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啟篇 03 念歸來,遙望天涯
皇覺寺的後山,是一風景絕佳的去處,竹林茂盛,鳥雀成群,微風過處,引魂鈴**起的聲響清脆,有如樂音。
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這樣逍遙灑脫的生活,他不是不知道其美好,隻是他褚琪炎——
並不是樂意享受這樣無為清淨的人。
他出身亂世,生在皇家,這是宿命,也是不可以逆轉的機緣,所以他這一生,注定了要活的光顯尊貴,人人豔羨,皇權大位之爭,喋血陰謀傾軋,一幕一幕嘔心瀝血的算計,一次一次死裏逃生的陷局,隻有這樣一步步走出來的人生才是他身為鐵血男兒應該去適應並且享受的生活。
這一生走來,哪怕是屢次涉險,他也從不覺得艱難,隻是到了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卻要昧著良心來借這佛門清淨之地來容身——
褚琪炎倒是覺得諷刺。
他閉眼聆聽這妙音,耳邊和尚們聒噪的梵唱原是叫他心浮氣躁,然則那些聲音卻奇跡般的緩慢淡去,就隻有引魂鈴的聲音清脆如初,在耳畔縈繞不絕。
頭頂的天空,從蔚藍一片,逐漸變得色彩繁雜,景物一幕一幕的變,有帝京之地鮮衣怒馬的繁華,有宮廷國宴觥籌交錯的榮光,有大江河壩上大雨滂沱的艱險,有一路長途跋涉遠走在外那些風吹日曬的旅途,更有多少次匆匆相逢又別過時候那女子占據了滿眼目光時候的朝朝暮暮。
“褚琪炎?怎麽是你親自過來了?”第一次楚州之行,他是別有居心,她也心存防備,見他的第一麵就蹙了眉頭,滿臉不耐。
“又是你呃……”第二次再見,她卻似是已經懶得計較,策馬巡視一遍他押解過去的糧草打車,回眸的時候忽而眼睛一眨,半開玩笑的試探,“不會是陛下派你來查我的吧?”
她是聰明,但是這種太過直白的試探卻明明透著凶險,殺機四伏。
他知道,因為彼此的身份限定,她對他,一直都存著戒心,可是隨著他往楚州走的越來越頻繁,許是習以為常,她便就刻意的不再計較。
有時候他會給她帶一點禦膳房的廚子新做出來的糕點,她也不拒絕,後來他再去的時候她便將他帶到楚州城裏最好的酒樓喝酒,從樓上去看街頭雜耍板子賣藝。
明明立場不同,明明心存戒備,可她就是這樣,什麽都明算賬的寫在臉上。
就是這樣一個明快又率真的女子,在思緒最疲憊懈怠的時候,褚琪炎仍舊會想,就算是有機會重來一次,他也一定還是會被她吸引,就算明知道這是紅粉陷阱,注定了會是一條愁腸糾結的不歸路,隻因這前路上麵有她,他也一定會再一次的義無反顧。
六年時間,他們之間從不交心,但卻彼此熟悉到了超越手足知己的程度。
她能算準東宮滿門傾覆,這一場驚天陰謀中他用了多少推手陰招,而他——
也能步步精準,精確的預料到她在這一場明知道是陰謀的必殺局中的每一步路會怎麽走,然後步步為營,等她回歸,偷龍轉鳳,再畫地為牢,將她完全的收入自己的囚籠之中。
這世上,也許再沒有其他的任何一個人會比他更了解褚潯陽了嗬——
可是那個時候,他是真的不知道剛烈如她,會未必肯於在自己的囚籠中就範嗎?
曾經,在她身死,他慘痛決絕的時候,他會告訴自己,那隻是個他提前沒有估算到的意外結局,可是這一刻,在終於知道這一切都將不可逆轉,她與他已經死生不複相見之後——
他知道,他已經不能再否認,其實早在他布下誘捕她的那個局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提前預備了兩種結局。
畢竟那個普天之下最高的位置,是他一生的追求,他褚琪炎從來都是個沒有弱點可以攻破的人,他是愛重褚潯陽,並且著了魔一樣的無法自拔,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是人受不了自己的人生裏會有這樣完全超脫自己掌控的那一麵。所以再布下那個陷阱的時候,他其實是什麽都清楚明白的——
如果褚潯陽肯於就範,那麽,他就還是那個無往不利的贏家,而如果——
或許他對那丫頭的迷戀就隻是被一葉障目,一旦真的將這片葉子扯掉拋棄,他褚琪炎的人生也不會為此而偏離了原來的軌跡。
這一個必殺局,也是他給自己的心所下的最後通牒,他以為他一直都還是以前的那個他,然則——
是直到那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本來以為是無堅不摧的那顆心,真的是會因為某個人的某句話而崩裂瓦解。
他的雄心包袱,他的鴻鵠之誌,甚至於擺在他眼前唾手可得的皇權帝位——
在心髒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疼痛的再不完整的時候——
那顆已經破敗了的心髒,就真的什麽也容不下了。
什麽萬裏江山,什麽萬丈榮光,再強大,他終也是敗在了那個女子的麵前,他自詡大權在握,可以為所欲為,可是尋她不見,她說不再相見,他能看到的就真的隻是兩眼空茫。
就算這山河大好,可是褚潯陽,我留不住你,而如果這天無你,我還要這所謂的天下何用?
許是頭腦中充斥的各種記憶太過繁雜,漸漸地,就連引魂鈴的聲音入耳也叫人覺得聒噪的無忍受。
褚琪炎出於本能的想要抬手將它揮開,卻發現揮出去的手臂竟然隻掃到虛空。
那引魂鈴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密集,最後無計可施,他便隻能死命的堵住耳朵,但依舊是於事無補。
褚琪炎就隻覺得頭痛欲裂,眼前亂飛的記憶片段也越來越密集,他隻能閉上眼來逃避。
這種喧囂又叫人難以忍受的狀況完全的沉浸在了黑暗中,他的整個意識也在逐漸的幻滅消散。
這種境況也不知道是持續了多久,當他腦中思緒回籠,又略清明了些許的似乎,耳畔仍是有清脆的細碎的鈴鐺聲在響,但和尚們梵唱往生咒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偶有一兩聲的鳥鳴似乎卻離的遠了些。
“殿下的這個情況實在是不妙,公主,老臣就隻能說是盡人事聽天命了,需要備下的還是——”一個老者的聲音聽起來清晰又透著模糊。
這個聲音,明顯的不是東行和尚。
還有,他口中所謂的公主是誰?
他禇氏一門,不是全部被李瑞祥屠戮殆盡了嗎?是什麽人做了皇帝?而且東行和尚也明明說他中毒太深,根本就沒的醫了,怎麽他還沒死嗎?
褚琪炎的心裏生疑,努力的想要睜開眼睛看看眼前的狀況,然則眼皮沉重,全身更是骨骼僵硬,根本就使不出一絲一毫的力氣。
“給本宮閉嘴,不準詛咒我皇兄!”耳邊那老者的話音未落,就被一個少女帶著哭腔的聲音打斷,不知道是因為暴怒還是因為傷痛,她的聲音哽咽,甚至能聽出明顯的顫抖來,卻又刻意偽裝的強勢剛強,“你是太醫,是太醫院裏醫術最好的太醫,皇祖母要你跟我來,就是為著替皇兄治病的,我不管皇兄他是生了什麽病,反正你一定要醫好他!”
這女子的年紀應該不大,但是聲音依舊陌生的很。
當初在南河王府,他唯一會加以顏色的就是與他同是嫡出的姐姐褚靈韻,但是褚靈韻的性子狠毒又自私,恐怕就是他死,對方也不會有什麽感覺的。
這少女明顯不是他認識的人,她說是皇兄是誰?很明顯的不應該是他。
有史以來的頭一次,褚琪炎會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雖然他一力的想要睜開眼確認眼前的情況,但卻是怎麽都辦不到,徒勞的掙紮了半天,隱隱的就又開始覺得頭疼,不知不覺間就又陷入了無休止的夢境中。
這一場夢,又做的筋疲力竭,而下一次等他再次隱隱恢複了神智的時候,是因為管管複蘇,感覺到幹澀的嘴巴裏被人強行灌入了某種辛苦非常的**。
那東西味道實在太嗆,幾乎叫人難以忍受。
而同時——
耳邊還是有細碎的鈴鐺聲在響。
被引魂鈴的聲音折磨的近乎崩潰的褚琪炎再難忍受,在那惱人的鈴聲再度朝他逼近的時候,他便惱怒的大力一揮手。
“砰——”的一聲脆響。
原本正坐在床邊給他喂藥的少女手中湯藥被掀翻在地,因為褚琪炎這一下的爆發力實在驚人,她也是被推了個踉蹌,倉惶的站了起來。
褚琪炎也沒有想到這一次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動了,渾身大汗的翻身做起,有些迷茫的大口喘著氣。
“呀——”那站在窗前的少女低呼一聲,突然抬手捂住了嘴巴,看著他,滿眼都是一種他實在理解不了的表情。
像是驚慌,像是無措,但沒什麽畏懼,又似乎——
是帶了那麽一丁點兒的驚喜。
她這驟然抬手的動作有些倉促,房間裏就又揚起一陣細碎的鈴鐺聲。
這中間相當一段漫長的時間裏,褚琪炎是被那引魂鈴的聲音折磨的近乎崩潰,他的目光冷厲,帶著濃厚的煞氣往她腕上掃過去一眼,聲音嘶啞又低沉的命令道:“扯下來!”
那少女的右邊手腕上戴了一隻重金打造的鐲子,上麵點綴了幾個鈴鐺,這已然不是引魂鈴了。
那少女也是被他這神情駭住,腦子裏還來不及反應,已經下意識的褪下了鐲子。
這時候,屋子裏回**的鳥鳴聲猶在,褚琪炎不耐煩的循聲望去,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此刻置身的這間屋子很大,不管家居擺設都十分的精致講究,但卻似乎是主人家有意為之,並不十分的張揚。
此時斜對著大床的那扇窗子敞開,窗口外麵恰是對著一片竹林,外麵豔陽高照,大概是主人家沒有驅逐它們的習慣,偶爾有覓食的鳥雀竟然會膽子大的跳到窗台上。
這裏的無論房屋構造還是屋子裏的陳設,似乎都和自己以前熟知的地方略有不同,這——
到底是什麽地方?
褚琪炎此時腦子裏亂糟糟的一片,明明是置身於一個前所未見的地方,內心深處,他居然也不覺得怎樣的陌生。
這個情況,實在是詭異。
他眼前站著的少女隻有十二三歲的摸樣,個頭還沒長起來,看著有些瘦弱,五官生的不差,清秀可人,隻是膽子小了些,看著他的時候,那神情有些怯怯的。
褚琪炎擰眉看著她。
他這人天生的氣場強,尤其是心情不好或者發火的時候,隻冷著臉不說話就能把南河王府的管家都嚇的腿軟。
那少女明顯也沒想到他突然醒過來竟會是這樣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被驚嚇的笑臉蒼白,眼裏蓄了淚珠欲墜不墜。
名門望族走出來的大家閨秀,幾乎千篇一律都是這樣,褚琪炎一直都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人,見到女人露出這幅神情就覺厭煩。
這邊他才要發作趕人,不想那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卻是突然喜極而泣,一下子就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他。
“皇兄!”她的聲音帶了很重的鼻音,聽起來滿腹委屈,但明顯更多的卻是驚喜,“你終於醒了,前兩天太醫跟我說——跟我說——”
她可能是覺得說那樣的喪氣話不吉利,就趕緊改口,“好在你還是醒過來了,如果你真要有什麽閃失,我——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想著這連日來擔驚受怕所受到的驚嚇,少女就更是覺得這一刻的可貴,抱著他又哭又笑。
褚琪炎本來是下意識的想要推開她的,但是看著她真情流露,聽著她這些肺腑之言,自己就又放佛墮入迷霧之中,腦子裏的思維持續的利害,隻聽著這少女聒噪的嚷嚷,一時間竟然忘了動作。
南華朝中的崇明帝黨政年間,朝中極不得寵,從十二歲起就被發配到了南倉封地的二皇子風啟?
這是南華崇明帝當政的第二十個年頭,換算起來,就剛好是西越的光武十四年。
驟然清醒過來的褚琪炎,不顧任何人的勸阻,隻勒令侍衛將他攙扶到了書房。他實在理解不了,為什麽自己借助引魂鈴引渡,又請了東行和尚那樣的高僧做法指引,最後怎麽居然沒能回到西越,而是被送到了千裏之外的南華,並且還強占了一個陌生人的身體。
這個人似乎是患有宿疾,原本生了一場重病,大夫和他的妹妹繁昌公主千裏迢迢從京城帶過來的太醫都一致的表示可以準備後事了,可是莫名其妙,氣若遊絲的吊了幾天之後,今天午後他睜開眼的時候就到了這裏。
因為這個身體的身份敏感,曆來皇室之中最不乏的就是勾心鬥角和各種的細作滲入,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輕易的留下任何把柄給人抓,於是醒來之後,他一個字也沒多問,直接叫人把他帶到了書房。
按照他原來的想法,這身體的本尊既然是位皇子,哪怕隻為了對外做做樣子,書房裏也一定要有各種史書典籍,如果運氣好的話,就足夠他找到一些線索了。
然而這一次大概是真的得了佛珠的慈悲之心眷顧,南華的這位二皇子雖然是個不得寵的病秧子,但是本身卻是個博聞強記的書呆子,他書房裏的藏書豐富,叫人歎為觀止不說,更走運的是——
這人居然有隨手記錄生平的習慣,平時不管是大小日子,隻要不是病的下不來床,他都會對自己一天所做的事情有所記錄,並且這個習慣,是從他十歲左右,剛剛從一場大病當中醒過來之後就養成的,整整十二年而從無間斷。
如果以後他要冒用這個人的身份來生活,那麽為了不露馬腳,這些——
就都是他保命的法寶。
隻是這個時候,這些卻不是最棘手的,褚琪炎獨自坐在黑暗中,沉思了整個下午,最終還是一籌莫展——
他回來的這個時機不算差,剛好是在六年前他籌謀要和東宮褚易安父子正式展開交鋒的前夕。
在回來之前,他還沒有時間思考的太多,但是這一刻,一切迫在眉睫,他卻不能再逃避。
現在的他,不再是褚琪炎,他也不確定現在在西越朝中享受萬千寵愛的褚潯陽到底還隻是六年前的那個她,還是和自己一樣,得了引魂鈴的庇佑引渡歸來的那一個,而同時——
他更不確定,自己現在究竟是要做什麽。
他的這個身體的狀況極差,就這樣什麽都不做的枯坐一下午,就已經身心疲累,幾乎隨時都會暈倒,這樣的情況下,想要千裏跋涉回西越去找褚潯陽,完全是不可能的。
何況——
就算真的見了麵,又算是怎麽回事?
如果她不知道曾經的那些過往,就絕對不可能接受那些所謂的曾經,而如果她和他一樣,那麽——
也是見麵成仇,不死不休的!
所以無論從哪方麵考慮,這個時候,他都是不可能和她見麵的。
可是——
就算見不得她,也沒辦法弄清楚現狀,他也總該做點什麽的,總不能就這樣一直的無所作為,就這麽枯等下去吧?
褚琪炎心浮氣躁的用力揉了揉太陽穴,還是覺得腦子裏亂糟糟你的。
外麵的院子裏燈影晃動,打在門口的窗紙上幾個影子。
他知道,自從他下午過來這裏之後,那個叫做繁昌的小女孩兒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守在外麵,寸步不離。
隻是他的脾氣差,不叫人打擾,她就不敢過來窺測。
而這一整個下午,風啟身邊兩個得力的侍衛鐵方和史浩也輪流過來看過幾次了。
“四公主,天色已經很晚了,這幾天您一直照顧殿下,都沒怎麽合眼,身體也要吃不消的,就算您在不放心殿下,好歹也先回房去用了完善再來!”史浩勸道:“這裏有奴才在呢,奴才先替您守著。”
“我沒事!”繁昌果然是不聽勸的,她隻是站在門口,強顏歡笑,甚至是為了怕會惹了他厭煩,明明很擔心這書房裏麵的狀況,卻連探頭往屋子裏的動作也沒有一點,“我就在這裏等著,等皇兄出來,我和他說說話再去睡!”
這少女生在皇家,卻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原因,身上並沒有絕大多數皇室貴女身上那種不可一世的傲氣,做事說話反而有點兒謹小慎微的。
史浩眼見著勸她不住,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褚琪炎看著外麵映在門上的影子。
和這些陌生人相處,他十分的煩躁不適應,但是眼下的這個境況也完全不容他拒絕和改變,這會兒他腦子裏所有想著的都是自己和褚潯陽的事,再難以分出精力去算計別的。
光武十四年的八月末,這個時間,如果按照之前他所經曆的計算,那麽——
馬上就會有一件將要決定他和褚潯陽之間後期氣場的重大事件發生了。
褚易安馬上就要奉旨前往楚州軍營監軍,屆時他隨性的隊伍裏就要出現變故,褚潯陽墜馬受傷,郭太醫誘導褚琪楓烈焰穀尋藥,再然後——
是——
他親自率隊布控,實施的完美絕殺計劃。
其實那一次,他完全足以直接要了褚琪楓的命的,但是褚琪楓一旦身死就勢必引發褚易安的雷霆之怒,屆時他一定會不擇手段的酷審和此事有所牽連的所有人,而這個時候,他的報複,是沒人能夠承受的。
所以那時候,他退而求其次,就隻是廢了褚琪楓,讓他失去儲君之位的繼承權。
這樣一招看似留了後患的狙殺,實際上他將尺度拿捏的剛剛好,恰到好處的將整個東宮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是個出色的陰謀家,這一點,是他自己都曾經為之驕傲的。
可是——可是——
褚琪炎再次閉了眼,表情痛苦的用手捂住了臉。
他不可能忘了那天在東宮密室裏,褚潯陽道出實情,猜到褚琪楓是替她受死時候那種瘋狂又絕望的神情。
她——
是太把那麽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哥哥當回事了。
如果這一次舊事重演,那麽——
她和他褚琪炎之間,就必將再次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雖然即便是到了這一刻,他也覺得自己此番的回歸荒唐不已——
如果他是褚琪炎,那麽現在在西越帝都積極籌謀與褚易安父子巔峰對決的那個南河王世子又是誰?而如果說他才是褚琪炎,可他如今頂著這幅皮相,這話說出去就叫人覺得荒唐。
怎麽會這樣?到底是哪裏錯了?
他要的重新來過,為什麽不會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而現在——
坐在這裏他,活脫脫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最後深吸一口氣,褚琪炎撐著桌角,緩慢的站起身來。
他不習慣於彎著脊背示人,腰身佝僂的站在那裏好半晌,方才勉強站直了身子,拖著虛軟又疲憊的步伐,一步一步的走過去,拉開了書房的大門。
“皇兄!”繁昌公主聽到動靜,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趕緊的轉身奔了過來。
出於本能的,她還是想要給他一個擁抱,但是男女有別,即使是自家兄妹——作為皇族貴女,她從小受到的教育也允許她這樣,之前的那一次,是看到自己牽掛的兄長終於死裏逃生才會失控,但是現在——
再不能了!
她的手探出來,觸到對方臉上淡漠的表情,瑟縮了一下,就又縮了回去,想了想,還是大著膽子過來扶住他的一隻手臂,“我扶你回去!”
褚琪炎本是十分排斥她的親近的,不過對這兄妹兩個的過去他也大致的知道,南華的二皇子風啟和四公主繁昌,出神並不高貴,再加上生母過早的死在了宮闈女人的算計之中,這兩個人這十來年的境況都不很好,風啟被早早的驅逐出京,而繁昌公主,得了太後的一點庇蔭,在後宮之中也是過的如履薄冰,但好在她自己乖巧懂事,又因為是女孩兒,給別人帶來的威脅不大,這才得以在那樣的虎狼之地保全了性命。
風啟的這片封地,十分偏遠,離著京城的距離不近,他醒來之後就已經聽鐵方說了,是繁昌聽聞兄長病危的消息,於是又哭又求的勉強讓太後點頭,準許她帶了太醫趕過來,京城裏的那些人也都隻當她是來奔喪的,全都懶得管她,但是這個自幼就養尊處優的少女卻就是長途跋涉,在路上顛簸了大半月,趕了來,這對一個嬌生慣養的皇室女子而言,是絕對輕易辦不到的,這個少女的堅韌和執著,然則最後還是撲了空。
誠然褚琪炎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人,可是他卻算是個有原則的人,現在他平白奪舍了人家兄長的身子,便就等同於欠下來的債了,尤其看著繁昌公主那般小心謹慎的神情,他也就隻是覺得無力。
心裏的想法飛快的變了幾遍,最後——
褚琪炎便強忍著沒有抖開他的手。
“殿下!”站的稍遠的史浩也走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時的身體狀況極度虛弱,史浩於是就扶了他另一半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又挪回了臥房。
“我讓廚房那邊燉了一點補品,皇兄你一定餓了吧,我讓他們送過來!”繁昌公主開口,語氣裏帶了點兒討好和試探。
褚琪炎脫口就要拒絕,但是看著她緊張不已的神情,終究還是覺得心浮氣躁,又勉強點了頭。
繁昌公主便就有些雀躍了起來,一張熬的有些失卻光澤的臉上再度溢滿了光彩,趕緊招呼人去廚房取了燉著的雞湯和幾樣清粥小菜。
褚琪炎此時的心思重,吃什麽都味同嚼蠟,兩人同桌各自勉強用了一些,他便說要休息了。
“那皇兄你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再過來看你!”繁昌公主不敢耽擱他,趕緊起身告辭。
匆匆沐浴之後,史浩和鐵方兩個幫他換了寢衣,將他扶著進了內室的**安置,待要扶他躺下的時候,卻被褚琪炎抬手隔開了。
“史浩!”褚琪炎開口,聲音沙啞低沉,“我書房桌案最右邊的那摞書下麵有一封信,你去取,用火漆封好,然後你親自跑一趟,務必以最快的速度送抵漠北王庭!”
“漠北王庭?”鐵方和史浩互相對望一眼,俱都露出不解的神情。
“什麽都別問了,先照我的意思去做,越快越好,一刻也不要耽擱,喬裝了再去,別叫人識破你的身份,我記得漠北王有一位續娶的王妃,把那封信交給她,別的什麽也不用說,就告訴她,機會我隻給她一次,做與不做,馬上給我表明一個態度出來!”
這個在外人看來放任自流,不成氣候的南華二皇子,其實也並不像是人們所見的那樣平庸無能,許是被壓抑的久了,這個人,在一副碌碌無為的外表之下卻竟然也藏著一顆蠢蠢欲動的野心,隻可惜,大約是真的因為資質平庸,他嘔心瀝血的準備,治理自己的封地,又試圖培植力量,想要等著合適的機遇好伺機而動,但是到頭來,苦心謀算多年也不過一場虛空,除了籠絡住了幾個得力的親信手下為他所用之外,反而因為心思太重,憂思成疾而加重了自身病情,就這麽不甘心的一命嗚呼了。
風啟本尊留下來的那些手雜,下午在書房的時候褚琪炎隻挑了其中南華國內有大事發生的年份瀏覽,但是以他那般縝密的心思,自然很容易就看到了這個男人的心裏去了。
他的確也是沒準備就這麽一直的安分下去的,而他存了這份心思,他的幾個心腹就不可能心中全無感覺,就是因為篤定了這一點,所以這一刻,他就刻意好不掩飾的運籌帷幄的給鐵方和史浩他們下達命令,而不必擔心因為突如其來的性情大變而叫他們生疑。
而事實上,風啟是個心思十分重的人,母妃慘死,自己又被毒害,早早的被驅逐在外,說他心裏全無恨意那是假的,隻是這個人的性格,外表看似淡然,實際上卻是有些綿軟的,再加上本身能力不足,所以雖然存了心思,但是幾番的思慮周旋之下,到底也是一直都沒能鼓足勇氣有所作為的。
鐵方和史浩兩個對他的心思的確是能窺測到一些,隻是卻沒有想到終於等到他出手,居然是衝著八竿子打不著的漠北王庭的。
褚琪炎卻不對兩人多做解釋,隻就疲憊的閉了眼道:“照我的話去做,別的什麽也別問。”
“是!”史浩果然是不再猶豫了,立刻就領命退了出去。
不得不說,風啟那樣的性子,注定了他的人緣會是不錯的。
鐵方又詢問了一遍褚琪炎的情況,確定他再沒有別的吩咐之後也就跟著退了出去。
褚琪炎躺在**,待他走後就重又睜開了眼,看著眼前黑暗一片的屋子。
自己在那一瞬間所做的決定,他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也就算現在身份錯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可是——
曾經的那些過往,他經曆過,他知道按照原來的軌跡一旦走下去,將來自己就一定會後悔,這種感覺,太痛苦,太煎熬,正因為曾經領教過,所以——
就算算在的他不是褚琪炎了,他又怎麽能夠忍心看著另外一個自己重蹈覆轍?
他要阻止那話軍營和烈焰穀裏即將發生的事,但是如果直接聯係到西越的朝廷裏去,去阻止褚琪炎的行動或者阻撓褚易安的行程,對方警覺,他就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左思右想,他唯一尋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這個時候,褚易安父子南下楚州的還沒啟程,而十月,剛好是羅皇後五十七歲的生辰,如果他能煽動了漠北王妃,讓其慫恿漠北王派遣漠北皇室當中心機和勢力都最強的五皇子拓跋淮安前往西越的京城賀壽,那麽這個人的到來,就勢必引起西越朝中各方勢力的關注,同時,為了迎接他,羅皇後的壽辰也就需要大辦,這樣一來——
作為長子又是太子的褚易安就勢必要留在京城,替自己的母親賀壽。
隻要他這一趟不能成行,那麽褚琪炎的刺殺計劃就必須要取消。
現在還是八月底,雖然時間上已經有些緊促了,但如果事情進展順利的話,時間應該也是足夠了的。
但願——
一切都來得及。
褚琪炎在被子底下用力的攥了攥手心,再次疲憊的閉了眼。
次日繁昌公主果然一大早就過來了,褚琪炎雖然不耐煩應付她,但是隻衝著風啟,卻不得不一次次的勉為其難。
太醫重新過來給他把脈,得出的結果也還是不容樂觀,這具身體的陳年舊屙,根本早就是不治之症了,這一場大病,更是雪上加霜,說是他的身體狀況還十分的不穩定,雖然醒過來了,但至少還要不斷的觀察調養三個月才能確定這個坎兒是不是過去了。
這樣的身體狀況下,他幾乎連自己的院子都不能出,更別妄想千裏奔襲,去管什麽西越的事情了。
褚琪炎心急如焚,但是這種心情卻隻能自己掩藏,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以讀書為名,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研讀風啟留下來的那些手劄。
如果注定了這三個月的時間他哪裏也不能去,又如果他此後就都必須要接受了風啟的這個身份來生活,那麽首先——
他就得先要讓自己融入到這個角色裏。
不管他有多想知道褚潯陽那般到底什麽情況,但如果他連命都丟了,那也是什麽用都沒有了。
一方麵讓鐵方去留意南華和西越雙方麵朝中的動態,時時刻刻向他回報,一麵他還要從這大量的雜亂的信息中搜尋有關褚潯陽的,但是鐵方帶回來的消息雖然多,因為沒有針對性,褚潯陽又是個和大局無關的女子,其中有關她的訊息就少之又少了。
史浩一直不露麵,自然引起了繁昌公主的懷疑,隻是她卻是本分,足足忍了三天,一個字也沒問,而直至持續到第八天也還沒見史浩的史浩才小心翼翼的試著道:“皇兄,我怎麽好像有幾日沒見到史浩了,是——你派他出府去辦什麽差事了嗎?”
“嗯!”褚琪炎敷衍著應了,埋頭翻閱書冊也不抬頭,“史浩要過兩天才能回,我這裏離不開鐵方,等他回來了,我再讓他帶人送你回京。”
繁昌公主捧著茶碗的手抖了一下,神色複雜又畏懼的看著他,漲了幾次嘴巴,最後才小聲道:“皇兄你的身體還都沒好利索,我——我想再等一陣——”
“我已經沒事了!”褚琪炎冷淡說道,他實在覺得身邊有個人跟著,十分的聒噪不自在,不悅的抬頭,就見那少女咬著嘴唇滿是憂慮之色的看著他,於是本來即將衝口而出的話就又咽了下去,重又埋頭下去看書。
這件事,這是個小插曲,後麵幾天他再沒提,繁昌公主也就絕口不提回京的事情。
要褚琪炎來接受現在這樣一個全新的身份,雖然是有難度,但也不是就是件多麽困難的事。
史浩是一直走了十一天才風塵仆仆的趕了回來。
“殿下,妥了,她答應了!”進門之後,史浩都沒顧得上回屋拾掇一下自己,就胡子拉碴的過來給褚琪炎,哦,不,現在他已經是堂堂南華的二皇子風啟了。
風啟自案後飄過來一眼。
“那女人答應了,屬下特意在那裏多等了一天,一直到她說動漠北王,確定要派拓跋淮安帶禮物去西越帝京賀壽之後,這才趕回來的。”史浩道。
每個熱血男兒,都有一顆不會太安分的心,他們這些風啟身邊的親信門客,全都在等著自家主子崛起的那一刻,好一戰自身作為,跟在風啟身邊這麽久,這是頭一次做了這樣一件極度刺激的大事,雖然長途奔波,史浩也是神采奕奕。
“嗯!知道了,盯著點兒西越朝中的情況,隨時告訴我!”風啟的表情卻很平靜,沒有任何波動的繼續埋頭看書。
史浩看在眼裏,便越發覺得他這一朝爆發起來,處變不驚的氣勢驚人。
然則這個時候,風啟平靜的外表之下,卻還是帶著強烈的不安,他還是不能保證,漠北有人進京的國書能不能趕在褚易安南下之前送到。
雖然他也不是不能先找人冒充漠北人去西越送信,好攔下褚易安,但是這舉止太過突兀反常,都不用等別人來查他,就是他的幾個屬下都要跟著起疑心,懷疑他的用意了,他根本就不能冒這個險。
就這麽忐忑不安的又等了小半個月,這天一早,他用完膳才剛來書房坐下,外麵鐵方就匆匆趕來,“殿下,西越方麵最新的消息,漠北王庭的國書已經送抵,羅皇後的壽辰,應該是要大半了,您還需要我們做些什麽嗎?”
“嗯!”風啟的心跳一滯,麵上卻還是一副泰然處之的神氣,隻就不冷不熱道:“還有呢?他京城裏的各家王府,可有什麽異動?”
“好像沒有!”鐵方搖頭,“不過西越太子早在漠北王庭的國書上呈之前早三天就已經帶著一雙兒女南下楚州軍營了,他朝廷方麵得了漠北的消息,已經帶著光武帝的手諭去追了,從時間上——”
從時間上,絕對趕不上半路將褚易安父子攔截下來了。
鐵方有條不紊的稟報著消息,卻未曾察覺,這邊風啟臉上的表情卻是驟然轉變,由古井無波一下子掀起狂風海浪,甚至演變的近乎猙獰。
他一句話也沒說,隻用了空前的爆發力,驟然橫臂一掃。
桌上的筆墨紙硯一股腦兒的飛了出去,砸的到處都是,墨點飛濺,落了滿地,輕薄的宣紙洋洋灑灑的漫天飄降。
鐵方跟了他有些年了,還從不曾見他這樣暴怒反常的情緒,透過紛飛的紙頁看著案後那男人肌肉緊繃到了極致的一張臉,就好像霧裏看花,一場虛幻的夢境一樣,讓人半天也沒反應過來。
而此時剛好端了補品從院外過來的繁昌公主,本來就要把托盤交給侍衛,然後轉身出去,也是被這屋子裏的動靜嚇了一跳,手一抖,一盅燕窩就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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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寶小電台,本章解釋:火火重生的時間,文裏我曾經用了不短的篇幅介紹過,那段時間,風啟病危,差點沒挺過去,那個時間上推算,就是和芯寶重生的時間吻合的,那時候還怕你們一眼看穿了,結果證明我隻是多想了~o(_
ps:這篇文的邏輯是,女主重生是人為的,而她重生後開始有曆史事件先於她的行動改變的則全部都是因為同期回歸的火火,醬紫╮(╯_╰)╭
最後,廣告時間,嵐寶家的新文《重生極權皇後》已經開始長膘了,還有沒有開始屠宰的寶貝兒可以移過去磨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