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骨骼清奇

夜裏下了一場大雨,空氣分外清新,清晨的太陽也溫暖和煦,趁著日頭還沒有變得火辣難耐,蘄州南市的人們工作著、喧鬧著、歡笑著:

漁家漢子**油光水滑的肌肉,手提草繩子穿腮紮起的鮮魚:“剛從蘄河裏打來的鮮魚誒,活蹦亂跳!草魚肥,鯉魚嫩,清蒸鱖魚神仙站不穩!”

陸家肉鋪的老板生得黝黑肥壯,小褂子敞開露出胸口的叢叢黑毛,雙手把剔骨尖刀舞得風車也似,看上去凶神惡煞,但人們都知道其實陸老板挺好說話,在他這兒買肉,秤杆是十足十,還總給熟客們搭送點骨頭、下水。

城西種菜園子的張大郎挑著擔兒,水靈靈的黃瓜,嫩生生的青菜,綠油油的韭菜,還帶著清晨的露珠兒。

蘄州北麵麒麟山腳有連片的金碧輝煌的王府,東城有歌舞升平的花柳巷和管弦樓,西城則有富商巨賈的幽深宅院,可要說整個蘄州的煙火氣,可全集中在吵吵鬧鬧的南市啦。

萬曆初年,雖不算天下大治倒也稱得上舉國升平,人們生活得有滋有味。

惟一讓大家夥兒奇怪的是,肉鋪陸老板的兒子,被老陸引以為榮、整天掛在嘴邊的神醫弟子,那張胖乎乎的小圓臉上,為什麽眉頭皺成了一團舒展不開?

和秦林同行前往岔灣村,去喝知州衙門壯班新任班頭牛大力喜酒的陸遠誌,有些擔心的看了看身邊的朋友:

不管什麽時候秦林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給人以莫大的信心,可自打進了那家書店,他就沉默到了現在,流露出的失望、懊喪之情叫開朗樂觀的陸遠誌也變得消沉。

“莫非那家書店有鬼,秦哥撞了邪?”陸遠誌眨巴著小眼睛。

秦林長長的歎息一聲,劍眉深鎖。

富貴人家在娶正妻之前先買幾個小妾在身邊,是這個時代常有的事情。這種侍妾地位極低,將來正妻入門之後更要受欺負,實與奴婢相距不遠,若不是窮得實在無路可走,就算小門小戶的百姓也不願把女兒推進火坑。

李建中雖是舉人出身前途黯淡,好歹也是正七品的知縣,何況以李時珍對孫女的寵愛來說,將來青黛無論如何都是要嫁與人做正妻的。

黃連祖竟敢提出要青黛與他做侍妾,實是莫大的侮辱,李時珍氣得渾身發抖,當場就和他翻臉,端茶逐客。

昨日秦林等人回到醫館的時候,黃連祖早已狼狽而走,否則秦林還真想教訓教訓這廝。

本來以秦林的想法,既然李時珍斷然拒絕了黃連祖的要求,李家又是大名鼎鼎的荊湖神醫,青黛的父親李建中又身為四川蓬溪知縣,難不成黃連祖還敢公然搶親?

醫館眾師兄弟的憂心忡忡完全顛覆了秦林的看法:迫於儒林清議和國家法度的約束,黃連祖自是不敢公然強搶民女,可他一肚子的壞水,難保今後不出什麽妖蛾子來為難李氏醫館。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黃連祖有錦衣衛總旗的身份,有荊王側妃的姐姐替他撐腰,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將來醫館的麻煩多半要接踵而至了。

秦林聽得一肚子火,他早知道這個時代的官府權力極大,所謂“破家的知縣,滅門的令尹(知府)”,普通百姓決不敢與官府相抗,所以才出銀子資助牛大力當民壯班頭——他對牛母有活命之恩,將來要是在蘄州城做點事情,牛大力自會提供方便。

可三班衙役最多也就能鎮住地皮光棍破落戶,遇到了黃連祖這種紈袴子弟就沒什麽作用了,論武功牛大力一巴掌就能扇得他半死不活,但人家身上穿著錦衣衛總旗的飛魚服,哪個百姓敢毆打天子親軍?造反謀逆的罪名!

要治黃連祖,還得從官麵上來……秦林越來越渴望當官了,這個時代,隻有當上官,當大官,才能擁有尊嚴和人格,才能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大明朝踏入仕途的最佳路徑,當然就是科舉考試。寒窗苦讀,三字經弟子規開蒙、四書五經入手,考秀才進州學府學,鄉試考舉人,會試考貢士,殿試考進士,一當上進士就是魚躍龍門了,三年庶吉士散館,內則點翰林,外則放給事、禦史,三轉上去留朝的就是大小九卿、直殿學士,外放就是布政使、巡撫、總督,實是青雲直上的路子。

既然是條金光大道,秦林當然要打打它的主意,當朝執政的江陵張居正,莫說區區錦衣衛千戶、荊王側妃,就算錦衣衛指揮使、各處藩王,隻要見了他老人家就連個屁也不敢亂放,何等威風,何等權柄!

不曾想找了家書店看了丙子科舉人、進士的小錄(貓注:就是優秀作文選啦~),秦林登時心涼了半截;且不提書法之端莊秀麗,就是文章的法度架構,用的典故之精道,起的氣勢之端嚴,恐怕後世的中文係教授都不一定能趕上!

至於秦林自己,甚至有不少生僻字都不認識……

沒辦法,後世的學生要學十幾門功課,要體育鍛煉、打遊戲上網……八股時代的書生則十年如一日的懸梁刺股,兩者可以說根本就不在一條起跑線上。不管後世評價八股文多麽僵化桎梏,可不得不承認,大明朝的書生們的的確確把這種文體寫得很漂亮,難以超越。

泥馬啊,為毛眾多穿越前輩可以靠幾句後世詩詞就能縱橫科場無往不利,探花、狀元,連中三元都搞得出來,到老子這兒連生僻字都不認識啊,還有木有天理啊!

秦林真想指著太陽罵賊老天了,手指頭戳出去一半,想起這時候老天爺也不能亂罵的,搞不好被當成黃巢、宋江給官府抓起來,隻好悻悻的收回。

身邊的陸遠誌一直觀察著秦林的神色,見他神情陰晴不定也捏著把汗,忽然小胖墩嘴一咧,大聲道:“豆腐西施,秦哥,他們說的豆腐西施就在前麵,你不問過嗎,看,杏黃色招旗兒底下就是。”

前幾日師兄弟們開玩笑提到蘄州的豆腐西施,秦林好奇的問起,人人都一臉笑容的告訴他這豆腐西施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惹得他好奇心起,要來見識見識。

可隨著陸遠誌手指頭看去,哪兒有什麽豆腐西施?隻有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坐在豆腐攤兒後麵,臉上的皺紋都可以當搓衣板用了。

秦林一怔,眼睛瞪得老大四下搜尋,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半晌才苦笑道:“沒看見什麽豆腐西施啊……莫非、莫非你們就是說的那老婆婆?可也太那個啥了吧。”

陸遠誌笑得捂住了肚子,小圓臉的肥肉歡快的**漾起來:“沒錯,五十年前她就叫豆腐西施,那時候的的確確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咱們醫館後院焙藥的老胡頭就喜歡了她整五十年!”

秦林不禁啞然失笑,半響才聽陸遠誌說了豆腐西施的身世,無非是剛進門就守寡,守節苦熬之類的,令人欽佩的是她靠小小豆腐攤將娘家、婆家的四位老人養老送終,誌節之堅也難能可貴了。

如果說五十年前叫她豆腐西施是名符其實,那麽五十年後對於年輕人就是一個善意的玩笑,在老年人則是對過去美好事物的回憶。

秦林忽地心頭一動: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豆腐西施要為丈夫守節,迫於家中四個老人的生計又不得不拋頭露麵,個中艱辛實在不難想象,連她都能頑強的生存下來,自己堂堂七尺之軀,要實現步入官場、建功立業的目標又有何難?

呼~秦林仰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笑著對陸遠誌道:“走快些,咱們比比腳程如何?”

陸遠誌笑了,他從朋友的臉上看到了某種從來沒有的氣勢,秦林從頭到腳煥發出新的氣象,似乎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阻擋他去實現自己的目標。

………

白蓮教被朝廷強力鎮壓,荊湖恢複了平靜,城門口已沒有設置檢查關卡,師兄弟二人不費周折便出城,沿著大路往岔灣村的方向走了七八裏。

天氣炎熱,見路邊有座小小的茶棚,兩人就坐下來喝碗涼茶,秦林手頭還有不少錢,這茶棚還兼賣鹵煮雞蛋和燒餅,就花幾文錢買了些,與陸遠誌一塊吃。

走遠路兩人腹中餓了,問路人距離岔灣村還有三裏路,看看時辰離中午的宴席也還有一陣子,他們便坐著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涼茶極是普通,鹵煮雞蛋卻極為美味,剝開來鮮味隨風飄散,一嚐果然鹹鮮可口。

“小施主,貧道打個問訊,”一個洪亮的聲音在二人腦後響起。

回頭一看,是個身材極其高大的黃冠道士,生得白須銀發,兩道劍眉不怒自威,雙目炯炯神完氣足,鼻梁英挺、闊口方臉。

隻可惜這人五官雖生得好,位置卻不大對,兩隻眼睛距離似乎太近了點,眉毛好像又分得太開,嘴巴倒沒什麽不對,可張口就是蟹黃色的大板牙……總之,本來嚴肅端方仙風道骨,直如呂洞賓再世、張道陵下凡的形象,被這一破壞反而生出幾分滑稽之感。

他身後還有兩名二十歲上下的道士,一穿青,一穿黃,衣服倒是洗得幹幹淨淨,可注意看的話就能發現不少破爛之處,當然都被小心的縫補上了。

見秦林、陸遠誌二人麵色詫異,當頭的老道士笑道:“無量壽佛!兩位施主骨骼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