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 蓮花烙

蘄州城西郊的一處早已廢棄的廟宇,不知道當年供的究竟是佛是道還是明尊,瓦頂殘缺不全,磚牆坍塌破敗,台階上生滿了青苔,石縫中長出荒草。

廟門外的樹林中,老鴉哇哇的聒噪,正應了那句枯藤老樹昏鴉,把傾頹的破廟裝點得越發淒涼。

哢嚓,有人踩斷了枯枝發出聲響,忽然之間便鴉聲大作,成群烏鴉撲扇著翅膀騰空而起,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在空中飛舞盤旋,宛如來自幽冥的怨靈。

王財極快而又極小心的走向破廟,他身穿密密排扣的短衫,腰係搭膊,打著綁腿,足蹬牛皮快靴,顧盼間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絲毫沒有之前作為指揮使府上管家時的市儈氣息。

看了看周圍沒人,王財小心翼翼的走進廟門。

破爛不堪的大殿,已有人等了多時,但見這人身材極其魁梧卻瘦得不成樣子,似乎全身就剩下副骨頭架子,頭發花白,背負著的雙手卻足有蒲扇大,指節暴突,青筋虯結。

魁梧老者正望著大殿上零落不堪的塑像神遊天外,背對著廟門,可他竟像背後生了眼睛似的,王財剛剛走進廟門,便陰慘慘的道:“我等你半個時辰了。”

王財神色有些落寞:“在這兒十多年了,要把線索全抹去,可得花點工夫。魏長老,下一步堂裏準備怎麽安排?”

那魏長老卻沒有立刻回答,低下頭思索了一會兒才道:“你在王家這麽久,還沒有盜得指揮使的關防印信,堂主很不滿意。”

王財神色大變,急忙辯解道:“王進賢別的不怎麽在意,隻把關防印信捏得很緊,屬下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對,所以屬下才設計抓小兔崽子的把柄,逼他替咱們盜關防印信。”

魏長老的聲音依舊不帶一絲感情:“可你不該把那錦衣衛引去。”

“當時屬下搪塞不過,又想他區區校尉必定不敢把指揮使如何,讓他去詐唬一番,咱們說不定更能拿捏住小兔崽子,”王財說著,聲音就越發變得頹喪低沉:“可沒萬萬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校尉竟真敢搜指揮使的宅子,竟真的把案子破了……”

事實上王煥力氣身子被酒色掏空,力氣極小,根本就沒把柳絮掐死,她隻是昏過去而已,很快就又醒轉,慢慢爬到門口準備呼救。

這時候一直監控事態進展的王財就出手掐死了柳絮,然後拎起來隨手扔到**,也沒在意屍體是俯臥著的。

秦林恰恰從屍斑的位置推斷屍體並非像王煥說的仰麵朝天,從而發現了端倪。

王財萬萬想不到,十餘年處心積慮,卻因為細節上的小小疏失,最終功虧一簣。

此刻他歎息自己時運不濟,豈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連站在大殿上的魏長老似乎也低頭輕輕喟歎了一聲,半晌之後說:“兩月前高師侄突然在蘄州失去了下落,你身在指揮使府,可有他的消息嗎?”

王財搖搖頭:“屬下不知。照說高師兄開壇傳教的動靜也太大了些——因教主的關係,高師兄總想替本教立個大大的功勞,這個心思屬下也懂,因此衛所這邊盡量替他尋了方便,可後來被錦衣衛盯上,屬下就愛莫能助了,自他逃出蘄州南門,就完全失去了聯絡。”

大殿頂上破了老大個洞,魏長老抬頭望著洞口處的天空,沉默許久之後才慢慢道:“可惜。高左使一直在追查他兒子的下落,本來你如果打探到高師侄的消息,本長老稟明高左使,也許你不必死的。既然你一事無成,又被錦衣衛揭破了身份,那就說不得了。”

王財渾身巨震,繼而苦笑起來:“屬下死不足惜,隻可惜在蘄州苦心經營十餘年,竟壞在一個小小校尉手上!”

魏長老冷冷的道:“沒關係,高左使和堂主都另有安排,總叫朝廷官軍到不了麻陽。”

“就憑那幾個裝神弄鬼的雜毛?”王財說起來十分不屑。

魏長老聲音如同鋼鋸刮過鐵板,難聽至極:“賜你早日回歸真空家鄉,歸於極樂之地,享那無盡仙福,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好、好!王財咬牙問道:“那屬下的家小……”

魏長老極不耐煩的搓了搓手:“堂主自有安排。這裏有筆墨,以你的聰明,自然知道該怎麽寫給鷹爪孫。”

王財明白教中手段,登時臉色變了幾變,可看到魏長老那雙可怕的手,他的所有反抗之意都煙消雲散了,隻得長歎一聲,拿起紙筆刷刷的疾書。

與此同時,左手悄悄從懷中取出一物,忍住疼痛將它狠狠的印進了掌心。

片刻已經寫完,將紙筆放在供桌上。

魏長老把那篇文字看後,點點頭,又道:“教中規矩你總該知道吧?”

王財將手中捏著的物事遞過去,一朵小小的黃澄澄的蓮花,與此前秦林得到的蓮花形製完全相同,隻不過那一朵是羊脂白玉雕鑿而成,王財的則是用黃銅鑄造。

魏長老背負著的手在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不知怎的王財手中那朵銅蓮花便不見了蹤影,而攤開的掌心裏則多了隻小小的瓷瓶兒。

自始至終,魏長老竟沒有回過一次頭。

“好,好一記天羅地網捜魂手!”王財慘笑著,心知魏長老如此舉動不無警告的意味。

他也不拖延,立刻揭開瓷瓶的塞兒,一仰脖子喝了,隻消片刻便渾身顫抖著軟倒,在地上抽搐幾下就吐出了此生呼吸的最後一口空氣。

魏長老仍舊背負著雙手,緩緩跺到坍塌的圍牆邊,忽然舉起雙臂一振,足尖在牆頭輕點,身形便如一隻大鳥般淩空飛起,沒入廟外麵的密林之中。

哇——烏鴉紛紛驚飛。

…………

沒過多久,烏鴉們就迎來了第二撥客人。

蘄州認識衛指揮使府上王管家的人不少,錦衣衛、州衙全力搜捕,很快就找到沿途看見過他的目擊者,偱路找到了破廟。

秦林辨認地麵上的足印,甚至發現了王財踏斷的枯枝,他打個手勢,示意目標就在廟裏。

錦衣衛士們繡春刀出鞘,韓飛廉分派軍餘們四下散開把廟團團圍住,親自領幾個兄弟從正門殺進去,同時秦林也帶著人從圍牆的缺口衝進廟中。

大殿前麵,布滿荒草的中庭,赫然躺著王財的屍體,旁邊散落著紙筆。

秦林撿起那張紙細看,在這份遺書上王財承認了罪行:那晚柳絮隻是被王煥掐暈,是王財見色起意試圖渾水摸魚,見柳絮竭力反抗,一時怒火衝頭就把她掐死了,並且趁機推到少爺王煥身上。

眾錦衣衛弟兄見秦林撿起紙看,都流露出羨慕之意,他們要麽是世襲軍戶要麽就是前線立功受的保舉,大多數校尉乃至小旗都不識字的,而大明子民對讀書人的敬仰簡直深入骨髓。

韓飛廉問寫的什麽,秦林便一五一十的念給大夥兒聽了,韓飛廉把手往他肩上一拍,喜道:“好了,這下子案件查得水落石出,而且凶犯自己服毒死了,連開堂問案都可以省下。”

秦林點點頭,然後蹲下仔細檢查著死屍,剛剛拿起裝毒藥的小瓷瓶眉頭就皺成了川字——王財所服的毒藥竟然和他從高豺羽那兒得到的完全相同!

這隻是一個巧合嗎?

一個暴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王財這狗奴竟敢如此狂悖無禮,本官要把他腦袋擰下來當夜壺用!”

指揮使王進賢帶著親兵騎馬急匆匆趕來,他老婆劉氏也騎在馬上,王煥則由兩名健壯親兵用滑竿抬著,顛得臉色發白。

在後麵一點兒,張公魚帶著州衙眾人,石韋領著百戶所的總旗、小旗們也聞訊趕來了。

王進賢氣勢洶洶的走進廟裏,看見地上躺著的王財倒是吃了一驚,作為世襲指揮使他倒是認得字的,把那張遺書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見秦林在死屍上翻找檢查,王進賢鼻子裏重重的哼了聲,照說秦林替他兒子洗清冤屈應該感謝,可他一則覺得本來就不是兒子殺的人,錦衣衛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二則又當眾冒犯他堂堂指揮使的虎威,現在自己不找秦林麻煩就算好的了。

倒是劉氏把兒子一拍:“還不謝謝秦長官?要不是秦長官找到真凶,你現在就‘絞監候’啦!”

王煥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又回來,心下對秦林是感激的,也佩服他不依不饒非得揪出真凶的勁頭,所以這番態度十分真摯,一揖到地:“多謝秦長官救命之恩!”

秦林對他印象不佳,點點頭就算答過了。

張公魚氣喘籲籲的走進來,看見遺書就眼前一亮,趕緊吩咐結案,又喊地保來把屍首拉去埋了。

眾人奇怪的是,秦林為何蹲在屍首旁邊細細檢查不休?這不明擺著嗎,就是王財殺死柳絮,知道被秦林追查到自己頭上,他就畏罪自殺了。

直到石韋率大批錦衣衛士趕到,秦林才站起來,朝石韋施禮道:“石大人,標下鬥膽請您下令,讓除張大老爺、王指揮使加上咱們錦衣衛弟兄以外的人都退出院子。”

石韋嘴微微一張,眼睛裏陡然精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