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723章 士可殺不可辱

永寧長公主至誠純孝,因外公武清伯李偉病重,不顧欽天監算定的吉日臨近,毅然推遲了婚期,這一仁孝之舉立刻轟傳京師,街談巷議都讚一聲好個孝心可嘉的長公主,士林清流更是揮動如椽大筆,盛讚我皇明以仁德撫育天下,永寧長公主堪為天家貴女之表率。

京師的張公魚、黃嘉善、蕭良有,南京的王世貞和眾弟子,都先後為這件事寫了佳作傳世,就連顧憲成顧大才子也駢四儷六的寫了一篇,什麽“本朝婦德遠邁漢唐,是以無館陶之橫,無太平之驕……公主懿德布於閨閣,今之貴室驕女而不守婦道者,聞之寧無愧乎?”

得,話裏話外透著股酸勁兒,所謂不守婦道的貴室驕女,當然是暗指徐大小姐囉!話說徐辛夷把顧憲成揍得滿臉花,他這股怨念還能小得了?

可憐,顧憲成也就敢筆頭子上扯點淡,連徐大小姐的名字都不敢點出來,更可憐的是,他還不知道長公主推遲婚期的幕後黑手,其實就是他做夢也又怕又恨的秦林和徐辛夷。

這天文人雅士們又在醉仙樓雅聚,談論得最多的就是梁邦端梁公子和永寧長公主的婚事,對這位剛選上駙馬的朋友,眾人言談中不無羨慕。

顧憲成板著臉,正顏厲色的道:“吾不羨梁賢弟攀龍附鳳娶得公主,吾羨他娶得大義純孝之妻!”

好個顧解元,說得果然妙極,有進士出身當然不羨慕做那空殼駙馬囉,人家羨慕的是品德,哈哈,登時把你們這些俗人壓了一頭吧?

眾位朋友對顧憲成的仰慕之情,頓時如滔滔長江綿綿不絕,又好像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隻可惜品德不能當飯吃,到了會賬的時候,眾位文人雅士摳摸著幹癟癟的錢包,對梁邦端的懷念就越發熱烈。

“對了,有幾天沒看見梁賢弟了,”劉廷蘭一邊摸出兩錢碎銀子,一邊自言自語。

孟化鯉把十三個大錢整整齊齊的排出來,聞言就連連點頭:“就是,梁賢弟自從選上駙馬,就沒露過麵,想是在家裏準備大婚?”

孫稚繩冷麵熱心,起哄道:“如今他婚期延後,正是百無聊賴之時,咱們幹脆去賀他一賀!”

眾人齊聲道好,說是去賀梁邦端,每人無非是寫兩個鬥方、提幾句詩詞,不花什麽本錢,梁家卻必定會留飯,走的時候說不定還會送幾兩謝步銀子呢。

說走就走,一行人出了崇文門,笑嘻嘻的來到崇北坊梁府。

梁家極為富有,房舍占地極為寬廣,粉牆青瓦、庭院深深,院牆內盡是鱗次皆比的房舍,就是燈市口紗帽胡同張居正的太師府,氣象森嚴或有過之,富麗堂皇卻不如它了。

門口的奴仆老遠看見這群人過來,兩個進去通傳,剩下的迎出來,滿臉堆笑的和公子爺的朋友們打招呼:“各位老爺、公子請少待,已經去通知我家公子了……”

顧憲成這夥人是梁府常來常往的,眾人聞言就笑道:“要什麽通傳?咱們直接進去吧!”

哎哎哎,奴仆們麵麵相覷,終究不敢攔這夥文曲星。

顧憲成等人進去,熟門熟路的就朝梁邦端住處走,忽然老遠聽得裏麵幾聲咳嗽,聲音破擦擦的,孫稚繩心直口快,不禁奇道:“梁兄的咳嗽還沒好?婚期將近,慶典上咳起來未免不好看,依我說,就該去請南京李老神醫來瞧瞧,他梁家又不差這兩個錢。”

孟化鯉把孫稚繩衣襟拉了拉,搖頭示意他不要胡說八道,低聲道:“梁賢弟的咳嗽病,這幾年也不知請了多少醫生,吃了多少斤人參,到現在好像還更嚴重了。他這個樣子,怎麽選上的駙馬,恐怕裏頭也很有些說道吧,咱再當麵提及,恐怕叫他尷尬。”

孫稚繩恍然大悟,繼而濃眉皺起,似乎很不高興,看了看眾人不以為然的樣子,終於欲言又止。

聽得眾人吵吵嚷嚷,梁邦端終於從房間裏走了出來,隻見他臉色紅潤,神采煥發,看上去倒不像有病的樣子,笑眯眯的朝眾人拱手:“今天什麽風,把眾位大賢吹到了陋宅?真是蓬蓽生輝了。”

“好你個梁賢弟,做了駙馬,就躲在家裏等吉期?”孟化鯉笑著和他打趣。

劉廷蘭也故作驚訝:“隻聽說娶了公主便不能納妾、不能流連青樓楚館,可從沒說過連朋友會麵也不準啊!”

眾人哄堂大笑,魏允中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忍不住拍了拍梁邦端的肩膀。

這兩巴掌就了不得,梁邦端身子狠狠的晃了兩下,幾乎要摔倒在地,勉力支撐才沒有摔倒,然而臉色已是煞白。

眾人都覺詫異,劉廷蘭把魏允中扯了一下,“你這麽用勁兒幹啥?誰不知道你老魏是練家子啊?”

“我、我……”魏允中莫名其妙的看了看自己手掌。

“梁老弟剛午覺起來吧,連站都站不穩了,”顧憲成搖搖頭,歎口氣:“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好羨慕梁賢弟高眠不起啊。”

梁邦端舒了口氣:“就是、就是,小弟剛剛睡醒,腳步尚有些踉蹌。”

眾人嘻嘻哈哈的逗趣,恭喜梁邦端做了駙馬,又誇永寧長公主不但傳說她容貌極美,又極守婦德,事親純誠至孝,實在是位稱心如意的妻子。

梁邦端神色訕訕,敷衍著眾位朋友,看樣子卻有些魂不守舍。

孟化鯉最為乖覺,打趣道:“莫不是因為婚期推遲,梁賢弟心有不甘?哈哈,我老家洛陽出豆腐,常聽人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梁賢弟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梁邦端臉色稍微一變,禁不住咳嗽兩聲,還沒來得及回答,兩名小廝就快跑過來:“少爺、少爺,老爺有急事找你,請過去一趟。”

這……梁邦端猶豫著看了看朋友們,眾人曉得梁家有事,這是不會留飯了,心中未免有點失望,但人家長輩又招,自然不能攔住呀!於是嘴上都說不必管我們,你自己去就是。

梁邦端匆匆辭別,往內宅去了。

好在眾位文人雅士也沒徹底失望,在離開梁家的時候,大管事恭恭敬敬捧出紅紙包好的小包,說今天府中有事,不能留酒飯,實在過意不去,請諸位老爺、公子收下這點代酒銀。

這是官場士林迎來送往的通例,眾人當然毫不客氣的收下,唯獨那孫稚繩稍微猶豫一下,是孟化鯉拿起來,塞進了他手裏。

人人都有了銀子,就更不好去吃酒了,尤其是幾個主事、都老爺做窮京官的,熬得家裏叮當響,趕緊攥著銀子回去贖當。

孟化鯉看看孫稚繩神色不好,便將他一拉:“孫老弟,今晚愚兄請你,勿嫌小菜飯簡慢。”

孫稚繩無可無不可的,兩人就去東升飯莊,那裏的便碟白切肉又多又便宜,正適合孟化鯉這種窮京官和孫稚繩這種以秀才身份遊曆京師的人。

可注定這兩位老兄吃不成白切肉,剛走到一條胡同裏麵,忽然前麵一人緩緩走來,臉上竟蒙著黑布,隻露出兩隻眼睛!

情知不妙,兩人便往後退,那知後麵也有位蒙麵人邁著長腿一步步走來,身形輕捷有力,宛如兜圈子逼近羚羊的獵豹!

孟化鯉壓住心虛,把眼睛一瞪:“老爺我是戶部主事孟化鯉,哪兒來的小毛賊……”

“戶部主事很了不起啊,連尚書、侍郎的命,老子也取過哩!”前麵那人笑嘻嘻的說著,聲音頗為含混。

吹牛吧!孟化鯉自然不信,他卻不知道對麵來的這位正是秦林秦少保,那句話半點虛假都沒有,秦林親手宰掉的王本固是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雖是閑差,官階卻正好和六部尚書平級,查辦之後斬首的薊遼總督楊兆,也有兵部侍郎官銜。

孫稚繩練過點兒武功,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拉開門戶喊一聲打。

還沒真打起來,他就隻能住手了,因為後麵那位輕捷如豹的蒙麵人,手中握著一柄雪亮的寶劍,正把胡同牆上的青磚一塊塊切下來玩,輕鬆愜意就跟切豆腐似的,孫稚繩不會認為自己的拳頭能比青磚更硬。

秦林的這把劍真是鋒利啊!徐辛夷壞壞的笑著,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又朝秦林擠擠眼睛,咱們這次一位柱國、太子少保,一位魏國公府的大小姐,做起了雌雄大盜。

秦林變了嗓音,怪腔怪調的道:“看見沒,你們腦袋沒青磚硬吧?待會兒我問什麽,你們答什麽,否則把你們切成十塊八塊的扔去喂狗!”

“士可殺不可辱!”孟化鯉挺了挺胸脯。

咦,還是硬骨頭呢!徐辛夷詫異起來,舉著寶劍往孟化鯉臉上晃了晃,作勢要去割他耳朵。

剛才還威武不能屈的孟化鯉孟主事,忽然咚的一下跪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好漢饒命,下官十年寒窗剛剛考上進士,做了窮京官還沒有什麽進項,可憐下官家有八十老母、三歲兒子……”

靠!秦林和徐辛夷無語,還以為這廝真的硬骨頭呢,原來他嘴巴雖硬,骨頭卻是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