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一零二章 收之桑榆

來蘄州宣旨的黃公公要回京師,毛鐸、霍重樓也跟著一塊回京複命,秦林便在閱江樓宴請他們。

黃公公身邊除了從京裏帶出來的兩個小太監,還多了個張小陽。

一見麵這位小公公就朝秦林磕頭:“秦爺替我家主人洗冤,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可惜小的要離開蘄州,恐怕這是最後一次給秦爺磕頭了。”

秦林忙問是怎麽回事。

張小陽含著包眼淚說了他的身世,原來他老家是河北保定府張家莊,隆慶六年河北大旱,保定一帶赤地千裏,張小陽隻有十歲,餓得嗷嗷直叫,官府雖有賑濟,無奈災民太多,賑災糧就顯得杯水車薪了。

張家父母走投無路隻好親手把兒子閹了,準備送進宮裏做太監,不求榮華富貴,至少能吃口飽飯。

正好隆慶帝駕崩、萬曆帝登基,上代老荊王朱翊巨入京朝賀路過張家莊,見到災民慘境動了慈悲心腸,買來糧食發放這才救了一鄉性命。聽說父母親手閹割兒子隻求吃口飽飯,老千歲也心下慘然,便把張小陽帶在身邊,朝賀之後回了蘄州,撥在孫子朱由樊身邊使用。

這次秦林替朱由樊洗冤,張小陽也立下大功,荊王父子問他要什麽賞賜,他隻說想回鄉看看父母。

一個閹掉的宦官,回鄉下就與廢人無異,荊王父子當然不會就這麽打發了他,那也太虧待人家了。

正好黃公公出京,荊王父子便有了主意:藩王有薦舉醫官、道士、宦官到宮廷奉職的慣例,就和進貢似的,意思是咱們有什麽好人、好東西都先盡著天子用。張小陽家鄉保定府和京師離得很近,薦他進宮辦事,他自己也有了著落,奉養父母也方便。

秦林聽了張小陽的遭遇也是歎息不已,順口問道:“這麽些年了,小張公公還有家裏的消息嗎?除了父母還有沒有別的親戚?”

張小陽苦著臉搖搖頭:“蘄州離保定府三千裏地,什麽消息都沒有,隻聽說一直到第二年麥熟才不至餓肚子,可俺爹俺媽能不能撐到麥熟,就隻有天知道了。家裏除了爹媽,旁的親戚也多,不過頂親的隻有個叔叔了,我小時候他就去了京師,生死不知。”

秦林聞言,默然不語。

黃公公隻當秦林不高興,朝張小陽虎著臉,陰聲陰氣的道:“怎麽做奴才的?就會說喪氣話兒!將來進宮之後隻能說聖天子在位海清河宴,胡說八道這些不好聽的,當心掌嘴!”

張小陽連連在地上磕頭,嘴裏直說黃公公教訓的是。

倒是秦林因張小陽的悲慘身世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又覺得這小太監對朱由樊忠心耿耿為人倒是不錯,在荊王府奪嫡案中也有一段算得上並肩作戰的經曆,便動手把他扶了起來,又塞了五兩金子給黃公公,笑道:“小張公公是在下的故交了,此去京師三千裏,還托黃公公多照顧他。”

黃公公假意推阻了兩下,太監見金銀便如蒼蠅見血,哪兒有不要的?一邊往懷裏揣一邊豎起大拇指:“秦大人仗義疏財,真正是及時雨!將來如果有機會調到京裏來奉職,咱們可要好生親近親近。”

秦林心道咱們攀攀交情沒什麽,親近嘛,老子對太監可沒什麽興趣。

張小陽則對秦林感激涕零,離開荊王府去京師宮中做個小太監,也許一輩子都不見麵了,人家還拿金子替你鋪路,這才叫義薄雲天呢!

毛鐸、霍重樓也極其推崇秦林,非得讓他坐上席,這兩位回京之後必然升官,還不都托了他的福?

尤其霍重樓,女兒紅一杯一杯的往口裏倒,似乎十幾年的沉寂、十幾年的委屈都在這一刻發泄出來了,最後一巴掌把瓷杯子拍到桌麵上,碎片深深的嵌進去,他醉眼惺忪的道:“要、要是,俺老霍的上司,像秦、秦兄弟這般豪爽、這般義氣,老霍何止才做個區區檔頭?”

秦林沒喝多少,聞言隻是笑笑,最終也沒說什麽:當然希望身邊有霍重樓這樣一位高手,但自己錦衣衛百戶的職位還太小,霍重樓雖然感激,卻不可能為我所用;不過既然結下了交情,將來的事情嘛,總會有一天……酒飯已畢,送黃公公一行人下樓離去,秦林恍惚間看見月亮照著樹影底下一個人形。

隻道是白蓮教派人來報複,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定睛一看卻是牛大力站在那裏。

牛大力見秦林已經發現了,就走上來抱一抱拳,咧開大嘴笑道:“恩公喝醉了嗎?要不要來碗醒酒湯?來來來,俺扶你過去,拐角大樹底下王婆賣的酸梅湯最能解酒……”

“我沒醉!”秦林似笑非笑的瞧著牛大力,“有什麽事兒就直說吧,你這副樣子,老子看著都寒磣得起雞皮疙瘩了。”

牛大力不好意思的搓著手,扭扭捏捏的道:“俺娘讓俺和恩公說……這個……”

“再不說我走了啊,”秦林作勢要走。

牛大力這才急了,趕緊說了來意:原來張公魚升署武昌府去了,新任蘄州知州已經到任,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知州就大刀闊斧的把前任留下的班底一通裁汰,任用他的心腹。

雖然牛大力這段時間也收了些陋規常例,可以給新任大老爺帶來的師爺孝敬孝敬,保住民壯班頭的位置,可他越想越覺得沒意思,做衙役終是賤役,雖然在老百姓麵前逞逞威風,但知州、師爺乃至六房司吏,誰拿正眼瞧你?

這段日子是秦林在蘄州,等秦林去南京赴任,牛大力這班頭做起來也不怎麽舒服了。

更何況這次參與圍剿玄妙觀的人員,錦衣衛官校、指揮使司兵丁以及東廠檔頭等等,都各有升賞,連姍姍來遲的張公魚都升官,唯獨出力極多的牛大力,除了張公魚私人的一點賞銀,沒有得到任何獎賞——官吏官吏,官在上吏在下,而衙役連吏都不是,隻算個賤役,論功行賞怎麽輪得到他?

牛大力越想越覺得做衙役沒意思,和老娘一商量,便來找秦林:“恩公,俺娘說了,你要是不嫌棄,就讓我跟著你做個軍餘,俺傻牛好一拳一腳謀個出身,您身邊也多個肯拚命的人,不管刀啊槍的,傻牛這副身胚總能替您擋幾下,隻要俺傻牛還有口氣兒,就不叫恩公掉一根寒毛。”

牛大力說完,就眼巴巴的看著秦林。

秦林先是大笑,“軍餘嗎?肯定不行的!”

牛大力低著頭,覺得恩公看不上自己,很有些羞愧。

沒成想秦林一拳擂到他厚實的胸口:“老子都做百戶了,要替你弄個校尉還不容易?軍餘,虧你說的出口,那不是打老子的臉嗎?”

牛大力喜出望外,一把抱住秦林:“哎喲我的秦大爺!你是我親大爺!”

秦林隻覺得被一隻狗熊抱住了,連聲叫:“得得得,你要把我肋骨擠斷?這是恩將仇報啊……”

牛大力趕緊鬆開手,先朝秦林磕了個頭,“告訴俺娘去,也叫她歡喜歡喜”,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的跑遠了。

秦林這次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雖然因為目前職位太低,沒有資格得到霍重樓的效忠,卻把牛大力納入囊中。牛大力沒練過武功而有天生神力,除輕功稍遜之外正麵對戰不弱於一流高手,就算對上魏天涯也不吃虧,如果是戰陣上兩軍對壘長槍大戟的話,他這種猛將形人物反而要比武林高手魏天涯管用些呢。

按照慣例,調任百戶可以帶三五個親信隨同上任,秦林便準備帶牛大力、韓飛廉、陸遠誌三人。

為了防備白蓮教報複,甲乙丙丁四女是要留在蘄州保護青黛的,秦林又和王進賢、陳四海說了,讓他們盡力保護醫館。

指揮使司衙門和錦衣衛百戶所距離醫館很近,百戶所有上百名官校,衛所雖然潰爛,管轄員額五六千人的指揮使司尚有數百精兵,則是長槍大戟、強弓勁弩的經製軍隊,有他們保護,除非白蓮教公然造反攻打蘄州,否則定能保醫館平安。

這兩位受過他的恩惠也不知多少了,當然沒口子的答應,王進賢還主動提出派五十名兵丁輪流到醫館執勤,一來防備白蓮教襲擊,二來維持秩序彈壓閑人。

告訴李時珍之後,老神醫倒是不以為然:“白蓮教並非江湖幫會,他們是要造反的,沒事兒還要行醫、畫符收買民心,要殺老夫,要毀我醫館,豈不盡失荊湖民心,對他們是得不償失嗎?”

秦林點點頭,李時珍確實有資格如此自信,自打玄妙觀辟為醫館,李時珍名氣更大,荊湖之地長江上下遊的官紳百姓有了疑難雜症都來蘄州診治,醫館活人無數,盡得荊湖民心,如果白蓮教要拿他下手,那可真是和荊湖之地千千萬萬百姓為敵,非但不能造反起事,反而要喪盡根基。

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秦林最終說服李時珍讓醫館接受兵丁保衛。

臨別之前,他提出最後一個要求:這段時間讓青黛替來醫館就診的婦女瞧病,甲乙丙丁四女作為助手。

秦林已是青黛的未來夫婿,既然他提出來,李時珍當然不會反對。

而青黛從秦林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喜不自勝的親了他一口,“秦大哥真是太好了,今天是青黛最高興的日子啦!”

忽然小丫頭的嘴又嘟了起來,聲音越來越低:“當然,要是秦大哥不走,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