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榮雖然生氣,但此時卻又不好說什麽了,隻是點了點頭,強壓下心中的怒氣。

老吳把他帶到了孟翔華的工作台,歎了口氣道,“聽說你爸出事後,我怕後麵的工作混亂,這一桌子的各種票據文件,沒讓人動,你來了,就先整理一下這些文件票據,還有一些合同什麽的,都看看,研究了解一下。”

說著,頓了一下,才又緩緩說道,”還有你爸很多的個人物品,你好好整理一下他的遺物吧……”說到這裏,老吳開始哽咽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此時說到遺物,他也有些動情了。

孟榮重重地點了點頭。

老吳按住自己的額頭,穩定了一下情緒,才道,“廠裏有些活兒,我先去安排一下,這裏,你就先坐這裏整理吧……廠裏你都熟,就是業務不熟,好好看。”

吩咐了幾句,他就匆匆地離開了這裏。

隻剩下孟榮獨自佇立在工作台前,靜靜地發呆。

過了半晌,孟榮對著父親常坐的那張已經外表破爛不堪的真皮轉椅鞠了一躬,輕聲道,“爸!今天兒子回廠裏了,您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兒子,能好好幹下去。”

這裏他其實再熟悉不過了,都不用打量,就知道,這個所謂總經理的工作台,其實就是一個小隔間房間,放置一些文件之類的,後麵一個有鐵皮書櫃,胡亂堆了一些機修類的專業書籍,還有一些要存檔備用的合同文件之類的。

工作台,有些淩亂,都是他父親隨手放置的一些東西,有書籍,有票據,甚至還有幾張報紙,另外還有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大瓷缸,這是父親平常喝水的杯子,經常泡些濃茶,因為用得太久,裏麵有些茶垢,外表則多處掉了白漆,露出裏麵黑乎乎的底色。撫摸著杯子,父親邊搖晃著腦袋哈氣喝茶,邊從牙縫裏扣出茶葉的畫麵躍然於眼簾。孟榮再次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淚來。

強忍了半天,他端著茶缸去外麵開水池那裏接了一杯開水,泡上了父親愛喝的那種地方產的特色茗茶,卻也沒喝,隻是輕輕地放在了一邊,低聲道,“爸,您喝點茶吧。”

說著,隨著開始翻動著桌上的各種紙張,結果一拿到紙張就看到壓在桌麵玻璃下麵的大幅照片,那是他們一家人,在孟榮12歲時去省城風景名勝點旅遊時的一張合照,上麵父親抱著孟小泉,笑得特別燦爛,露出了有些焦黃的門牙。

睹物太傷情,孟榮努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好半天,才開始整理文件來,剛成年的他,此時隻能硬著頭皮,麵對這些不太熟悉的業務,隻能按照老吳教的一些簡單法子,分門別類進行放置。

坐著父親專用的椅子,桌麵上的物品很快整理完畢,他順手拉開了中間的大抽屜,突然一本紅色塑膠殼,顯得有些紮眼的筆記本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看上去都有些年頭,封麵上燙金的字都有些掉漆了,仔細看還能看出“鳳丹市第八機械廠成立二十周年紀念”的字樣。

打開一看,第一頁赫然豎寫著四個大大的字:機修筆記!

下麵有兩排橫寫的小字簽名和日期,那是孟榮熟悉不過的字樣了,孟翔華,於1983年10月6日。至今天1999年9月13日,已經過去了整整16年。

孟榮翻開了第一頁背麵,上麵隻寫了一段話,大意是孟翔華決意要把機修過程中的一些心得體會記錄下來。

末尾一行寫著一句簡短的話:做一名合格的技工,保持永遠的學徒精神!!!

在最後麵連畫了三個大大的感歎號。

看到這句話,孟榮心中一動,反複默誦了幾遍,覺得大有深意。似乎父親是把它當成座右銘來信奉了,從記事起,他就看到父親不斷地學習,翻讀各種專業書籍,閑來也是跟人聊各種技術細節,而更多的時候看到的是父親專注地在練習、實踐、工作。

或許這是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一種特別的執著吧,他想。

為什麽自己以前從來沒有好好留意父親的這些細節呢?他想起來,曾經看到父親拿著這個本子,邊思考邊寫著什麽,但那個時候貪玩的他,哪會特意去關注一個不起眼的破筆記本。如今想起來,自己太不懂事了,當時如果能和父親交流幾句該多好啊。

帶著對父親無限的懷念,他翻看了下去,第一頁寫著“鉗工要點”,他忍不住笑了笑,這是最基礎的技工知識了,算是入門基礎,想像著父親像自己一樣年輕的時候做裝配小鉗工,跟著人後麵畢恭畢敬從最基礎的裝配鉗工做起,就忍不住有趣,當年可沒有什麽好上的職業技術學校,都得跟著老師傅後麵屁顛屁顛地一點點從實踐中摸索學習,簡稱傳幫帶。但父親顯然在寫這本筆記的時候鉗工的技術已經很成熟了,開篇都是講的一些比較精深的要點和心得體會,顯然不是剛入門那種懵懂能比擬的。

不光有文字感想,還有一些簡略的畫圖示意,父親字體不甚瀟灑,還顯得有些笨拙,但特別剛勁有力,能感受到他總結這些東西的時候,有多麽用心。

都是同行,孟榮看了一下,頓時覺得有些受益匪淺,有些問題原來父親在一二十年前就考慮過啊,就算換在現在,有些小經驗也不過時。比自己有學校學的紮實!

也有可能,自己在學校的時候就沒認真好好學。孟榮慚愧地搖了搖頭,簡單翻閱了一下,他驚訝地發現,不光是鉗工,後麵還有車工、磨工、銑工、鏜工等不同技術工種的記錄,區別隻是有粗有細,顯然雖然父親涉獵廣泛,但精力有限,各有側重。一個大厚本,隻差十來頁沒有寫了,不僅如此,中間還有夾雜粘著一些用別的紙張寫的心得,顯然孟翔華是臨時隨手找了些紙張記錄的,事後都歸納到這個本子上來了。

他匆匆翻到最後,記錄就在出事前一天嘎然而止,而最後一句話居然還沒有寫完,顯然可能臨時有事他急匆匆走開了,還沒來得及寫完。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走,他再也沒有機會寫下去了。

拿著這厚厚一本,孟榮又發了半天呆。

他隱隱有一種感覺,可能與整個翔華機修廠相比,這可能才是父親留給他的最珍貴的遺產。

合上筆記本,他把它抱在了胸口,喃喃地道,“爸,你放心吧,這本筆記我一定好好珍藏起來的。”

他閃過一個念頭,父親未完的那些話,他一定要補上、補全、補足。

可是,最後一頁記錄的相關知識,他完全看不懂,沒學過,沒經曆過,無從補起,想到這裏,他又有些茫然,父親是用了多久才弄明白這些東西的?自己行嗎?

冥冥中,他甚至感覺到了父親正在用一種關懷、擔心、憂鬱的目光正盯著他,似乎同樣在追問他這個問題。

他咬了咬牙,暗自發誓,一定要把這本筆記好好繼承下去。

這小小的機修廠,他也好好幹下去。

就像父親的座右銘那樣,大不了,自己這輩子也當一個學徒唄,慢慢學,父親能懂的他也要懂,時代進步,父親不懂的,他也要懂。

但是這樣的豪言壯語,此時他卻說不出口,年輕的他,內心惶恐比敬畏多,心虛比虛心要多。

誰說初生的牛犢不怕虎,剛被開除沒幾天的他,心裏有再多的想法,也無法消除掉那天劉總冷冰冰的言語,形成的巨大心理陰影。

他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了。

隨後的數天,他一直就在整理翻看父親留下的各種文件票據,稍微閑一點就會翻翻父親的筆記,但很快,他就沒有時間去看這本筆記了,因為翔華廠子雖小但其實手頭的活不少,他不看各種工作事務細節還好,一看頭都大了,各種零配件,不同規格,需要進貨,還有一些小批量生產加工的訂單,此外還有一些客戶交過來保修的機器和車輛,院裏就停了五六輛車,都是挺棘手需要大拆大修的,有的工人可以動,有的沒人敢動,隻有孟翔華在的時候,敢主導工作。

現在卻沒法動,對客戶的承諾無法兌現。現在很多客戶已經知道孟翔華出事的消息了,雖然出於同情禮貌,沒有立即就另謀他路,但已經有人開始在試探詢問著接下來翔華機修還能不能幹了。

如果無法維修,不僅這個客戶,一傳十十傳百,一大批客戶就都會隨之流失,畢竟同情不能當飯吃,誰也不可能把東西交給沒有能力維修的廠子來幹,他們也要靠這個吃飯生存。

以前這些問題大多數都是孟翔華來主導處理,他一句頂別人萬句,客戶也很放心。但是現在這些問題都直接衝老吳來了,搞得老吳焦頭爛額,以前孟哥在的時候哪裏需要他來操心這些事情呢?

能有把握的他倒是能做主回答,但很多他回答不上來,沒奈何,他也隻能將問題拋給孟榮,詢問他的意見,畢竟現在理論上這是孟家的產業和業務,孟榮現在是新任總經理,決策最後還得交給他做。

獲悉情況後,孟榮剛開始倒也不懼,不就是修機械修車嗎?他也會一些,再加上各種哥哥叔叔們的幫助,哪有搞不定的業務,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很快,碰到硬釘子的他就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