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載親娘巧計算

玉妍怔怔看著那珠簾搖曳,想著太太平日裏端肅莊賢的樣子,心中

湧起了一陣厭氣。那些要做好高門嫡女的驕嬌心氣兒散了個幹淨,“聽

琴,再打水來,伺候梳妝,咱們給太太請安去!”玉妍領著聽琴觀棋到

了正房的文賢院,桂枝和稻香兩個丫頭正侍立於回廊處“七姑娘來了,

請七姑娘安!”

禮畢,稻香快步到了階上給玉妍打了珠簾。玉妍道了句:“有勞姐

姐。”邁步入內,太太已飯畢,正與四姐八妹閑話,玉妍便緊一步上前

盈盈拜倒:“玉妍請太太安。”“免禮。”太太淡淡答應了句,便扭頭

跟四姑娘玉茹說道:“六日後是茹兒生辰,可盤算了要如何慶生?”玉

茹看了眼坐在自己下首的玉妍,又看了看無精打采的玉芬,“八妹妹身

子如今不爽利,女兒也沒什麽興致,太太賞茹兒一碗長壽麵應個景兒也

就罷了。”

“這如何使得?你八妹妹這些年有幾日是爽利的?你六弟倒是強出去

許多,一日比一日看著壯實些了。”說著話,太太進了一口茶,“妍

兒,一大早兒你那院子裏做什麽大呼小叫的,你那幾個貼身兒伺候的,

也該管束些個,老爺的官職現放在人眼前,咱家的女孩兒總該有個大家

閨秀的體統才是。”

“妍兒謹領太太教誨,原是品書那丫頭見紫藤花架子底下妍兒昨日晾

曬的徽宣讓一堆蟻兒爬了,才大驚小怪起來,女兒已罰了她麵壁思過,

扣半月的月錢。”“嗯,這也倒罷了,丫頭們有不是,必當管教。你四

姐姐的生辰,你和玉芬也商量著給你姐姐賀一賀,咱們文賢院如今就你

們姐妹三個了,你六弟搬到外院正式拜師進學了,兩年後便要下場應考

,你四姐姐八月也要定人家了”

“太太!”玉茹慌忙起身,“太太打趣女兒,女兒不依!”說著便

依進太太懷裏,太太笑起來,拍著玉茹。“原不該當著你們女孩兒麵兒

提這個的,怎奈那江家遠在京城…”太太說著,扶正了玉茹的身子,

“我的茹兒…”哽咽了聲音“你自小就喜那玉器,娘賞一對正興年間的

玉牡丹給茹兒慶生,你七妹妹那兒呀,還有一隻早年得的老坑玻璃種的

玉鸞呢,你這幾日拿你那些好東西和你七妹妹親近親近,說不得,你妹

妹就肯把那物什割愛了與你慶芳辰呢!”太太說著,便笑著看向玉妍,

似是母女間最平常不過的玩笑打趣。

“妍兒莫怪娘偏著你四姐,自小你四姐就是個懂事的,提攜著你們這

些弟妹,倒比我這個做娘的更盡心些。八月裏…”見玉茹紅了臉,便揭

過不提,“這些年娘瞧著茹兒喜愛玉器,妍兒倒是愛那寶石,玉芬身子

嬌弱,卻最喜金銀,可見大些兒了也是個管家的勞碌命。妍兒把那玉鸞

給了你姐姐吧,娘那套紅寶石的頭麵你惦念了幾年了,就與了你可好?”

看向玉妍的眼神雖平靜,到底多了一點命令的意思。

“四姐芳辰,妍兒自是真心相賀的,太太的賞,妍兒卻不敢領。待

妍兒回去,找侍畫開了小箱子尋著那玉鸞,這些年因妍兒偏愛寶石,那

些金銀玉器的玩意兒都胡亂收著,還求四姐姐別嫌妹妹的禮薄才好。”

玉茹忙起身半禮,謝了玉妍,玉芬瞧了玉妍一眼,“知曉禮薄,也好意

思這麽大張旗鼓,太太忒地偏心,一隻玉鸞罷了,憑它怎麽貴重,太太

那頭麵可是足有三十二顆紅寶石呢,赤金打造,式樣精巧,不若賞了女

兒,女兒那兒也還有那麽一兩件玉器,其中一件玉鳳凰乃祖母生前喜愛

之物,賞了女兒的。女兒便送與四姐姐吧”,太太看了玉芬一眼,正待

說話,玉茹卻福下身去,“原是為著給女兒慶生,圖個熱鬧罷了,八妹

與七妹為著太太一副頭麵這樣起來,倒是玉茹的不是了。玉茹給太太賠

罪,求太太看在兩位妹妹年小,莫要動氣才好。”

玉妍看著玉茹福身下去,似要涕泣,也忙起了身,“是妍兒小題大做了,太太莫怪!”

玉芬哼了一聲,扭頭品茶。太太笑著嗔了玉芬一句:“瞧你這些年病著的時候多,越發縱了你的性子,

你七姐姐的好東西平日裏也沒少給了你,為著個頭麵就這樣尖牙利嘴,為娘那套二十四支的赤金八寶花

式簪子都賞了你罷了!將你那玉鳳並你七姐姐的玉鸞湊個鸞鳳和鳴卻也吉祥如意。”說著話,喚了關媽媽,

吩咐下去,采買些廚下物事,四姑娘的慶生宴,咱們樂上一樂。一時間,關媽媽領命下去,太太看了身邊

的沈媽媽一眼,沈媽媽傳外頭婆子們回事,姑娘們退至屏風後頭聽著,玉茹悄悄拉了拉玉妍的袖子,“七

妹妹莫要怪罪八妹,她就那麽個火爆的性子,咱們是嫡親的姐妹,看太太的麵兒吧。”玉妍笑了笑,用手

拉住玉茹的手,似是沒留心玉茹手上那一顫,“姐姐莫要憂心,八妹稚子童心,我們做姐姐的自是護著寵著

的,哪有真跟妹妹置氣的,姐姐這些年也盡讓著妍兒了不是?”

玉茹笑了笑,心下思量,“今日這玉妍似有不同,往日雖也上趕著

親近太太並文賢院裏的姐妹弟弟,終究是性子稍嫌冷淡了些,看著倒是比我們姐妹還要拿喬做派,嫡出小姐的派頭十足,

可惜,這嫡庶之別終究…”心裏不禁哼了一聲,看向玉妍的眼神卻是依

舊關切平和。“妹妹真是大了。”玉妍笑笑不語,玉芬卻早已昏昏欲

睡,並不理會她們那裏姐妹情深。

管事婆子們回畢了事,已是午正十分,太太今日歡喜,便留了三姐

妹在內院兒用膳。傳了人到外院兒請六爺周謹謙一道過來,不一時,六

爺便到了,大家廝見過,六爺卻緊挨了玉妍坐下。“七姐姐,這幾日都

沒見姐姐,姐姐可好?上一回姐姐給做的那雲紋兒皂靴穿著舒適,樣子

也好,。”玉妍掩了口笑著回到:“謙哥兒可是另要一雙?”“正是這

個事兒!七姐姐替弟弟煩勞。弟弟昨兒得了一套《大寧百縣圖誌》,

今兒差了人送至姐姐的紫藤軒,姐姐可見了?”見玉妍麵上似略現訝

然,便以扇拍了拍頭,“是了,姐姐大早兒便來侍奉太太,必是錯過

了。這百縣圖誌可是咱們大寧如今市麵兒上難得一見的好書。共印了九

本兒,外頭可都價比黃金呢。”謙哥兒說著便笑起來,白淨的麵孔上,

酷似老爺的一雙鳳眼熠熠生輝。“快些住了吧!食不言寢不語,還是大

家閨秀公子呢!可不叫人笑話了去!一本子書罷了,倒像是個活寶

貝!”玉芬在一旁耐不住,言罷便咳了起來。貼身的春秀忙忙地遞了茶

水與她漱口,又拿著帕子給她輕輕擦拭了嘴角,“八妹說得也在理兒,

謙哥兒去了外院這幾日,如今入了內院兒,便趕著說那勞什子的書,咱

們姐弟們倒是也該服侍著太太進膳才是道理。”玉茹笑眯眯看向玉妍,

“四姐說得是,還請沈媽媽傳膳。”

玉妍微笑著附和,雖是話說給沈媽媽,那雙妙目卻看著太太,似是

請太太示下,太太也點了點頭,“謙哥兒到娘身邊兒坐著,你們姐弟什

麽時候不能說那書呀,鞋的物事,娘幾日不見你了,看著怎麽清減了

些?”邊說著邊拉著到了身邊兒的謹謙坐下。一時飯畢,娘兒幾個坐著

吃茶,謹謙要告退,太太抿了口茶“謙哥兒隻管到外院兒跟著先生仔細念

書,你四姐姐的生辰你七姐八妹已有了賀禮,是一對玉鸞玉鳳。你呀,

到得那日,一早兒過來吃一碗你四姐姐的壽麵便了,不必費心準備什麽

壽禮,一心念書才是正經,整日裏幫著家裏的姊妹尋這個,找那個,可

不是把那正經的事兒耽擱了,卻真真兒一個本末倒置了。”玉妍聽在耳

中,知曉是犯了太太的忌諱,此時也有口難言,想著三姨娘信中所述,

太太此人,最是個外熱內冷的主兒,不由心中一陣忿然,卻也隻能低頭

眼觀鼻鼻觀心。

太太歇晌,玉茹領著兩個妹妹告退,三姐妹別過,玉妍便回了自己的

紫藤軒,聽琴觀棋自去用飯,侍畫品書忙著給玉妍鋪床以備午睡,玉妍

站在窗前,看著那紫藤花架出神,“侍畫,你家裏頭可是有個表叔是城

中瑞鳳玉器行的老工匠?”“回稟七姑娘,正是。”玉妍盯著那紫藤花

架,兀自出神,並未理會侍畫。黃昏時分,觀棋向院兒裏的梁嬤嬤告了

假,說是家中老娘病得重,梁嬤嬤便允了觀棋兩個時辰的假,這觀棋出

了周府,七拐八繞,到了南大街東口,左右看著無人,邁步進了瑞鳳玉

器行,拿了一把銅的長命鎖給一個留著八字兒胡的中年人瞧了,那人接

過一張圖,細看了會兒,便點頭應允。

玉茹生辰的前一日,七姑娘夜裏走了困,一早便不思飲食。太太免

了七姑娘請安,令廚房好生伺候著姑娘,給姑娘做些個解暑氣的吃食,

聽琴的娘,如今廚房裏的蔣廚娘一早兒便親自給七姑娘燉了一大碗甜蛋

羹,特意拿了金華甕冰鎮了給七姑娘送到紫藤軒,玉妍在房內看著眼前

這略顯陳舊,卻神態逼真還帶著水珠兒的玉鸞,嘴角兒浮起一絲笑容。

那碗甜蛋羹便賞了四個丫頭。歇了午覺,太太房裏的桂蘭來傳話兒,

“太太娘家的二舅老爺上個月遷了山東濟南的知府,剛剛守完了母喪,

到二舅老爺蘇州任上的五表小姐身子骨兒嬌弱,二舅老爺不忍她小小年

紀隨父輾轉奔波,寫了信來求咱們太太接了五表小姐到府上將養個一年

半載,待二舅老爺安頓了,便遣人來接。表小姐今兒晚上就到了,太太

吩咐七姑娘若是覺著身上好些了,便也到太太的文賢院,迎一迎遠客才

是,雖說從未見過表姑娘,太太心裏頭看著可是惦念得緊呢。”

玉妍笑著應了桂蘭,又賞了一個荷包給她,桂蘭謝了賞,心中歡

喜,自去了文賢院複命。黃昏時候,太太跟前的荷香急匆匆過來,說是

表姑娘已到了府門口,太太請七姑娘呢。玉妍忙隨著荷香到了文賢院,

剛一進門兒,便聽謹謙驚道:“怎麽?姐姐卻是自小佩著金蟬?”玉妍

心中一動,不由想到謙哥兒五歲那年,家中來了一道士,看似道骨仙

風,一一見了他們府中的公子小姐,隻說玉茹是榮華之命,玉妍清貴,

玉芬卻真真兒地否極泰來,富貴無邊。

幾位庶出的小姐公子也都不差,卻獨獨贈了謙哥兒一枚琥珀,珀中乃伏

一蟬,道士說此物喚做蟬珀,可助謙哥兒一生康泰,平步青雲,若他日

有緣,得佩金蟬女子為妻,便更是位極人臣,前途不可限量。當日情形

曆曆在目,老爺聽聞道士之言,甚是欣慰,卻戲言道,“誰家女子無故

佩戴金蟬呢,便是玉蟬也隻做玩耍罷了。”玉妍站在門口,看著文賢居

的珠簾,心中冷笑一聲,便舉步進了門,“太太,女兒來得晚了,不曾

迎接表妹,望太太容女兒給表妹陪個禮,告個罪才是!”玉妍一徑走,

一徑說著,聲音清脆婉轉,倒把一屋子的人都聽住了,自然,那表姑娘

的金蟬典故也被打斷了去。

太太眉頭微皺,玉茹見狀,悄悄拉了拉太太的衣袖,玉妍進到屋內,

對著太太盈盈拜倒,太太笑出了聲兒,拉起玉妍,便對著一個麵若杏李,

眼含秋水,身段苗條的姑娘言道“你這姐姐是個沒規矩的,昨兒夜裏走了

困,早膳午膳都進得少,想是貪睡來晚了又害羞,拿著姑媽給她遮臉!

你們也廝見過吧!這是你表姐,喚作玉妍,家中女孩兒中行七。”

說罷,看向玉妍,“這是你箏表妹,去年你大舅母信中提過的小你

五個月的表妹,你二舅的嫡女。今年也是十二歲。”

玉妍笑盈盈福了一個萬福,那沈箏忙還禮,玉妍上前拉住沈箏的手,

“都說養女兒像家姑,妹妹這眉眼兒可不真格兒跟著我們太太一個模子

出來的似的。”邊說著,邊把沈箏自謙哥兒麵前不著痕跡拉走,將那嬌

滴滴的女孩兒交到了太太手上,玉妍順勢坐在了謙哥兒身旁。仿若沒看

見謙哥兒正與那箏表姐說話來著。玉茹看了玉妍一眼,抿了抿嘴兒,笑

著問道:“七妹妹可大好了?怎的就走了困?小小的人兒,心思倒重。”

玉妍笑著起身,福了一禮,“勞四姐姐記掛,昨兒夜裏一時興起,做了幅

牡丹圖,想著明日賀姐姐的生辰,不想到了深夜,卻是怎麽都不得安眠。”

玉茹聽見這話,愣了一愣,太太在一旁正和沈箏說話,也回了頭,

“妍兒忒地多禮,自己親姐妹,不是應了要將那玉鸞送與你四姐,又做

什麽牡丹圖!”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怎麽聽都透著一股子試探,玉妍抬

眼看著太太,那平日裏覺得親切的麵容,此時竟有些說不出的虛假意

思,“那玉鸞女兒早備好了,可畢竟是舊物,怎麽擦拭,也不顯好,什

麽老坑玻璃種,竟是個不中用的,女兒羞愧,便連夜趕了幅牡丹圖,一

並送了姐姐,還望姐姐別嫌妹妹寒酸才好。”說罷,用帕子捂了臉,似

真是羞愧已極。

謙哥兒拉著玉妍又坐回去,“七姐姐這話,可羞煞弟弟了!前日聽

太太說是四姐生辰,謹謙並不敢耽擱學業,因舊日老太太賞過個青玉的

硯台,著慧雯包了,明日送與四姐姐佐賀。”玉茹笑著謝過了謙哥兒,

一時間滿室歡笑。

太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將這沈箏就放在了謙哥兒早前在內院兒

住著的靜思居中安置。“我的兒,你隻管安心住下,你姑父今日去同僚

家中宴飲,明日再見也罷了。這家中兄弟姊妹都是親厚的,你們幾個年

紀小的,不用忌諱那麽些個,倒正合該著一處親近些才是親戚間的意思。”

太太說著,目光掃過玉妍,又看了看謙哥兒,自是笑得帶了些格外的深意。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