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外圍,我靜默坐在太師椅上,瞧著眼前。
蕭昱守在床榻邊緣,握著皇後的手。
我看不見蕭昱此刻的臉色,但我能從他略略發抖的肩膀,察覺出他此刻的情緒並不好。
皇後似乎是醒了。
故而他沒再糾纏章太醫詢問,皇後到底為什麽會忽然這樣。
“去門口守著吧。”
我心念一轉,想著此刻帝後肯定有話要說,便吩咐周嬤嬤道:“消息肯定很快會傳出去的。”
“待會兒無論是誰來了,都先攔在外頭。尤其是……那一位。”
周嬤嬤麵色一凜,她顯然知道輕重。
這後宮裏,有誰最盼望皇後真的出事呢?
無疑,是張貴妃。
“是。”
周嬤嬤頷首,便先出去了。
外頭時不時有些許的喧囂聲傳來,但都被周嬤嬤給壓了下去。
而我,隻守在屋子裏頭,看著床榻那頭,那裏被屏風遮擋,我隻能看見一點點,想來即使是他們說什麽,也未必能聽得清楚。
如此也好,我想著,便當是我在這兒幫他們守著了。
床榻那頭。
蕭昱握著皇後的手,看著眼前的女子。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曾幾何時,眼前的女子是那樣的雍容華貴,他猶記他們成親那一日,她看似端莊大方,抿唇微笑時,卻還是露出了幾分少女的羞怯。
她是那樣的美好,知書達理,和他想象中的太子妃是一模一樣的。
後來漸漸的,卻不一樣了。
他們本有個兒子,可那孩子早夭,從那以後,她鬱鬱寡歡,他柔聲安慰,卻也沒有多少作用。
直到他登基,她真心的笑容,愈發少了。
他知道為什麽,可他分明也盡量為她做了,她卻還是賢德的在做一個皇後,勸他廣納嬪妃,為皇室開枝散葉。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愈發寵愛張貴妃的。
張貴妃出身世家,卻不似皇後般學的是大家閨秀的知書達理,她活潑靈動,他們相處時,他覺得更輕鬆些。
當然,蕭昱清楚,寵愛歸寵愛,皇後終究是他的發妻。
便是如此,他們的關係從初初成親時候美滿,一直到現在,看似仍舊和美,底下卻藏著許多心事。
為了薑家,皇後違心做了很多事,他們都不喜歡的事情,他幾次暗示皇後,大可不必理會,皇後卻還是堅持。
他無奈,為皇後能安心,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淺薄的薑采女在他麵前晃悠。
他原本以為能繼續維持下去,誰知宮裏接二連三出事情,他與皇後漸行漸遠,他想勸說,可皇後對他關上了門。
他是埋怨過的,身為帝王,他的心很難時常放在後宮中,他抽空來椒房宮,想對她說很多話。
不要在意外麵的眼光,隻過好自己的日子,孩子的事情也不用那麽憂心,他們還年輕,是來得及的。
薑采女出身薑家是不假,可薑采女性子並不好,不安分,他不喜歡,也覺得哪怕薑采女表麵安分,實際上一定會有更多的心思,對皇後不利。
他想了許多,想對她說。
可到頭來,每每她的抗拒,令他很難說出這些話。
他無奈,又聽太醫說皇後情緒不好,不能受刺激,他便也不好強行讓薑采女離開。
然而今天他讓魏儀一查,才發現薑采女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敷麵的藥膏,那藥膏裏麵的成分是會令人毀容的!
他不知道薑采女是怎麽瞞過太醫,瞞過這麽多人,讓皇後用藥的,他是生氣的,決定不顧一切,也要處置了薑采女。
但……
為什麽?
是他來晚了嗎?
蕭昱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以至於之前心裏那些對皇後固執如此的不滿,都在此刻消失殆盡了。
她也是個受傷的人。
他若是能將一切做得更好些,事情便不會如此了。
蕭昱一直想著,身子輕輕顫抖,腦子亂糟糟的。
“皇上?”
皇後醒了,她輕輕出聲,本能的想從蕭昱手裏將自己的手抽回去。
她害怕!
她的麵紗呢?
她醜陋的樣子,蕭昱是不是看見了!?
皇後心裏一緊,下意識想去拉扯被褥遮住自己的臉頰,可她沒有力氣,連說話的時候,都要耗費不少心血。
她怔了怔。
她,她……
“暮雲。”
蕭昱看出了皇後的心思,喚了她的小字。
皇後又有些愣住了,他已經有許久不曾喊過自己的小字了。
暮雲。
她的小字其實挺有詩情畫意的,至少從小到大,閨中的好友們都很羨慕她的這個小字。
她原也是喜歡的。
隻是後來,她想到了暮色的雲朵。
被染得血紅的雲層,是那樣鮮豔漂亮,令人駐足留戀。
然而,這看似美好的背後,卻是遲暮。
再美又如何呢,如同現在的她,早已不再年輕了,太醫也與她說過,以她的身子情況,想要誕下嫡子,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
她心中哀傷,後來偶然聽見太後與楊玉蓉議論。
“一個生不出嫡子的皇後,真是無用。”
那是太後說的,楊玉蓉在旁盈盈一笑,並不言語,可這一副態度,分明是認同太後的話。
聽到這些,皇後心中一顫動。
她本能的想要掉頭離開,可這個時候,孫姑姑瞧見了她。
“皇後娘娘?”
孫姑姑一喊,她也隻得進去給太後請安。
屋子裏,太後與楊玉蓉看著她,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可皇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感覺這笑容,充滿了譏誚的意味。
似乎是在嘲諷她!
後來,她麵容受損了。
她其實不後悔。
若是再來一回,遇上那樣的事情,她依舊會選擇救淑妃。
可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臉會變成那樣。
她小心翼翼地吃藥,希望可以好起來,太醫卻說,完全好起來是不成的,往後得塗厚厚的脂粉才行,如此也就幾乎看不出來了。
她心中雖然難受,但也勉強接受了。
脂粉厚一些也就罷了,看不出來倒也沒什麽,她那時候如果沒有選擇救淑妃,淑妃或許就沒命了。
相比起來,她這一點傷,算不得什麽。
這是她一開始的想法。
可她沒想到的是……
她受傷以後,宮裏總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目光。
她不自信,聽從薑采女的建議,用了紗巾,薑采女侍奉她格外殷勤,她雖然還記得之前那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但因為薑采女是她的族妹,她們之間並不那麽熟稔,有些話,她告訴薑采女,反而能夠沒那麽多的顧忌。
她便愈發信任薑采女了。
薑采女也聯絡薑家,為她從民間找來了能恢複容顏的藥膏,正好那幾日薑采女服侍她的時候,不當心摔碎了碗,手上受了傷。
而後薑采女用了那藥膏,漸漸的就好了起來,她看在眼裏,也期待起這藥膏真的能夠起到作用。
事與願違。
她的咳疾又反複了,太醫小心為她調理,而她臉頰的傷口開始發癢!
薑采女告訴她,或許是藥膏與太醫院開的止咳藥物有些相衝的緣故,暫且忍耐住,慢慢就會沒事的。
可那癢卻難忍得很,她一個不留神,也許是睡夢裏撓過以後,原本就有些不好的傷口,愈發難看了。
她便更加不願意出門了,唯恐有人再對她指指點點。
楊玉蓉說她身為皇後卻生不出嫡子實在是無用,戚蕙仙說她堂堂皇後,國母之尊,容顏卻是這個樣子的,有失體麵。
她心中戚戚,不願被看不起。
但她眼睜睜看著傷勢在臉上,毫無作用。
皇後心裏有苦說不出,她也知道,蕭昱找她,是想勸她,可她覺得自己沒有臉麵麵對蕭昱。
他們兩個人,是怎麽越走越遠的?
皇後自己都恍惚了。
今日早晨,她喝了藥以後,覺得人很不舒服,她便坐在銅鏡前,看著自己的容顏。
她任由薑采女幫她梳妝打扮,忽然她就聽見薑采女驚呼了一聲。
她不知發生了什麽,回頭去看時,就發現薑采女慌慌張張想要把什麽東西藏起來。
一瞬間,皇後心裏一緊,有不好的預感,難得的疾言厲色,追問薑采女到底是怎麽回事。
薑采女便將白頭發拿了出來。
不僅僅是一根,是許多根。
皇後心裏怕極了。
她的猜測是對的!
最近周嬤嬤給她梳頭的時候,總是會“毛手毛腳”的弄得她有些疼,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她原本以為是周嬤嬤最近太辛苦了,是她不當心。
次數多了以後,她就有些慌了。
她問周嬤嬤,到底怎麽回事,周嬤嬤遮遮掩掩並不回答,她便找了機會,讓瑩雪來幫她梳頭。
同樣的事情,在瑩雪身上也發生了!
那個時候,皇後就有懷疑了。
她趁著沒人的時候偷偷走到銅鏡之前,她本來想趁此機會好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長白頭發了。
當她走到銅鏡之前的時候,她就後悔了。
她害怕,逃也似的回到了床榻之上,不敢麵對。
而這一日,血淋淋的現實,由薑采女在她的麵前揭開。
原來她的頭發,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白了好些了,在兩鬢,撩頭發的時候,清晰可見!
皇後慌張不已,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外麵周嬤嬤說,蕭昱來了。
一瞬間,皇後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敢在這個時候見蕭昱!
蕭昱與她同歲,他還是那樣英姿勃發的君王,風度翩翩,可她卻已經老去,她是沒有嫡子的皇後,容顏還不複從前,甚至早生華發……
要是母親知道,一定愈發覺得她沒用了,要她再想法子,讓薑采女懷孕,生下兒子,養在她的膝下,充當嫡子,為薑家打算。
皇後也是無法。
她知道蕭昱不喜歡薑采女,隻得陪著蕭昱飲酒,在酒後,讓薑采女去伺候蕭昱。
一時之間,皇後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該如何反應。
“皇後娘娘。”
就在這時,薑采女忽然在皇後麵前跪了下來。
她不明所以,去扶薑采女,問道:“你怎麽忽然跪下了?你快去前頭迎接皇上,幫本宮陪陪皇上。”
“本宮得梳洗打扮。本宮……對了,本宮長……本宮頭發的事情,你不許告訴皇上!”
她難得的疾言厲色,企圖嚇唬薑采女,讓她聽話。
然而薑采女卻沒什麽反應,隻是淡淡地說道:“嬪妾已經有喜兩個月了。”
皇後立即愣住了。
“你說什麽?”
她的手指有些顫抖,扶薑采女起來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有著薄薄的汗珠。
她看見薑采女在自己的麵前微微一笑,反問道:“皇後娘娘忘了麽?兩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是皇後娘娘您自己安排的呢。”
“嬪妾現在告訴您這件事,是因為那晚上的事情,皇上或許並不記得了,彤史上也未必記錄了這麽一筆。”
“這可不好,還望皇後娘娘事後記得告知皇上,再安排太醫過來給嬪妾安胎呢。”
皇後聽完這些話,隻感覺自己腦袋嗡嗡作響,同時心裏一片苦澀。
家裏安排薑采女進宮,為的不就是這麽一日麽?
當初薑采女與她親厚,她也是心知肚明的,好幾次她見蕭昱對薑采女淡淡,心裏是有歡喜的,可她也有為難。
直到後來,她容顏受損,她怕人議論她沒有嫡子,怕人說她容顏受損,她這才豁出去,希望薑采女能替她生一個孩子。
完成薑家的使命,也讓這個有她一部分血脈的孩子,記在她的名下,成為嫡子,這樣就別人就不敢再說她沒有嫡子了!
這本來是她希望的。
可為什麽,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皇後大受打擊,又聽見門口周嬤嬤喊道:“皇後娘娘。皇上……傳薑采女過去見她。”
皇後一怔。
他,不是來見她的?
她本來因為蕭昱來椒房宮而慌張的,她怕蕭昱看見她的白發,可現在卻發現,或許到頭來,蕭昱連發現她白發的機會都沒有。
皇後自嘲一笑。
然後她就看見,薑采女笑吟吟起身,對她歡歡喜喜道:“皇上原來是來找嬪妾的呀。正好嬪妾現在過去,告訴皇上,嬪妾已經有喜了的事情。”
“娘娘放心,您的那些事兒,嬪妾不會隨意提及的。相信來日皇上即使是知道了,念在孩子的份上,也不會太過在意的。”
說完,薑采女轉身離去。
皇後跌坐在地。
她不知道的是,薑采女離開以後,臉上得意的笑容變得凝重了起來,轉而變成十足的冷意。
薑采女的歡喜自然是裝出來的。
她知道,有些事情,蕭昱恐怕已經知道了,不過她該做的能做的,甚至不該做的都做了。
皇後已是枯槁,就怕東窗事發,她已經身懷皇子,蕭昱又能如何!?
回到眼前。
皇後自然不知道薑采女的用意,她隻是滿心的苦澀,看著眼前自己曾愛慕,卻又要克製情愫的夫君,緩緩道:“皇上……”
“臣妾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自作自受。”
她後悔了。
流言蜚語又如何呢?
日子是自己的,嘴卻長在別人的身上,她們怎麽說,自己的日子還是自己選擇的,她當個聾子,又如何?
可她好像明白得太晚了。
雖然她也知道,她看重的東西太多,皇後的身份、嫡子、薑家的榮耀、她的責任,而她身為她妻子的那個身份,被她丟到哪裏去了?
皇後恍惚了一下。
她還想繼續說,可眼前的人,已經有些模糊了。
“暮雲,暮雲!?”
她聽見了蕭昱在喊她,他是那樣急切,她本來想告訴他,不要那麽著急,她沒事的,可到頭來,她隻是道:“皇上。”
“臣妾陪伴在您身邊時,多有顧慮,是臣妾的不是。不過……”
她看了看燕瑰月的方向,柔聲道:“有她在,臣妾覺得,這後宮裏也多一個能夠跟皇上說說心裏話的人了,這很好。”
“還有薑采女,請皇上原諒她。在這後宮生存不易,她也有許許多多的身不由己。論起這個,臣妾其實也是如此。”
“……”
蕭昱不說話了。
他不想放過薑采女!
“皇上,答應臣妾。”
皇後著急了幾分。
薑采女已經懷著他的孩子了!
那是薑家和他的血脈!
若是個皇子,那麽薑家也能安心,不然的話,來日薑家還不知道要做什麽,而到那個時候,她已經什麽都做不了。
與其如此,她覺得,還不如留著薑采女好了。
薑采女心性如何,她不是不知道,小聰明有,卻也不是太過陰險毒辣的人,還是能對付的。
而來日要是薑家再送人進來,於後宮,於蕭昱,更是不好。
“皇上……”
皇後再次哀求。
這一次,蕭昱答應了。
“真好。”
皇後終於笑了,她想伸手,去摸摸蕭昱的頭發,如同他們剛剛成親的時候一樣,她為他梳頭束發,送他入宮。
那時候,他們琴瑟和諧,顧盼相視一笑。
那日子,到底是回不去了。
“暮雲……”
他又喊了自己的小字。
她想說,這小字不好,仿佛她也要跟著這夕陽一同,即將逝去一樣。
“皇上。”
她想告訴蕭昱,可她好累,已經說不出來了。
恍惚之際,她仿佛回到了東宮,回到了最快樂的那段日子,她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心中格外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