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說完,兩人又閑話幾句。
乾照和尚說自己年輕時也在縣衙中站過兩年多的班,不過當時做的是皂班,守了一陣子聚寶門,又被調去守牢房。
後來漕軍征調,所以他三年班沒站滿,便到漕軍中廝混去了。
縣衙的三班衙役其實並非衙門招聘而來,而是壯丁男子義務服役,三年期滿退回。
所以當捕快是沒有工資的,隻有一年六兩銀子的補貼,叫做“工食”。
這點工食少得可憐,根本不夠一年的吃穿用度,而且服役之人沒有空閑再做別業,誤工誤農更加入不敷出。
所以家中但有服役的,朝廷便免了這一戶的丁錢,有很多人便鑽了這個製度的空子,把自家戶口托寄在役丁的戶上,便免了家中數年的人口錢。
這便叫做“詭寄”。
當然也有像梁叛這種二進宮甚至“多班連任”的,因為總有許多富戶子弟不肯服役,便交一筆銀子給縣衙,讓縣裏用這筆錢另招旁人頂替。
縣衙與其再出去找新人,不如續用有經驗的舊衙役,這種接連續用的衙役,更是詭寄青睞的對象。
梁叛戶頭上就掛著好幾家人,都是他手下的白役。
兩人有了共同語言,相談甚歡。
乾照和尚邀梁叛留下吃齋飯,梁叛也沒推辭。
乾照看看日上中天,便教手下準備飯菜,並把齊四叫了進來,三人坐在一起說起閑話。
其實梁叛心中思緒紛亂,很多細節和線索裹在一起,像是一團亂麻,隻聽見乾照說起二十八年前在浙江金華山,跟“八卦劍”餘定仙鬥了一百二十回合不分勝負的往事。
這件事齊四自然聽過,就順著老爺子的話頭,說餘定仙最近在浙江做了參將,跟倭寇打了好幾仗雲雲。
梁叛突然回過神來,他對甚麽八卦劍餘定仙沒有興趣,目光卻死死盯著身旁的山水屏風。
屏風上畫的是一片雲霧繚繞的山峰,那霧氣之中隱隱約約,有幾座建築,仿佛寺廟、樓閣和高台。
畫中所在不是別處,正是位於南京城西南角的三山,又叫護國山。
而畫作布局的外圍,有一條大江,江中一洲分二水,繞著三山向畫外奔騰而去,水是長江,那洲就是江心白鷺洲。
山水右下角的留白處還有一首題詩,叫《詠護國寺前一枝梅》,詩雲:
二水西帆迎楚客,三山不見鳳凰台。
高問梧桐知何處,雲蒸不指去時路。
望江樓,觀音閣,隱入仙山不語說。
唯護國寺不負我,門前一縷暗香引來客。
滿山盡是雲遮日,獨此寒梅向陽開!
風雪雨露皆答應,要作雲霧誓不從。
畫作題名“李向陽”,時間是崇佑二十四年三月。
詩作卻沒有作者。
梁叛猛然站起來,撞得身前茶幾鐺啷啷一陣亂響。
這首《詠護國寺前一枝梅》的作者他太知道了,因為這首詩就出自他隨身攜帶的那本《秦淮子集》,作者是呂致遠!
這首詩梁叛讀過好幾遍,因為寫得好,他甚至用高中閱讀理解的辦法逐字逐句地剖析過此詩,就更加覺得好。
加上全詩最後兩個字“不從”,恰好與算命先生為他起的那個“表字”相同,便更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詩中大概意思就是,呂致遠在江邊接一位從西邊遠來的客人,在帶客人遊覽護國山時卻因大霧而找不到鳳凰台、望江樓和觀音閣等景致,最終因為一支梅花香味的指引,成功找到了三山中的最後一景護國寺。
這詩用了屈原和李白的典故,表明那位來客是一位被貶謫驅逐的失落之人。
隨後詩中許多“雲遮日”、不見路的描述,是借指當今朝奸吝小人把持朝堂,使國家社稷(鳳凰台、望江樓、觀音寺等)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
用梅花指代友人不同流合汙的傲骨,用護國寺表示大明破除迷霧、中興鼎盛的希望。
整首詩一是激勵和讚美友人的情操,二是表白自心。
按照全詩的描寫和敘述,人們會下意識地以為,詩中的人物隻有呂致遠極其友人兩位。
梁叛也始終是如此認為。
詩中也沒有表露那位客人的姓名身份,所以始終隻是將其當做一首純粹的詩作來看,從未想過這其中能夠隱藏著甚麽線索和秘密。
可是當他看到屏風上的這幅畫時,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他沒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這幅畫不光有山水,還有人,有四個人!
畫中畫的是全詩的開頭,也就是“二水西帆迎楚客”,江水之中一葉扁舟,其中一個人就是在江中撐船的舟子。
撐船的舟子當然沒有甚麽故事,第二個人是站在船頭的一名書生,就是那位西來的“楚客”。
可是在岸邊等待的卻不止呂致遠一個人。
岸邊有兩個人的背影,一個也是書生,即呂致遠,但是在他的旁邊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穿的是道袍。
白鷺洲,道袍……
梁叛很容易聯想到一個人:陸璣!
陸璣的玉浮觀,就在白鷺洲。
那麽船上那位“楚客”是誰,畫這幅畫的“李向陽”又是誰?
梁叛心中千百個念頭轉過,目光掃到詩中那一句“獨此寒梅向陽開”,“寒梅向陽”所借指的,就是那位“楚客”。
那麽李向陽很可能並不是一個姓名,而是那位“楚客”用“向陽”二字作了自己的號。
李向陽就是那位楚客!
“這屏風是哪裏來的?”梁叛轉頭看著一臉驚愕茫然的乾照和齊四。
乾照沒有回答,而是看著齊四。
很顯然這麵屏風是齊四的東西。
齊四回憶了一番,說道:“我家有個客棧……”
“嗯?”梁叛一愣,他在問人,不知道齊四扯客棧做甚麽。
誰知齊四擺擺手,叫他聽自己說完:“我家有個客棧,大約六年前,住進來一位客人,說自己身無長物,付不起房錢,想要畫一幅屏風來抵。當時跟他一起來的還有縣衙的呂書辦,店裏掌櫃看在呂書辦的麵子上,就讓他住下了。那人當時還是個窮書生,但是,去年剛剛升任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
“是李裕!”梁叛猛然瞪大眼睛。
二月初九,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戶科右給事中冉佐,南京戶部照磨趙元夔,酉時三刻出三山門……
酉時以後進出三山門和西水關的五撥人,除了西城兵馬指揮司丁吉原,其他人已經全部跟這個案子扯上了關係。
或者說,其他人全都和呂書辦有關係!
都察院李裕是呂致遠的至交好友,玉浮觀陸璣與呂致遠、李裕的關係看來也非比尋常,而天草芥和八指,都是因為呂致遠的邀約才趕赴西城的。
現在看來,呂致遠竟是所有關係網的中心。
至於那個看上去置身事外的丁吉原,一定也脫不了幹係,隻不過自己手中情報有限,還不夠讓此人浮出水麵而已!
梁叛因為自己的推測而打了個寒戰。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的幕後策劃者,就是呂致遠——如果他不是那個唯一的死者的話!
梁叛向乾照和齊四拱拱手,齋飯來不及吃,他要告辭了。
他要去找張守拙,然後告訴他:老子他嗎的不幹了!
他仿佛看到一個巨大的旋渦,就在南京城的中央,旋渦的底端,躺著一個叫呂致遠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