

天衣居士雖然因真氣走岔,內功薄弱,但他自有辦法解除身上的禁製。

所以老林大師一口氣封住了他十六處要穴——那就好像是一連下了十六道鎖,從腳趾,鎖到頭皮,包準都不能動一動。

這種獨特的穴道封閉法,在點穴的時候,秩序稍有倒錯曾會使人致命,解穴之時也一樣。可是,封穴道點落的秩序本身,卻完全是顛倒、錯亂、繁複的,例如第一下指處是腹下的關元穴,但第二指卻轉到了足踝的解溪穴,到第三指時卻在肩上的秉風穴,第四指轉落頭側的耳和髎穴,第五指又得回落印在關元穴。

這種離亂而且離奇的打穴法,隻有他和他那一家子的人能夠掌握。

所以他很自信。

也很情急。

他急需要先解天衣居士被封製的穴道,因為大敵來了。

指勁似有絲線牽引。

掠空,但問題是:執線的人並非老林。

而在別人手裏。

不。

不是人。

而是神。

——菩薩!

擺布指勁的“線頭”,竟在菩薩手裏!

菩薩有兩尊。

文殊菩薩的那一尊裏麵藏了個天衣居士。

這是老林大師把他罩進去的。

他是這兒的主持,當然知道神像內是中空的。

可是另一尊菩薩也是。

達摩先師。

這菩薩會動。

一動就把十六道指勁接了過去。

接在手中。

玩弄於掌上。

——不管老林和尚如何努力把指勁收放,以致青筋突賁的額上滿布了點大的汗珠,但仍然像孫悟空一樣翻不出這嶙嶙佛掌的五指山下。

這時候,也已經可以完全斷定來人是誰了。

他恨聲叱道:

“元、十、三、限?!”

金身的菩薩展動了金色的笑容:“雷陣雨,你還逞什麽強?!你的騙局,已早給我破了,你布的騙局,一早已落入我的騙局裏。老林,這本來沒你的事,好好的青燈古佛你不修,卻來應這場劫?!”

菩薩當然不會說話的。

——至少,菩薩塑像是不會說話的。

要說,也不會說這樣子的話。

這使得蔡水擇和張炭驚疑不已:

這到底是幻覺,還是妖術?抑或元十三限就是菩薩而菩薩就是元十三限?!

——且不管是妖術還是幻覺,來人卻肯定就是: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限!

這點已絕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