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日,耶律肅就帶著人上門來了。
倒不是生人,也不是什麽雲遊四方的神醫之流,竟是夏寧的熟人之一,當年與夏寧共去魏家村治療時疫的顏太醫。
多年未見,顏太醫鬢角生了不少白發。
宮中朝代更迭,他們這些在宮中當差的,自然首當其衝。
饒是顏太醫不爭名利、不愛錢財,一心隻浸**於醫術,也難以逃脫權勢的壓迫。
如今兩人時隔多年見麵。
兩人皆是變了模樣,心中有許多感慨。
但欣喜仍居首位。
夏寧眉間染上喜色,抬起視線看向眼前的顏太醫,“顏太醫,多年不見,您可還好?”
他今日穿著私服。
衣裳質地柔軟,上頭的暗紋花樣精致,針腳細密微不可察。
顯然是生活過得還算不錯。
除了發間的白發多了不少。
顏太醫上前兩步,拱手道:“夏夫人!”
說著便是一個作揖禮。
如今論身份,夏寧是驃騎將軍夫人,便是太醫院院首見了她也當恭敬稱呼一聲‘夏夫人’。
更何況如今她身上‘兗南夫人’這一身份,已受到朝廷的認可。
少年皇帝曾在批閱回複的奏折中,幾次提及‘兗南夫人’的事跡,希望南延能走出來更多的‘兗南夫人’,在扶持男子強大的同時,女子也能強大起來。
夏寧看出顏太醫的禮儀,猜出他的仕途或許並不順遂。
夏寧謙和道:“顏太醫客氣了。”
顏太醫這才直起身,答道:“當年拖夏夫人與將軍大人之恩,治療時疫後的論功封賞,下官也沾了光,本想親自登門道謝,但後來諸多事情一再拖延、被絆住,竟是拖到今日。”
他整了整衣袖,朝著夏寧與耶律肅,嚴肅的拱手折腰,行了一禮,“多謝夫人、將軍當年之恩!”
夏寧連忙側過身子,不敢受下,“顏太醫不必多禮。”
耶律肅在夏寧手邊的椅子上坐下,語氣平淡著開口:“陳年往事,不足掛齒。今日請顏太醫前來,是為拙荊診脈治療,大人快開始罷。”
顏太醫恭敬應了聲是,不敢再耽擱。
放下隨身攜帶的藥箱,拿出手枕與帕子,請夏寧伸手號脈。
夏寧拉高了些袖子,伸出手腕。
視線卻偷偷的看旁邊的人。
隱秘而愉悅的。
連著嘴角也微不可察的悄悄揚起。
‘拙荊’。
這個稱呼令夏寧覺得新鮮。
耶律肅也發現了她的注視,他眼下隻關心著她的身份健康,無暇注意到她的視線,溫和著開口:“好好配合顏太醫,”他頓了頓,又補了句:“宮中太醫雖對世間疑難雜症不甚清楚,但對調理婦人身子頗為精通。”
他卻是在擔心自己。
夏寧略一頷首,生怕打擾了號脈。
兩手皆號了脈。
顏太醫的表情卻愈發難堪。
時而皺眉,時而沉吟。
像是她得了什麽不得了的大病,看的人無端端的心跟著吊了起來。
甚至連耶律肅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夏寧卻是笑了出來。
恰好顏太醫收回手,見夏寧竟然還笑得出來,除佩服之外,更多的是好奇,“鬥膽一問,夫人因何而笑?”
夏寧收回胳膊,拉下袖子,慢吞吞道:“在兗南鄉時,謝先生每回替我號脈的表情也是如此,不曾想在顏太醫身上也能瞧見,想來是兩位先生的看法大體相同了。”她說的雲淡風輕,仿佛不是在說自己的病情,隻是嘴角的笑意漸漸消了下去,若不是刻意,則很難察覺到:“您不必顧及我,我自己身子如何心中也清楚。”
顏太醫深深看了她一眼,仔細詢問起來,“請問夫人奎水如何?”
他問的直接,毫無遮掩、回避。
夏寧雖是女子,但也跟著謝安學醫術,更不會諱疾忌醫,答道:“奎水已有兩月未知。”
在她的話說出口後,耶律肅的表情愈發嚴肅起來。
女子月信遲遲未至,再加上她這短時日嗜睡、胃口難受,這些症狀加起來就更像是有了身子。
顏太醫繼續問道:“夫人從前的奎水如何?是多還是少?”
“我在北方受了傷後,血氣虧虛,自那時起,奎水就少了許多,原本五六日,後來變成了隻有一兩日。”
“睡眠如何?胃口又如何?”
夏寧仔細答道:“自從來了京城入了冬季後,人總是昏昏沉沉的睡不醒,身子越睡越乏,胃口也大不如前,吃的也少,稍微吃些就覺得肚腹撐的受不住,遂不敢多食。”
顏太醫聽的皺眉,“夫人之前吃的是什麽方子?”
夏寧記性好。
謝安開給她吃的幾個方子她都一一記著,這會兒一種種報出藥方來,“前麵十味是一張方子,是奎水期間吃的,後麵十二味藥是另一張方子,在奎水前後各四五日吃的,之後八味則是每日睡前服用的。”
“這三張方子皆是生血補氣的良方,尤其最後一張房子,更是安神助眠的好東西。”
夏寧頷首:“在來京城之前,這些方子吃的也管用的,不知為何,來了京城後,整日裏喝著似乎也覺得沒什麽藥效了。”
顏太醫斟酌片刻後才開口道:“奎水接連兩個月沒來,是因為夫人身子虧虛過度,才導致經血不足,奎水未至。”
奎水沒來是因為虧虛太過?
可她在南境時身子比眼下還要糟糕,那時後照樣來了奎水,如今卻說是虧虛太過。
難道……比那時還要差不成?
她沉默許久後,再次開口時,聲音難免有些沙啞。
“您繼續。”
而耶律肅的眼神卻愈發冷冽。
顏太醫才敢繼續回答:“夏夫人身子虧損太過,再加上長途跋涉,入冬後的天氣本就對體弱之人不太友好,若再隻吃前頭的方子,是有些不足了,下官重新寫一份交給夫人服用。還有……”
顏太醫罕見的吞吐了一聲。
夏寧掀起眉眼,眼梢的笑意極淺,“還有什麽。”
顏太醫不看夏寧,而是看向耶律肅。
這無聲一個動作,她竟然生出一絲膽怯出來。
還有什麽更糟糕的消息麽。
她攥住手指,幾乎要扣進掌心裏。
就在她疼痛的麻木時。
手背上被覆蓋上一層溫暖。
她緊繃的眉眼鬆弛了下,看向耶律肅。
耶律肅隻是握緊她的手腕,視線在看向顏太醫時,有些咄咄逼人,“直接說。”
顏太醫本也不打算瞞著。
他斟酌了下語氣,答道:“因夫人虧損太過傷了根本,即便仔細養著,怕也是……艱難。”
他故意說的含糊不清。
但是——
夏寧怎麽會聽不明白?
她緩緩眨了眨眼睛,問道:“若繼續下去,我還能活多久?”
顏太醫垂首,沉重道:“十年……至多……”
即便這是她自己的身子。
但她總以為自己還能活得更久一些……
十年……
竟是隻有十年?!
她睜大了眼睛,不甘心的追問:“可謝先生曾說,我還能活十數年,為何、為何突然變成十數年?”
顏太醫愈發不敢直視,“夫人月事兩個月不來,已是不妙,再加上所述的嗜睡、食欲減退、腹脹等,皆是身體不堪承受之——”
“住口!”耶律肅忽然開口,重重打斷了顏太醫的陳述,“下去開方子罷,七日之後再請顏太醫來過府診治。”
他語氣犀利,不寒而栗。
顏太醫後退著出門,離開了世安苑。
在他離開後,花廳裏一片死寂。
夏寧垂首,死死盯著自己手上的帕子。
麵色蒼白。
耶律肅隻覺得諷刺至極。
不久前,還以為是阿寧有了身子,卻不成想……竟是這樣的結果!
早知——
早知如此——
他們就不應該離開兗南鄉!
他收斂自己的情緒,站起身,走到夏寧麵前,伸手觸碰了下她的麵頰,卻摸到了一片濕濡。
耶律肅這才慌亂了。
他蹲下身,捧起她的麵龐,才將她無聲落淚的模樣看清楚,“不哭,會有其他法子的。”
他柔聲安慰,指腹擦去眼淚。
無盡的霧氣繚繞在她的眼中,化為眼淚落下,她說道:“您說……會不會一年後,他們又同我說……我隻能再過五年……”
“夏寧!”他提高嗓音,“不準胡思亂想!”
“我也不想……”她體態一向漂亮極了,永遠是筆直清傲的,可此時此刻,佝僂著背,肩頭耷拉下來,甚至連眼底的光都被眼淚遮蔽,“可事實如此……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活下來……我拚命殺出生路……不甘命運……好不容易……”她終於哭出聲來,“才得到了現在的一切……為什麽又偏偏是我……”
“我……不想死……”
她眼淚簌簌,哭的人心口壓抑的喘不過氣,“可命運卻再逼我不得不死……”
她無力的蜷縮著。
不再偽裝,不再強撐。
發泄著自己的絕望。
她向往自由,渴望著能自由馳騁,她也曾是英姿颯爽的娘子軍——
兗南夫人——
可如今,她卻隻能躲在屋子裏,任由身體逐漸虛弱下來。
這折磨的,更是她的心!
“阿寧。”
眼前的男人望著她,語氣格外堅定,“青山長河,不離不棄,白首方休,我們還未白首,絕不**陽相隔!”
說完後,他語氣溫情脈脈,眼中清晰印著她的麵龐,仿若注視著珍愛之物,溫暖的想要落淚,“相信我,好麽。”
便是尋找南延、東羅、西疆,甚至外邦——
他也定會找到醫治她的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