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反擊
“把轎子,給我原封不動的抬回去!”那人重複。
幾個字,他吐落的速度——
緩,且徐。
命令的語氣。
指尖碎金光芒在月色下燦然一閃,卻似乎更確切的說——
是威脅!
蘇霖的目光戒備的停在他指尖,沉聲道:“憑什麽?”
那人不語,但是他抬手的姿勢不變,薄薄的一片金葉子於他指間停泊,卻會給人一種十分鮮明的感覺——
這軟軟的葉子,凝滿殺機,隨時都有可能給某個人致命的一擊。
蘇霖此刻滿腔怒火,自是沒有耐性在這裏和他糾纏,冷笑一聲,便是果斷的一揮手:“走!去南河王府!”
這裏是京城之地,天子腳下,又是在他有重兵護衛的府宅大門口,若是這就被人嚇回去,他以後還如何有臉見人?
侍衛們得令,忙就要招呼出發。
然則瞬間生變。
月光清透的夜色中突然有淡金流線暴起,於那男子指尖閃電射出。
那光影閃爍極快,直擊蘇霖麵門。
因為兩人之間相隔甚遠,他出手又隻是一片薄薄金葉子,蘇霖原是沒太當回事,此時本能的想避已然來不及。
那道金光迅如流星,帶著尖銳的風聲呼嘯。
蘇霖隻堪堪往旁側略一偏頭,便覺臉頰被那風聲一掃,驀然一疼,側目的時候視線一瞥,就見那道金色流線從紅色的轎簾沒入,再由後麵的擋板穿出,即便是這樣也聲勢不減,最後發出一聲細微的悶響,釘入五丈開外,一株槐樹的樹幹當中。
葉片入木三分。
這般指力,驚的所有人的都是心頭一涼。
蘇霖有些始料未及,怔愣中隻覺得有什麽黏膩的**滾落臉頰,微微發癢。
他下意識的抬手一摸——
月色下映出他指上殘紅血滴。
他的左側臉頰竟是赫然被那葉片刮開了一道細長的血口子。
這金葉飛刀——
這人是——
蘇卿水!
褚潯陽的腦中如驚雷乍起,勃然變色。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跟著凍凝了一瞬,有些很鮮明又久遠的記憶躍入腦海,隨後她一個機靈回神,卻是趁著蘇霖等人方寸大亂的時候突然縱身躥了出去。
延陵君始料未及,待要伸手拉她的時候卻是晚了一步。
眼見著她一道影子飛掠而出。
延陵君一驚,也跟著提力奔了出去。
褚潯陽直奔那株樹下,錯身而過的同時抬袖一掃,便是將卡在樹幹上的金葉子收攏袖間。
這一來一去間她腳下動作一緩,而延陵君已經隨後奔到,二話不說一攬她的腰肢便將她攜著竄入對麵的巷子。
兩人的動作極快,甚至沒有帶起多少的動靜,但那門簷之上,蘇逸居高臨下卻是看的清楚。
褚潯陽甘冒奇險去搶他一片金葉飛刀?
為什麽?
他怔了一怔,卻也容不得多想,趕緊便是收攝心神。
這邊蘇霖的心中猶且驚疑不定,也不曾注意身後的動靜,卻再不敢掉以輕心,怒喝一聲:“來弓箭手!”
他身邊親信猛的回神就要進去喊人,然則腳下才動了半步,空中就又有金色流線劃過,殺氣凜冽的銳利風聲隻貼著他的額頭擦過。
那人全身的血液凍住,再就不敢移動分毫。
片刻之後,一縷發絲悠悠墜落,掩在他麵上。
“雕蟲小技!”蘇霖強壓怒火,冷嗤一聲,自袖中滑落一個精致的小竹筒,手指勾住上麵一個隱秘的拉環,剛要往空中發信號。
門簷上,卻聽那男子淡淡笑聲傳來。
一抬手,那屋頂後麵瞬間十餘弓箭手已經如雨後春筍般相繼冒出來,鐵箭森然,盡數將馬背上獨樹一幟的蘇霖當做了活靶子。
“你可以請援兵,但是他們的作用也隻能是替你收屍!”門簷上,蘇逸靜坐不動,語氣依舊平靜而溫軟。
蘇霖的麵色鐵青,手指在袖子底下捏的咯咯響。
就算隨後他的人衝出來將這些暴徒盡數斬殺,如果他的命先丟了,那也是得不償失。
哪怕明知道這是威脅,此時他也唯有妥協。
因為——
他冒不起這個險。
也不想——
冒這個險。
深吸一口氣勉強壓抑住心中滔天怒火,蘇霖目光陰冷的逼視那人隱在黑紗後麵的麵孔,從牙縫裏擠出字來:“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蘇逸偏了偏頭,莞爾一笑:“很簡單,把這頂轎子給我抬回去。”
蘇霖回頭看了眼,眼底有幽暗的冷光一閃而過,忽而意識到了什麽,就是冷笑一聲道,“你想阻止我去南河王府問罪,你是南河王府的人?”
除了南河王府的人,隻怕也沒人能有這個膽量,在他蘇家門前對他動武,還這樣有恃無恐的出言威脅。
如此一來,蘇霖心裏倒是堅定了一個想法——
這件事絕對不會是褚靈秀的個人作為,十有八九就是南河王府針對他而設的一個圈套。
蘇霖想著,就越發惱火,冷冷道,“你以為今天攔住了我,此事就能息事寧人,當做從來沒有發生過了嗎?今天過後還有明天,你能守我的府門幾天?”
“誰說我要攔你了?”蘇逸卻是不以為然,他拍了拍身上袍子起身,頎長暗色的身影立在天際那輪圓月的光環之下,更是給人一種鬼魅神秘而又無線晦暗的感覺。
門簷的瓦礫上,他高高的站立,居高臨下道:“你們想要做什麽想要去哪裏,我不幹涉,但是那頂轎子不能出這座府門。”
他所有的執念似乎都集中在那頂轎子上。
蘇霖一時困惑,就又驟然回頭看了看。
他如果不能趕在第一時間把褚靈秀押回南河王府的話,回頭等到此時上達聖聽就有了顧忌,再做起事來難免束手束腳,到時候恐怕會生出變數。
蘇霖心中猶豫不決。
蘇逸等了片刻,見他還在沉吟不前就又輕緩的笑了笑道:“我是有時間等你考慮清楚,隻是你若再不走的話,南河王府那邊的酒宴就該散場了。”
蘇霖的心思微動,但是今日這般被人壓製也著實叫他覺得窩火。
他是不能在這裏耽擱下去了。
可是——
“你到底的誰?”定了定神,蘇霖再次開口問道。
蘇逸居於高處,自是不會答他,隻就款款笑道:“終有一日,你會知道,何必著急!”
蘇霖也算看出來了,這人的行事絕對不會受人威逼脅迫,猶豫再三終究還是一揮手,冷聲道:“轎子抬回去,把人給我看好了,若是再出什麽亂子,當心你們的腦袋!”
“是,世子!”幾個轎夫慌忙應了,七手八腳的將那轎子給重新抬進了門。
蘇霖心有不甘的又抬頭看了眼對麵房簷上那個暗色的影子,然後狠狠一揮手道:“我們走!”
護衛們押解著被五花大綁了的紫絮和紫維,重甲護衛,往南河王府的方向疾馳而去,那氣勢洶洶的模樣,較之前一刻似乎又更添幾分淩厲。
蘇逸也是言出必行,果然再不曾阻撓,看著那一行人匆匆離開。
然後,他緩緩抬手,做了個撤退的手勢。
十名弓箭手無聲隱退。
他自己則是輕身飄下屋頂,款步走在巷子裏,到對麵蘇府的牆壁上將殘留在那裏的一片金葉子取回,回身的時候卻又突然在那株槐樹前麵止步,指尖輕撫,壓在那裏殘留的一道裂痕上麵摩挲片刻才若有所思的撤了手。
隨後足尖輕點,幾個起落就在那皇廟殘破的樓宇間隱沒了蹤跡。
蘇府門前的夜色再次沉於寧靜。
而南河王府的府邸之內卻注定要掀起一場空前的風暴。
南河王嫁女,嫁的又是他唯一嫡女,更是最得羅皇後喜愛的安樂郡主,這一天喜宴的排場辦的空前盛大,從晌午十分一直擺到晚上,直至二更時分,眾人才喝的心滿意足,準備與主人作別散場。
這邊喝高了的禮部尚書正握著褚易民的手絮絮叨叨的說著讚美賀詞,哪怕隻是敷衍,褚易民也笑的腮幫子僵硬,剛好不容易推開他的手,就見管家從外院跌跌撞撞的跑進來。
那管家也是這府上的老人了,辦事沉穩,也有些膽量,然則這會兒卻是方寸大亂,雖然礙著有客人在場沒有當眾叫嚷出來,但是那掩都掩不住的慌亂表情已經透露了一切的訊息出來——
怕是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了,或者即將發生。
褚易民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王爺!”管家快步走到他麵前,還不等說什麽,後麵就是砰的一聲,一個南河王府的護院被人從院外扔進來,砸在正對門口的一張桌子上。
那桌上湯水四濺,碗碟碎了一地,驚的在座客人紛紛跳起離席。
這一聲的動靜太大,根本就再無需掩飾。
褚易民的目光一冷,循聲望去,卻見一臉被寒冰包裹的蘇霖已經大步跨進了院子。
身後跟著一隊精銳的護衛,那陣仗,絕對是來者不善!
偌大的院子裏,百十來號客人齊齊噤聲,霎時間除了蘇霖等人沉重而冷凝的腳步聲,再無一絲雜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冷麵神一樣的蘇霖身上,心中嘀咕不已。
褚易民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驚醒,詫異道:“賢婿,你這是——”
“王爺!”蘇霖的語氣陰冷,譏誚的一扯嘴角便是打斷他的話,冷冷道,“先別急著攀這個親,省的稍後咱們彼此之間說不清楚。”
褚易民的心中一惱,臉色便驟然沉了下來,剛要發作,蘇霖已經一招手:“把那兩個丫頭帶上來!”
褚易民的眉頭緊皺,狐疑的往他身後看去。
就見兩個侍衛提小雞似的把五花大綁頭發蓬亂的紫絮和紫維給帶了來,二話不說,直接扔在了褚易民的腳下。
褚易民當即就是麵色一沉,冷冷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還要問問王爺,問問你們南河王府是什麽意思呢!”蘇霖卻是半點顧忌也無,全然不給他麵子,一腳踢在紫維身上,語氣清洌的大聲道,“說吧,你來告訴你家王爺和在場的各位大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紫維痛呼一聲,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
此時她是真的慌了,渾身**瑟瑟發抖,使勁的跪伏在地,隻是哭。
按照褚靈韻的計劃,自然是當眾鬧開的,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褚靈秀已經入了蘇家大門,並且和蘇霖拜了堂,然後褚靈韻才能就此脫身。
可是這會兒——
不僅蘇霖的反應出了意料之外,還有後麵發生的那一連串的怪事都讓她心裏起了嘀咕,忐忑不安。
蘇霖今天幾次三番的被人挑釁,早就沒了耐性,也不和她磨嘰,目光冷冷一瞥看向紫絮道:“她不說你來說,別再挑戰本世子的耐性,否則的話——我要現在告到禦前去,你們整個南河王府,誰也吃不消!”
紫絮一個機靈。
外圍靜默中的客人卻是強壓著竊竊私語的衝動,都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麵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好戲。
紫絮嚇了一跳,隻覺得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沒了回頭路走,當即便是涕淚橫流的一聲哀嚎,撲倒在褚易民腳下,哭哭啼啼道:“王爺!郡主不見了!郡主——郡主她——”
紫絮語不成句。
褚易民聞言,已經是眼前一花,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被身後的台階絆倒,好在是他身邊站著的管家扶了他一把。
褚易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的那個孽女逃婚了。
還沒等緩過一口氣來,然後便又聽紫絮囁嚅道,“花轎裏,蘇世子抬回去的——是——是二郡主!”
褚易民如遭雷擊,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變化十分之精彩。
而同時,沉默了好久的人群中也終於不可遏止的發出一片抽氣聲。
“你說什麽?”後麵的回廊上,忽而傳來女人焦躁的尖叫聲,卻是褚其炎和南河王妃一行被一大群人擁簇著從後院趕來。
她快走過來,一把將紫絮拉起來,目露凶光盯著紫絮的臉,顫聲道,“你剛說什麽?再說一遍?你說韻兒怎麽了?”
“郡——郡主她不見了!”紫絮的哀哀哭道,“奴婢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後來才發現,穿著新娘喜服在新房裏的人竟然是二郡主。”
“這不可能!”紫絮的話音未落,就又是一個尖銳的女聲嚷道,一個濃妝豔麗的中年美婦自後麵跑出來,跪下去拽著褚易民的袍子道,“王爺,這不可能!”
這人便是褚靈秀的生母,南河王府裏十餘年間盛寵不衰的李姨娘了。
“二郡主呢?”鄭氏見她這張臉就更是心裏生厭,當即厲聲喝道。
她止了淚,目光淩厲的四下掃視一圈,所過之處所有的下人都紛紛搖頭,表示沒人知曉。
紫絮的話,褚琪炎是不懷疑的。
這不是普通的事情,如果不是確有其事,蘇霖怎會公然鬧上門來?
別的姑且不論,他自己的臉麵總不能不要!
所以——
自己千防萬防,終究還是百密一疏的出事了!
藏在身後的手指用力的握了握,褚琪炎緩緩的壓下一口氣,一步走上前去,麵對蘇霖。
“這件事,一定是有什麽誤會。”褚琪炎道,麵上猶且還能保持一絲平和的微笑,他拍下了蘇霖的肩膀,然後就勢錯過他去,對愣在當場的客人們一拱手道,“抱歉了各位大人和夫人,我們王府現下還有點家務事要處理,今日招待不周,還請各位海涵!”
在場的人哪一個不是人精——
這就是變相的逐客令了。
“世子客氣了,都這個時辰了,這酒宴本也就該散了。”馬上有人領頭道,“是我等打擾了,這就先行告辭了。”
有人帶了頭,其他人從善如流,也都跟著紛紛告辭。
褚易民和鄭氏已然是無心理會這些。
褚琪炎親自到門口送了眾人離開,一直忙了小半個時辰才把人全部送走。
最後一批出來的,是褚潯陽一行。
因為褚月妍昏迷未醒,為了避人耳目,他們便留在了最後。
一個健壯的婆子抱著褚月妍出來,褚潯陽和褚琪暉跟在後麵。
等在馬車上大夫人遠遠看見,趕緊下車來迎,一邊囑咐道:“都小心著些,別磕著了。”
褚易安下午的時候就被皇帝宣進宮去了,所以這會兒的長輩也就她一個。
車上褚月寧幫著丫鬟一起把昏迷不醒的褚月妍接進去安置。
大門口,褚琪暉與褚琪炎作別道:“今天也給府上添了不少麻煩,我這也便告辭了。”
褚琪炎麵上猶自微笑,目光卻是越過他去,瞧著不遠處正在幫忙安置褚月妍的褚潯陽。
雖然沒有任何的線索指向她,可他就是有種很微妙的感覺——
似乎這一切都和她脫不了關係。
“說起來,五郡主的事到底是我府上有愧。”眼底神色意味不明的微微一閃,褚琪炎笑道,“長孫殿下急著護送令妹回去我不好阻攔,不過你們不妨留個人下來暫且再等一等,稍後我也好查明此事,給你一個交代。”
褚琪暉愣了一愣。
眼下他南河王府出了這樣大的醜事,掩人耳目都還來不及,褚琪炎居然主動邀請他留人下來?
那邊褚潯陽是一直注意著這邊褚琪炎的一舉一動,心中卻是明了——
這件事,蘇霖肯定不會吃啞巴虧,所以才會當眾就給鬧了出來,現在事情已經當著所有客人的麵曝出來了,再遮掩也是欲蓋彌彰,所以褚琪炎倒是大方又有魄力,幹脆直接就邀請他們做見證了。
不過他一句話倒是先把褚琪暉給排除在外了,所以不言而喻——
這是衝著自己來的!
“五郡主在我南河王府出了事,太子殿下那邊可別是會有什麽誤會。”褚琪炎隱晦道,說著也不去征詢褚琪暉的意見,卻是忽而轉向褚潯陽,揚聲道,“潯陽堂妹覺得呢?”
褚潯陽等了他許久,聞言便是微微一笑:“我們留下,不會打擾府上麽?”
“我府上諸事,沒什麽見不得人的!”褚琪炎道。
他是不怕,既然蘇霖找上門,這件事明天就會鬧到宮裏去,早一刻晚一刻被人知曉也沒什麽大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客隨主便了!”褚潯陽道。
旁邊大夫人皺了眉頭,擔憂的扯了下她的袖子,猶豫道,“我隨你留下吧,省的一會兒太晚回府,你一個姑娘家的路上不安全。”
南河王府的這群人,虎視眈眈,不得不防。
“也好!”褚潯陽想了想,就略一點頭。
褚琪暉對她防範的緊,但是人家雙方你情我願的,他也就不好多說什麽,也隻能答應下來,道:“那好吧,我先送四妹和五妹回去,侍衛都給你們留下,回去的路上你們小心些。”
大夫人應了。
馬車上褚月寧有些擔憂的從窗戶探頭出來,喚了聲:“娘——”
“你先回去早點歇著,別等我了。”大夫人道,隔著窗戶握了握她的手。
褚月寧眉頭緊蹙,點了點頭。
褚琪暉翻身上馬,簡單帶了幾個隨從先行回府。
大夫人站在門口目送。
門廊底下,褚琪炎已經不動聲色的上前,在褚潯陽身後站定,語氣平緩而無起伏的輕輕響起:“我聽說,晚上那會兒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潯陽堂妹你都不在席上。”
試探的語氣,卻帶了幾分玩味笑意。
他留她下來,無非就是為了確認此事。
褚潯陽莞爾,也不曾回頭看他,隻就半真半假的輕笑一聲:“世子的消息果然靈通!”
她竟然——
沒有否認。
褚琪炎麵上表情瞬間冷掉,一抹還不及完全消散的笑容掛在唇角,看上去像是一隻入定了的木雕。
說話間外麵大夫人已經被如沫扶著走過來。
褚潯陽也不去管褚琪炎的反應,徑自攜了大夫人的手轉身進門。
她和褚靈韻都公開對上了,也不指望再和褚琪炎這樣的聰明人捉迷藏,和這樣的對手較量——
犯不著玩那樣低劣的文字遊戲。
褚琪炎那裏,眼睛眯了眯,看著那少女輕緩的步調款款而行,眼中神色卻是明滅不定一變再變。
她這是什麽意思?
公然承認此事是她運作促成?
可是以他對褚靈韻的了解,這事兒出自褚靈韻手的幾率才更大些。
他的貼身小廝見他久立未動就湊上前來,試著道:“世子,王爺和王妃還在前廳等著您呢!”
褚琪炎回過神來,卻是先回頭看了眼外麵月華滿地的清晰街景,眼底漫上一層憂慮之色,半晌沉吟道:“李林呢?”
那小廝一愣,左右環顧:“好像下午開始就沒見他了!”
李林是被他派出去了,褚琪炎自然知道,可是蘇府方麵出事了,他派出去的李林卻不知所蹤——
難道——
褚琪炎的心跳突然停滯半拍,眼底冷光一現,冷聲吩咐道:“調派一批得力的人手去蘇府附近給我找,有任何可疑人等都全部給我拿住帶回來。”
頓了一下又補充,“那裏接近步兵衙門,注意別驚動了衙門的人馬。”
“是,奴才明白!”那小廝也是他的心腹,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當即也不多言,趕緊的領命去了。
既然褚琪炎特意請她留下,褚潯陽也沒矯情,回頭就直奔了南河王府的前廳。
院子裏的酒席還不及撤掉,滿桌子殘羹冷炙,卻再空無一人,和之前花團錦簇的場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人行走其間就仿佛能夠聽到無聲的嘲諷。
褚潯陽和大夫人過去時候,南河王府裏的相關人等已經聚集一堂,包括蘇霖在內,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有人憂慮,有人惶恐,有人悲切,也有人憤怒。
紫維和紫絮兩個瑟瑟發抖跪在大廳當中。
褚潯陽二人一腳跨進門口,蘇霖當即已經第一個目光陰鷙的射了過來,大聲道:“你來這裏做什麽?這裏是南河王府,不是你們東宮,給我滾出去!”
這話,不僅不恭,而且十分難聽。
褚易民和鄭氏等人也沒想到褚潯陽會堂而皇之的走進來,也都露出不愉的神色。
褚潯陽的目光朝蘇霖掃過去一眼,臉上維持不變的笑容突然就淡了,冷冷道:“蘇霖,念在你今天流年不利的份上,本宮給你個機會,把方才那句話給我收回去!否則——對本宮出言不遜,你當是知道,就算我叫你一輩子再不能開口說話,也沒人敢說我一個字的不是!”
她的麵容平靜,語氣卻是森涼冷漠,不叫任何人覺得她是在開玩笑。
蘇霖的眼睛忽而便瞪得老大,嘴唇動了動,臉色鐵青。
褚潯陽卻無半分妥協的打算,隻就冷冷的盯著他。
今天之後,南河王府和長順王府之間就是世仇了,東宮兩邊不沾,她也再不需要給蘇霖留下任何的餘地了。
她是皇室貴女,在這個皇權高於一切的年代裏,哪怕她隻是一介女子,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
滿朝重臣也不得不給她這份體麵。
蘇霖之前也與她接觸過幾次,隻覺得這個丫頭淩厲的很,卻不曾想今天翻臉無情,竟是直接將他逼到了死角——
他大鬧南河王府是占著理的,可是褚潯陽沒有惹過他!
蘇霖的臉色發青。
鄭氏想要打圓場,卻被褚易民一個冰冷的眼神製止——
蘇霖對他不敬,他樂得看熱鬧。
眼見著褚潯陽是不準備善罷甘休了,蘇霖猶豫再三終究是一咬牙,惡狠狠道:“微臣隻是一時情緒過激,出言冒犯了郡主,還請——郡主海涵!”
話音未落已經憤然往旁邊別過頭去。
“隻是個誤會,大家都別往心裏去!”鄭氏見狀,這才出麵周旋。
褚潯陽倒也沒追究,不過冷嗤一聲。
褚易民冷著臉看向她道:“我府上如今還有家務事要處理,恐怕沒有時間待客了,來人——”
“皇叔不必和我客氣!”褚潯陽沒等他“送客”二字出口已經斷然開口,“是世子請本宮過來,說是稍後要就我五妹妹的事情給個交代。”
她漫不經心的說著就抖平了裙子,隨便在下首選了張椅子坐下。
大夫人隨在旁邊也坐了。
丫鬟極有眼色的給兩人上了茶。
褚潯陽就事不關己的端起茶碗慢慢的喝:“皇叔有事盡管處理,不必管我,我等著就是!”
褚易民的臉色越發難看了起來,但是明顯褚潯陽也不會信口雌黃。
然後就見褚琪炎從院外匆匆走了進來。
褚易民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褚琪炎在褚潯陽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也是喝了口茶才道:“父王,潯陽郡主是我給攔下的,正好蘇世子也在,蘇郡主和五郡主的事,今天最好也一並給他兩家人一個交代,一次處理了,省的夜長夢多。”
褚琪炎不提,蘇霖倒是忘了他已經有一整天沒見過蘇皖了,仔細一想才記起來蘇皖一大早去找過他,跟他撒嬌說是過來褚靈韻這裏了。
蘇皖出事了?會是什麽事?
蘇霖手下一個不穩,茶盞晃了晃,猛地抬頭看向褚琪炎:“我妹妹怎麽了?”
“不知道!”褚琪炎答的幹脆,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平和微笑,“就是下午的時候突然被人發現和東宮的五郡主以及雷家的二公子同處一室昏迷不醒!”
蘇皖是昏迷了過去,不過卻是眾目睽睽之下,和褚月妍那是完全的兩個概念。
但是無可否認,被褚琪炎這麽有意的一潤色,很容易便會讓人曲解成了另外一重意思。
褚潯陽心中暗讚這人的陰險——
如此一來,反而是讓蘇霖自覺被捏住了把柄了,氣勢上便會弱了一截下去。
褚潯陽也不點破。
看這兩家鷸蚌相爭,她何樂不為?
蘇霖額上青筋暴起,手下力道驟然失衡將整個杯盞捏碎,茶水濺出,灑了他一身。
他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怒道:“帶我去見皖兒!”
褚琪炎沒動,卻是褚易民冷笑一聲道:“蘇郡主那裏王妃已經妥善安置了,也不急著見,蘇世子既然登了我王府的門,咱們還是先把眼前這事兒說說清楚吧!”
“如何?王爺這是要扣了皖兒做人質?”蘇霖冷冷一笑,語帶嘲諷,“這不會是你南河王府提前設計好的一出戲吧?”
扣了蘇皖,然後掉包新娘,最後逼著他就範?
當真是好一副的如意算盤!
“蘇世子,戲耍了你,我南河王府也得不到絲毫的好處,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何必呢?”褚琪炎道,一直都保持著一副不慍不火的作風。
蘇霖的心中微微一動,狐疑的看了他兩眼,倒是抿了半天唇角沒有吭聲。
褚琪炎見他的神色略有鬆動,這才趁熱打鐵的挑眉睨了紫絮二人一眼道:“說吧,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褚靈韻的手段他還是清楚的,如果當真是出自她的手筆,那麽善後工作她就應該都做的妥當了,所以此時褚琪炎反而是有了一份心安。
紫絮咬咬牙,又將新房裏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褚琪炎聽著,眉頭卻是越皺越緊,最後沉默了片刻道,“你的意思——是當初從咱們王府抬出去的人就是靈秀了?”
“從郡主出閣開始,奴婢兩人就一直寸步不離的跟著,如果不是這樣,實在是想不出來新房裏的新娘子怎麽就會變成了二郡主!”紫絮道。
站在後麵的褚靈秀的親娘李姨娘幾次想要開口替女兒分辯,卻是每每都被褚琪炎警告性的眼神震住,遲疑不前。
褚琪炎露出沉思的表情,看向蘇霖。
蘇霖怒然甩袖:“別看我,你們南河王府做出來的事,隻有你們最清楚。轎子是從你南河王府抬出去的,難道王爺和王妃不該給我一個明確的解釋嗎?”
新娘子是在新房裏被掉包的,蘇霖等人也不是想不到這種可能,隻是——
誰也不會想到褚靈韻會有這麽大膽。
但偏偏——
她便就是這麽大膽!
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她要操縱一個意誌清醒的人替嫁拜堂根本就不可能,而且明知道是一條死路,褚靈秀瘋了才會配合她,所以她便隻能把手腳坐在後麵——
橫豎出門的時候有蓋頭遮掩,後麵她隻要一口咬定了那人不是她,也沒人就敢強辯。
聽了紫絮的一番話,褚琪炎已經將褚靈韻的套路給摸的七七八八,此時沉思片刻便道,“沿路紫維和紫絮一直跟著,要在這其中做什麽手腳的確是不大可能,那麽問題可能真就出在我們王府這邊。”
蘇霖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可是韻兒她人呢?”鄭氏焦急道,手中帕子已經攪的不像樣子。
褚琪炎冷眼看向紫絮:“你們仔細想想,白天郡主出閣之前可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人被掉包了,總該有個跡象可尋的。”
兩個丫頭皺眉,苦思冥想。
最後紫維忽而便掩嘴低呼一聲,露出驚恐的神色道:“奴婢想起來了,就在中午那會兒,王妃去看過郡主才走開沒一會兒,二郡主就過去了,說是為了上午衝撞郡主的事要道歉,還說是郡主要出閣了,姐妹說說體己話,將奴婢們都遣了出去。奴婢們後來回去的時候,郡主那裏蓋頭都已經整理好了,因為吉時就要到了,所以也不曾多想,難道是那時候——”
褚靈秀過去,明明是在鄭氏之前,可褚靈韻既然敢這麽說,那就是算準了沒人能戳穿此中真相。
而褚靈秀早上在褚靈韻那裏拈酸的勁兒眾人有目共睹,她賴也賴不掉。
於是動機理由都清楚了。
褚潯陽隻做一場戲來看,始終唇角含笑默不作聲。
鄭氏一急,一下子就從椅子上站起來,慌忙往外走,“這麽說來,韻兒當是被她給——”
她兀自說著就是一驚,再不敢說出後麵的字眼,忙是一揮手,厲聲喝道:“顧媽媽,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派人給我找,今天府上人來人往的,料想她也不能把人給不聲不響的送出去,韻兒她必定還在府裏。”
鄭氏當先已經跨出了門檻。
褚琪炎也跟著起身,匆匆離去。
褚潯陽幽幽一歎,也跟著放下茶碗起身:“這麽說來,安樂堂姐也真是可憐。”
說著便對蘇霖勸道,“蘇世子,如此看來堂姐她似乎也是為人所迫,並非刻意為之,也請您對她寬仁一點吧!”
蘇霖目光陰冷的看著她,全不領情。
大夫人便握了褚潯陽的手道,“咱們也去看看吧,看能不能幫著一起找找。”
大夫人是個聰明人,褚靈韻一事剛一曝出來她已經很快反應過來——
對方謀算她女兒的意圖。
如今哪怕褚潯陽袖手旁觀,她也不介意火上澆油的添點亂子,更何況——
以她對褚潯陽的了解,也不信褚潯陽會任由別人算計到了東宮的頭上都無動於衷。
這一行人一走,蘇霖倒也有些坐不住了,心裏掙紮了片刻,也跟著一撩袍角大步走了出去。
李姨娘這才得了機會上前,撲通一聲跪在褚易民的麵前,哀哀道:“王爺,秀兒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一定不是這樣的,她不是那麽沒有分寸的孩子,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麽隱情,您要替她做主啊!”
褚靈秀人都沒有回來,分明就是被蘇霖扣住做把柄了。
褚易民怒火中燒,混在人群裏的點翠款款上前替他揉了揉胸口,一邊滿麵憂色的軟聲道,“事到如今王爺就算是再氣也無用了,其實不管是大郡主還是二郡主,依著婢妾看來,蘇世子沒有把人給抬回來,那就是留了一線餘地,倒也未嚐不是件好事呢!”
褚易民心中飛快的略一權衡,忽而便放心了幾分,起身急匆匆的往外走:“本王也過去看看!”
李姨娘愣在那裏,隨後反應過來,便是麵有喜色——
是啊,堂都拜了,褚靈秀雖然不是嫡女,卻也是上了皇家玉牒的郡主,這就相當於是生米煮成熟飯了,這麽大好的姻緣,可是她之前想也不敢想的。
這麽一來李姨娘倒是眼神歡喜,再不複之前的頹敗,就連腰杆也挺的更直了幾分。
點翠落在背後,微微冷笑。
這李姨娘果然是個上不得台麵的東西,這就被衝昏了頭腦——
蘇霖鍾情褚靈韻,如今被擺了這麽一道,別說責任全部給推到了褚靈秀那裏,隻就褚靈秀留在蘇家,便等於是在每時每刻的提醒蘇霖,南河王府戲耍了他,不止是褚靈秀,就是整個南河王府隻怕都要和蘇家成了死敵了。
如此一來,對鄭氏倒是不小的打擊,不管褚靈韻是主動還是被動,在這件事上褚易安都勢必要遷怒於她的,這也就相當於間接的斷了鄭氏的臂膀。
杏兒見她笑的詭異,就試著開口:“姨娘,怎麽了?”
“沒什麽!走吧,我們也跟去看看。”點翠道,收拾了散亂的思緒快步跟上。
一行人浩浩****,最先去的自然是褚靈韻的院子。
眾人進門之前,褚琪炎的小廝已經悄無聲息的混入隊伍,對他隱晦的搖了搖頭——
方才他得了褚琪炎的吩咐,已經將這府裏內外找了一遍,按理說褚靈韻既然是要做成受害者的假象,最有可能就是藏在自己的屋子裏。
可是沒有找到人?
這又說明了什麽?
褚琪炎略略失神,目光不覺又移到前麵褚潯陽走在前麵的背影上。
鄭氏帶人在那屋子裏找過一圈無所獲,眼圈就又紅了,馬不停蹄的又帶著人去了別處,把所有院子裏的廂房一間一間的找過去。
一路上褚琪炎都再就一語不發,隻是眉宇間一麵濃鬱的冷色,不時就若有所思的去看褚潯陽。
直覺上他覺得一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褚靈韻落到了她的手裏?可是她就算困住了褚靈韻又能有什麽用?
鄭氏帶人把整個王府後院搜了一遍無果,魂不守舍的又往褚靈韻那院子的方向走去。
外麵的天色已經隱隱擦亮,看著緩緩拉開的天幕,她突然就無限絕望了起來,遊魂一般的晃**,隻有眼淚不住的往下滾。
褚靈韻是真的不見了!
難道真是那褚靈秀利欲熏心將她給害了?
畢竟是自己癡戀多年的人,蘇霖心中的怒氣不覺的消了大半,隱隱也開始有些擔憂,眼見著前麵褚靈韻的院子在望,他便是突然下了決心要回府。
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麵的鄭氏腳步突然一頓,愣在當場。
清晨的空氣清冷,似乎又要下雪了,天空一片暗沉的灰黑色,本該是最為陰冷沉寂的環境之下,卻是和著平地而起的北風忽而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飄了過來。
鄭氏的臉色白了白。
隨後後麵的丫鬟和幾位王府庶女都麵色古怪一紅,紛紛往旁邊別過頭去。
蘇霖剛剛轉了一半腳步也霍的頓住,一尊石雕似的立在清晨的冷風裏,胸中卻是血液翻滾沸騰,幾乎下一刻就要衝破血管爆裂出來。
仿佛隻在那一瞬間,灰蒙蒙的天空就又開始悠然的飄起了雪花。
褚琪炎捏著拳頭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目光卻是一寸一寸移過去,落在前方那少女微微含笑的半邊臉頰上。
北風掠起她鬢邊一縷發絲,她的眉目清澈,緩緩抬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手。
然後,她略一回首,對他揚眉一笑。
一笑。微涼。
這才是她黃雀在後的最終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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