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避駕營到飲馬巷,再走不遠就是胭脂巷。
胭脂巷的巷口有個玉家早點鋪,梁叛喝幹一碗鹹豆漿,拿了兩根油條,便往下浮橋走去。
剛走兩步,便瞧見兩個身穿灰布短襖的苦力漢子並肩走來。
其中一人打著哈欠,一臉憔悴之色,和同伴道:“總算是連夜修好了,不曾誤了縣裏的工期,直娘賊的大雨,把好好一座浮橋衝垮了!”
那同伴道:“哼,下浮橋早就該垮了,好幾處浮板都朽斷了榫頭,我去年臘月便說,這橋挨不到夏天漲水。”
先前那人歎了一聲:“白白淹死一個和尚。”
“倘或不是淹死人,縣尊怎麽會著急修橋?”同伴不住地冷笑,“聽說前兩天縣裏有個書辦,被黑貓精吸了魂魄,死在外城了,張大老爺要對付黑貓精,哪裏有閑心管一座破橋?”
“噓……閑話休說,莫招人口舌。早早到縣裏結了工錢,回家睡覺罷!”
同伴看了看左右的行人,朝身穿捕快公服的梁叛悄悄一努嘴。
那人便閉嘴不再多話,兩人悶著頭很快在大牌樓下轉了個彎,過新橋往縣衙去了。
梁叛卻是暗感奇怪,下浮橋居然在昨夜被大水衝垮了,還淹死一個和尚?
他不禁聯想到俞東來告訴他的八指和尚,和那日本使臣天草芥,今天又出來一個被水淹死的和尚,莫非這兩天自己犯了和尚的忌諱嗎?
還有甚麽黑貓精吸魂魄殺人,呂書辦被害的消息傳得快也就罷了,怎麽會傳得這麽邪乎?
黑貓精……他不禁想起昨夜,在自家門外巷子裏,看到的那隻黑貓。
梁叛搖搖頭,沿著柳葉街快步走到下浮橋處,果然看見一水之隔的對岸,還有幾個工匠正在岸邊打新夯樁,剛剛修好的下浮橋上,連繩索都換成了新的。
不過往常人來人往的下浮橋,此時顯然還沒正式開放通行,幾個壯班的熟人正攔在南岸的橋頭,把想上橋過對岸的人全都擋了下來。
“再等半個時辰才能走!甚麽?等不及?等不及就他娘的走新橋去!”
那幾個民壯顯然也沒睡好覺,說起話來凶腔八調的,嚇跑了好幾個過橋的。
這時有人看到了一身捕快公服的梁叛,一把推開礙事的路人,臉上立刻陰轉晴了,笑道:“哦喲,這不是梁班頭?”
“哦喲,趙班頭!”梁叛咧開嘴,舉起手,跟另外幾人打了招呼,“李班頭、何班頭!”
幾個衙役頓時嘻嘻哈哈地湊在一起,嘴裏說著一些扯淡沒邊兒的笑話。
笑過一陣,梁叛向河麵上的浮橋打了個眼色,低聲問道:“哥幾個,怎麽回事,橋斷了?”
一說到這事,幾個民壯立刻止住笑容,都四下裏看看,見有幾個閑人在附近,那姓李的和姓何的兩人立刻過去把人趕開。
趙姓民壯這才湊近了,壓低嗓音道:“有人偷偷鋸斷了幾塊浮板的榫頭和絞繩,昨夜有人過河,一踩便斷了。這事可不是小事,旁人不知道,跟你說不打緊,說不定張知縣會派你們捕班去查呢。”
梁叛微微皺眉,他又問:“我聽說淹死一個和尚?哪裏的?”
“不清楚,送到義莊了,縣裏也派了人到各寺廟去通知認屍。”
“知道了,哥幾個辛苦了。”梁叛像是想起甚麽似的,問道,“唉老趙,你家大舅子下個月要進捕班?”
趙民壯連忙點頭:“對,到時候還要請你老哥多多照應。”
“小事一樁,到時候我帶他認人頭,保管頭天就成熟臉。”他拍了拍趙民壯的肩膀,指了指新修的下浮橋,“這橋不是修好了嗎,怎麽還不能用?”
趙民壯笑道:“用是能用,不過監工的在對麵,是工房的秦書辦,他說能過才能過。”
梁叛一瞧對麵,果然看到岸邊的老歪脖子樹後麵,縮著一個山羊胡子老頭,正是縣衙工房的秦書辦。
“怎麽,你是要過橋?”趙民壯問。
梁叛點點頭。
“好說,我喊一下秦老頭。”
這趙民壯說完果然走到橋頭,雙手筒在嘴邊,扯起嗓子喊了一聲。
縮在樹後麵的秦書辦聽見了,伸長脖子看了看,這才晃悠悠走到岸邊。
趙民壯指了指浮橋,又指了指梁叛。
秦書辦也是個老人精,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梁叛招了招手,讓他直接過來。
梁叛謝了趙民壯,又和另外幾人打了招呼,便大搖大擺地上橋去了。
原本在旁邊等著過橋的人,見狀立刻鼓噪起來,質問幾個民壯,為何有差別待遇。
趙民壯對那些人辯白道:“這是縣衙裏修橋的大師傅,上去檢查質量的。”
其中一個開店的立刻反駁:“胡說八道,那明明是梁捕快,你當我瞎啊!”
“廢他媽話,回去打點鹽水好好洗洗你的招子,哪裏有梁捕快?我看你是老花眼加大近視,人也瞧不清了!”
梁叛一聽後麵吵了起來,哪裏還敢多留,加快腳步便跑到對岸去了。
在秦淮河跟油市街中間,有幾個大貨倉,都是漕幫的產業。
每年上漕的時節,這幾個貨倉便堆滿了漕糧,一條條的漕船會停泊在秦淮河上,將匯聚在南京城中的漕糧裝了船,千帆萬槳,沿著運河一直送到北通州,供給北京和整個北方的糧秣用度。
平時這些貨倉便用來周轉從長江和外秦淮進來的各地貨品。
貨物進了西水關以後,便在此處卸貨,統一堆在貨倉之中,再由各家商鋪、作坊,走陸路用大車將貨物拉到城中各處售賣。
外來的船一般是不過下浮橋的。
梁叛找到臨近油市街最大的貨倉,即便不在運漕的月份,這座貨倉依舊堆著小山般的糧食。
因為漕幫在這座貨倉外開了一家油糧店,就近囤貨取貨。
他走進那家門上掛了一個“旗”字牌的米店,隻見其中除了一個櫃台,便是堆滿了的糧食。
隻是時辰尚早,並無一個人在此招呼。
梁叛見那櫃台後麵的牆壁上,也掛了個小木牌子,上麵也有個“旗”字。
大明的漕糧在最初是由軍民共同擔負運送,後來因為運送漕糧路途遙遠,民役往返一趟有時需要一整年的時間,嚴重耽誤農時。
所以朝廷在永樂十三年建立漕軍,從此大明的漕運便由專門的漕軍負責。
漕軍製和大明朝的許多製度一樣,經過多年以後便因為各種原因,開始漸漸廢弛。
於是在崇佑十二年的時候,內閣大學士左康章認為漕軍製度徹底崩壞,全國漕軍能用者十不足一,每年空耗大量軍餉,於是奏請裁撤漕軍,改以民運漕糧。
後來經過幾番波折,這件事終於在多方推動之下終於成功,十二萬漕軍悉數轉編裁撤。
這些漕軍有些並入其他軍衛所、千戶所,也有的幹脆回鄉種田,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接手了原漕軍的建製和船隻,搖身一變成了河幫,平時不吃朝廷的關餉,隻在漕運之時靠運費過活。
不過漕運的運費有限,所以河幫漸漸無法自給自足,又經過幾年的解散、整合、轉型,這才有了今天各地的漕幫。
漕軍裁撤以前,南京漕軍指揮使屬下有兩總,一是錦衣總,一是旗手總。
當年兩總的老人各自創立河幫,後來漸漸合並成為南京漕幫,凡是錦衣總的舊人,便會留個“錦”字標記,而旗手總的產業,也會掛個“旗”字招牌。
梁叛因此便知道馮二這一支人馬,就是當年旗手總屬下的漕軍。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忽然感到大門處光線一暗,轉頭看到幾個糧庫夥計,正在馮二的帶領下,從大門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