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帝景忱四十六歲這一年,終於幹夠了,覺得自己可以退休了。
國泰民安,生產力比二十年前飛速提高,百姓生活富足,再幹下去也就這樣,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臣民百姓,唯獨覺得這些年虧欠妻子,一直把她限製在宮牆內。
最小的兒子們也已成人,是該歇歇了,用喻心的話說,不能累死在皇帝這個崗位上。
母親淩太後年近八十,最近老吆喝著住夠了宮裏,要到外麵去走走。
喻心也在這宮裏呆夠了,沒事就盯著外麵的天空看,想南穀村,想各地的美景美食,她也年過四十了呀。
皇長子人寬厚敦和,沉迷於琴棋書畫才華出眾,卻對政事不感興趣,不是做皇帝的料,自己也明確表示過了,請父皇不要委以他重任,以免貽誤江山;老三老四則是一對玩咖,天天跟在楚飛艦身後舞槍弄棒,還很團結一致的說朝廷的事有大哥二哥頂著,他倆來這世間走一趟,就是為了玩的。
倆人八歲後每年跟著楚飛艦去錦衣衛所在的無妄山,然後再繼續南下,去父皇的外祖家住幾個月,號稱替父皇遊曆錦繡河山,算算一年下來竟然有小半年是不在家的。
自然了,景嫣和四個孩子是步步跟在楚飛艦身後的,楚大人一把年紀當上了孩子王,領著長公主和六個孩子到處留下腳印,到處在各地浪。
這麽下來,隻有老二元屹最像景忱,從長相到脾性,思維周全敏捷有洞察力,穩得住,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年齡也合適,二十歲了。
於是景忱讓位做太上皇,扶持二皇子景元屹為新君,陸信衡領頭,和葉子恒、蔡文源、鄔浩清組建內閣輔佐新主。
不多時,景忱就攜母帶妻回到南穀村的好山好水中,住回喻心空了二十年的宅子裏。
好在那宅子一直有玉芬守護,所以舊是舊了些,卻結實得很,住起來很是愜意舒服。
玉芬說話算話,真就沒有再找婆家,隻一心維護喻心留在這裏的產業。
玄雲觀這裏已經成為集旅遊和貿易於一體的特色市場,規模比縣城還大,交易額甚至不亞於一個郡一年的稅收,實實在在的把喻心捧成本朝第一商賈巨富,加上她這些年對內拿著宮裏的內藏庫鑰匙,對外掌控富得流油的錦衣衛司,是實實在在的比皇帝還有錢。
他們剛來時,南穀村的人誠惶誠恐,他們一個小小山村,怎麽容得下太上皇這麽大的人物呢?
一時大家惶恐到不敢出門,唯恐觸犯天威,直到安頓好的第三天景忱提著棋盤,去葉家良家敲門。
家良叔已經接了葉德順老爺子的班,當上南穀村的村長,而葉德順老爺子八十多歲了,精神矍鑠的很,身體也倍兒棒,他自己說了,長壽的原因是每天吃一隻海參,自然了,這海參是皇後娘娘賞的。
葉家良棋藝尚可,陪著景忱下棋喝茶,不多久就吸引不少村人偷偷趴在他家牆頭看光景。
景忱招呼大家進門喝茶,讓兆九給大夥兒分賞賜。
幾天後,大家的拘謹完全散去,一個個沒事就去拍忱心居的門,跟景忱學八段錦,學棋藝學茶藝。
喻心則是每日和淩太後養生,有時還撇下景忱去山上住幾日,搞得太上皇頗有失落感,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在淩太後眼裏,親兒子和女兒靠邊站,媳婦女婿排第一第二。
喻心飛艦兄妹就這麽有魅力?景忱每每暗自不服氣,但最後也不得不承認,這對兄妹沒魅力的話,他們兄妹當年何苦緊追不放?罷了,還得服。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三十年過去了,仍舊是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當今皇帝景元屹是個權力迷,年過五十仍舊精神矍鑠事必躬親,並沒有學父親做太上皇的意願,發誓將皇帝之位坐到老死那一天。
如此甚好,人各有追求,太上皇兩口子更是樂的逍遙,隻是人老了。
淩太後以九十一歲高齡故去,去前拉著喻心的手,感謝後半生有她,否則不用說九十歲,就是七十歲都是高壽。
陸信衡和楚飛艦也垂垂老矣,尤其是楚大人雖然身體還好,卻折騰不動無法浪跡天涯了,索性帶著景嫣搬來南穀村。
陸信衡一看,景忱和賤人都在南穀村養老,他豈有不去的道理?於是也顛顛來了,隻不過他是孤身一人來的,發妻青青一生操勞,已於五十九歲時去世。
鑒於青青的“早逝”,喻心一直不愛搭理陸信衡,但她也明白,再來一次,青青還會那樣過,青青一輩子都對陸公子有濃重的感恩之心,寧可自己委屈和吃苦受累,也要讓陸公子開心。
罷了。
小輩中喻心唯一的女兒景芷君和楚飛艦的二女兒楚楚跟來了南穀村,說是父母們年歲已高,他們替兄妹們侍奉左右。
值得一提的是,景芷君和楚楚皆是一生未嫁,因為她們各自向往各自父母的神仙愛情,卻是終其一生都沒找到那個靈魂伴侶。
如今年過五十成了老姑娘,喻心他們早就不催了,她很是明白,這倆姐妹和他們當年境遇不同,身份也不同,要求又過高,很難在紅塵中尋得良人,也罷了。
反正不愁吃穿,也有兄長們照拂,不管了,以後這片山頭就留給這倆姐妹,讓她們慢慢經營著打發時間吧。
景忱的七十五歲壽誕過後身體就一直不好,時值冬季天氣嚴寒,人突然就一蹶不振了,他自己明白,是大限到了。
他年輕時身體多次瀕臨險境,又是中毒又是被刺,內裏肯定是有所損傷的,這些年要是沒有喻心的照拂,不用說七十五歲,五十七歲都夠嗆。
這一生登基帝位,娶得賢妻,已是得償所願,再也沒有遺憾了,隻是舍不得相伴五十多年的老妻,自己走了,她會傷心的,可怎麽辦呐。
景忱掙紮著病體,喚來身邊人一一叮囑,尤其是叮囑玉芬和景嫣,如他有不測,請她們一定要多陪在喻心身邊,別讓她出差錯。
景嫣哭泣著答應了,楚飛艦皺著眉頭一聲不吭,覺得景忱的身體不可能糟糕到那份上,瞧喻心的反應就知道了,淡定得很。
喻心確實很淡定,哪怕是兒子們包括皇帝全部趕到南穀村這麽突兀的事都沒驚到她,她一絲不苟的照顧景忱,從開藥到熬藥,從一粥一飯到夜晚陪床,全部不肯假他人之手。
身為醫者,她怎能不知景忱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但她一絲也不表露,一邊給他擦手擦臉一邊笑道,“記得也是在南穀村,土屋的土炕上,有人跟我說讓我七十歲時,對著他說這一生跟了他,值得。”
景忱顫巍巍的問道:“那你覺得,值得嗎?”
喻心盯著他半晌,這才吐出一個字:“值。”
景忱被疾病折磨的消瘦的臉龐露出欣喜的笑容,仿佛他這一生一直在等這一個字的評價。
他對喻心的諾言,實現了。
當晚,太上皇景忱駕崩,享年七十五歲。
宅子裏哭成一片,楚飛艦死活不信景忱會就此離去,悲痛之餘居然暈死過去。
陸信衡望著表弟平靜的容顏喃喃道:“他是硬撐到現在的啊……”
景嫣伏在哥哥身邊哭泣到難以自已,她這一生得到哥哥的嗬護,才能平安喜樂到現在,如今,哥哥去了……
景元屹悲痛之餘,井井有條的安排一切,尤其是太上皇要帶回京郊的皇陵安葬,山高路遠的絕不可出差錯,一絲一毫的疏漏都是對老父的不恭。
喻心什麽都不管,隻握著景忱的手,盯著那張她心動了一輩子的容顏發呆,誰勸都不鬆開。
景忱是半夜崩逝的,日頭出來後的白天下午,喻心在他身邊溘然長逝。
眾人始料不及,剛景元屹和表叔陸信衡還召集禦醫探討了一番,說喻心的身體沒問題,能到淩太後那樣的高壽,這轉眼間,就去了,難道是當年在外祖家時,喻心發的那個血誓的作用?也不對啊,那個誓言已經被破解了。
景忱生前曾尋得高人破解二人之間同生共死的血誓,目的就是怕自己舊疾發作而去,喻心會被他拖累,所以大家都知道這個血誓已經沒有作用了。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那高人道行再高,在喻心麵前也隻是個徒弟水平,血誓並沒有真正破解,喻心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人世間,她就是要和他生死相隨,生死相隨的念頭在她心裏這麽多年,早就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喻心也去了,整個南穀村哭聲大慟,當今皇帝也扶棺悲歎,歎自己一日之間失去雙親,成了沒爹娘的苦孩子……
長公主景芷君擦幹眼淚,勸同胞哥哥別顧著悲傷,該連夜命人打造一副合葬棺安置父皇母後。
父皇沒留下遺言,但肯定多年後要和母後合葬在一起的,這些年他們唯有彼此。
隻是父皇也沒想到母後會追隨他而去,兩人是真的生死相隨了。
此情此景下,還將父母分棺而葬,恐會辜負他們這一世的情誼。
說起來,還是胞妹最懂父母的心思和感情,景元屹答應了。
一月後,景忱與喻心合葬皇陵,睡在同一副棺材裏,真正做到了生死相伴,萬古長隨。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