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座,你錯了。”譚如鬆淡淡一笑,“這不叫勾結,而是為我所用。”
“放屁!”
別院當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喝,接著大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從熊熊大火之中大步走出,胡須眉毛早已被大火燎去大半,衣角肩膀上還有正在燃燒的火星。
可是這老僧好似渾然不覺,帶著幾團火焰和滿身的煙氣,徑直向譚如鬆走來。
正是乾照和尚。
他身後頭陀等人一人頂著一張濕毛氈,護著渾身濕透的齊四,跟著魚貫而出。
人人都好像從蒸屜裏走出來一樣,渾身都在騰騰冒著熱氣。
行者出了門,便急趕兩步,用手裏熱得發燙的濕毛氈在乾照和尚後背一圍,登時將那幾處火星滅了。
乾照和尚根本不去管行者的動作,自顧自向前走,一雙如鷹隼般的眼睛在那兩個黑衣倭人身上一掃,隨即落在了譚如鬆的身上。
譚如鬆嘴角動了動,下意識地想笑一笑,卻又忍住了,最後嘴皮子抖了抖,臉上浮現出一片尷尬的神色。
“仇……”
“不要叫我!”乾照和尚步履穩定,一步步向前,兩人之間間隔越來越近。
譚如鬆看著乾照和尚猙獰的麵容,眼前立刻浮現出四十年前那個夜晚。
那時他們兩個還隻是漕軍之中的小水頭,有一天夜裏,他們押著一艘漏水的漕船,在運河上掉了隊。
當時大隊伍已經過了清江浦,他們這艘船才剛剛到岔河口,就在寶應和淮安府的邊界,是出了名的“三不管”。
於是就在那天半夜,他們這條小船被清溝來的兩個鹽幫包圍了。
那時候仇鎮海站在船頭,看著那些人時,臉上的神情與現在別無二致。
譚如鬆想到那晚運河兩岸站著數百人明火執仗的情景,以及當時仇鎮海的神情,心裏就是一陣惡寒。
他一抬眼,就見仇鎮海已經距離自己不足十步,心中大為駭然,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壯起膽子喝道:“站住!”
乾照和尚恍若未聞,依舊足足地向前跨了兩步,這才停了下來,冷冷地道:“譚老弟,你是瞧過我殺人的……”
譚如鬆當然瞧過。
那天晚上,他是親眼看著仇鎮海提著兩柄單刀,把運河南岸那個鹽幫殺成甚麽樣的。
將近兩百號人,被仇鎮海一人雙刀一口氣追砍了兩裏多地,屍體從河岸邊一直躺出去,一眼望不到盡頭。
北岸那幫連夜就散了,不是人跑散了,而是幫會散了,很多人都被嚇破了膽,從此再也幹不成這樣的營生。
譚如鬆自問並不比北岸那幫鹽賊好到哪裏去,他也為這事接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乾照和尚見他不說話,又道:“你也看見過,我是怎麽對待叛徒的!”
譚如鬆渾身一震。
他確實見過。
那兩個鹽幫之所以巴巴地埋伏在這裏,來劫他們的船,並不是為了他們那隻小船上的上千石米,而是為了船上的八百兩黃金。
那是藏在漕糧裏麵,他和仇鎮海兩人合夥替人押貨帶貨的“紅標”。
從南京送到京師,從漕運總督送給倉場侍郎。
這是讓京師的倉場侍郎在收漕入倉時,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漕糧在南京裝船的時候,就少裝了整整十萬石,轉手便是四五萬兩銀子……
這八百兩黃金如果丟了,他和仇鎮海就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死。
這種事向來極其秘密,那一次也不例外。
鹽幫之所以知道這個紅標的消息,自然是因為船上出了叛徒,小船無緣無故漏水掉隊,也是叛徒的手筆。
他們那條船上當時一共就隻有四個人,當仇鎮海提著刀,渾身是血地從南岸走回來的時候,另外兩個人當場就跪在了船上。
仇鎮海跳上船,問也不問,斬了那兩人的雙手雙腳,丟進了運河裏……
所以乾照和尚說他看見過自己是如何對付叛徒的,譚如鬆當然見過,不僅見過,他還是當時唯一的一個見證者。
譚如鬆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雙手微微有些顫抖。
這時那兩個倭國武士突然發難,三座和行者早有提防,一左一右護在乾照和尚身邊,一個用長棍,一個用雙掌,便將那兩個使刀的武士逼得連連後退。
遠處山上的天界寺仍舊沉浸在一片安靜祥和之中,沒有人注意到山下樹林中別院外的這一場廝殺。
不過天界寺並沒有沉寂多久,就在乾照和尚走出別院大門的時候,天界寺也打開了一扇小門。
一個睡眼惺忪的和尚推著一輛裝滿桶的小車,從小門中出來,揉著眼睛向山下走去。
這是天界寺負責後廚采買的僧人,他要趁著清早推車到雙橋門大磨坊去買豆腐。
就在這和尚推著車經過山門沒多久的時候,忽然山路上一陣“咯噠咯噠”的馬蹄聲響,一聲近似一聲,定睛看去,卻見黑夜之中兩個騎士各騎一匹大馬,照著此處便疾衝過來。
眼看著一車兩馬就要撞在一處,和尚“啊唷”一聲,情急之下將車向路邊猛然一推,同時自己跟著往草堆裏一撲,堪堪躲過其中一匹馬的衝撞。
那馬上的騎士顯然也吃了一驚,騎著馬奔出老遠,才轉身抱拳,衝這和尚大聲道:“對不住了大師傅,事有緊急,還請見諒。”
這和尚摸著摔成八瓣的屁股,一步三拐地從草堆裏爬起來,嘴裏哼哼唧唧,朝兩個騎士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罵道:“短命鬼趕著投胎哩——咦,這兩個人往山門去怎的,莫非要搶頭柱香?這也太早了些。”
嘴裏嘀咕著,檢視了一下歪倒在路邊的車和桶,好在都沒甚麽損傷,於是拾掇好了,繼續一瘸一拐地推著車重新上路。
……
梁叛和蕭武兩人在天界寺山門外下了馬,梁叛還是心有餘悸,回頭望了兩眼,隻見山道上一個和尚推著車已經到了山腳,正往大路上轉去,這才放下心來。
他帶著蕭武從那條林間小徑下去,一路向左,走了一裏多地,就看到前方一片熊熊火光。
這時有十幾道黑影從前方的樹叢當中躥了出來,卻沒發現他們兩人,而是直奔那著火的別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