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2章 督主威武
茶博士出人意料的扯著嗓子喊起來,立馬如半空裏打下個霹靂,無數張臉揚了起來,無數雙眼睛閃著光芒:“真是秦青天到了俺吳王寨?”
“劉老根你別搞錯了吧,傳說秦長官是包龍圖轉世,麵如鍋底,額頭頂著個月牙……”
“他真是秦青天!風陵渡就是他替咱們父老鄉親說話,要不就挨場大雨淋頭。”
有個小夥子領著個老漢正走到這裏,忽然那老漢就兩眼發直,手裏提著的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
老漢從蒲州那邊過來走親戚,小夥子是他外甥,還以為他中了風邪,趕緊掐他人中:“舅舅,舅舅——娘,快燒薑湯!”
“俺沒事兒,”老漢掙開外甥,遠遠的看著秦林,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媽呀,原來他就是秦青天!那天俺在地裏刨土,他和個仙女兒似的姑娘,還問俺種地生計來著,俺隨口說周扒皮不是個東西,沒想到,沒想到……天開眼哪!”
人的名、樹的影,秦林扳倒張允齡張四維,雷轟電閃般摧垮晉商魁首少師府,震動三晉關中,現在的他早已不是初到蒲州時的兩眼一抹黑,百姓們聞得秦青天之名,全都奔走相告,主動前來伸冤訴苦。
很快秦林所在的茶棚子就裏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人,父老鄉親們七嘴八舌的述說著冤屈,多年來遭受的苦痛,一股腦兒的向著秦青天傾述,有幾位大媽大嬸甚至泣不成聲。
秦林根本用不著刻意收攬民心,在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他隻要擺出溫和的笑容,同時做出秉公執法的允諾,就收獲了無數人的眼淚和感激。
尹賓商臨時充當刑名師爺,就拿茶棚裏的桌子充當公案,鋪開筆墨紙硯記錄百姓的申訴,這些豪強劣紳魚肉百姓的案子。不是把誰家媳婦搶去做丫環,第二天就吊了頸,就是催逼田租,打得佃戶受傷嘔血,案情十分簡單明了,以前是地方官不查罷了,現在稍微一查,就將罪惡盡數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秦林看了看桌子上不斷變厚的案卷。目光投向不遠處宅院土圍子上的幾個人影,嘴角露出了冷酷的微笑。
周德馨站在土圍子閣樓的第三層,看著茶棚子那邊父老鄉親踴躍歡騰的一幕,臉色時而發青,時而發白,那個蹺著二郎腿的年輕人。僅僅不經意的一瞥,便讓他心跳如擂鼓。
周德馨的名字取得非常名不副實,他既無德,更沒有什麽美名,反倒因為盤剝過重、心狠手辣,被百姓們背地裏取了個外號叫做周扒皮,十裏八鄉臭名遠揚。
秦林扳倒少師府,張公魚落實新政,王馬楊沈四大家噤口不言。很有些中小豪強地主心懷畏懼,將曆年積欠的錢糧交了三五成、七八成。
不過也有很多人尋思,積欠並非一家一戶,這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累積的弊病,地方官動作再怎麽雷厲風行,又豈能一蹴而就?少師府罪名是通敵賣國,並非抗繳積欠,全國積欠賦稅的縉紳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隻怕官府也管不過來。同時朝廷的動向也不明朗。也許明天秦林、張公魚就倒黴了呢。那現在交上去的積欠,豈不冤枉得很?
周德馨就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臨晉知縣發帖子催討,他幾句話糊弄過去,那知縣資曆淺,又是舉人考選的,腰把子不怎麽硬,竟就此偃旗息鼓,似乎被他堵了回去。
萬沒想到招惹來了秦林這尊煞星,周德馨暗自叫苦不迭,他可沒妄自尊大到認為憑自己的力量,可以對抗鬥垮少師府的秦林。
“夏培這王八蛋,一定是他告了刁狀!”周家一位管事惡狠狠的罵道,頓時在牆頭引起了一陣共鳴。
夏培就是那舉人考選的知縣,周德馨這時候可沒功夫追究是誰告了刁狀,眼珠子轉了轉,一邊命管家準備一份厚禮,一邊引著幾個兄弟走下圍牆:“走,咱們會會那秦青天!”
土圍子中門大開,周德馨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率眾而出,周家幾兄弟和頭麵管事們跟在他後麵,神情倒也不怎麽緊張,周家是僅次於王馬楊沈四家的頭等大縉紳,前代還出過個南京的閑職侍郎,大家官麵上的人物也見得多了。
本來圍在茶棚子周圍吐苦水的父老鄉親們,見周德馨率眾而出,頓時如畏懼蛇蠍般朝兩邊避了開去,讓出中間一大片。
周德馨離著老遠,就滿臉堆笑、長揖到地:“下官內閣中書周德馨,見過秦林秦長官!”
他的幾個兄弟也紛紛行禮:“標下吳王寨巡檢司周德芳,給秦長官見禮了!”
“學生周德瑞,隆慶庚午科舉人……”
周家幾兄弟和子侄輩紛紛自報履曆,個個都不是白身,至不濟也捐了監生貢生,此刻都袍乎套兮的穿戴起來,儼然一群衣冠禽獸。
當然,在舊黨清流比如趙應元、王用汲、顧憲成等輩眼中,這叫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很值得攀一攀同年同門同鄉同榜的交情,再敘一敘年齒,然後世老先生、世叔世兄叫成一片。
就算本地正管文官,遇到這架勢也隻能站起來,說兩句老先生造福桑梓久仰久仰。
偏偏秦林不,吊兒郎當的坐在板凳上麵,翹著二郎腿晃悠晃悠,端著茶杯慢慢吹那冒起來的熱氣兒,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
周家眾弟兄頗有幾個怒形於色,周德馨臉皮一紅,手在身後擺了擺,依然畢恭畢敬的道:“聞得秦將軍大駕光臨,周某有失遠迎,實在罪過罪過!北風漸涼,茶棚不是久坐處,鬥膽奉請秦將軍入弊宅一敘,略治水酒為將軍洗塵。”
說罷,周德馨抬起頭笑眯眯的四下看了看。
別看百姓們剛才告狀告得歡,畢竟為他積威所懾,站在前邊的都立不住腳往後退,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還有人心頭嘀嘀咕咕的,說秦將軍畢竟是朝廷的官兒,萬一他幫著周德馨。俺們剛才的舉動豈不是自尋死路?
“不,不會,秦青天絕對不會!”凡是在風陵渡,在蒲州見過秦林的百姓,都對他抱著非常高的期望。
秦林將茶杯慢慢的放在桌上,抬眼瞟了周德馨一眼,輕輕拍了拍尹賓商謄寫的冤狀,不慌不忙的道:“周德馨。你可知罪?”
周德馨臉色不好看了,斷沒想到秦林這麽不給麵子,臉色一紅,終究還是強忍住,手在身後招了招,剛從宅院裏匆匆趕來的管家便把一疊紙放在他手中。
“啟稟秦長官。容周某將下情上告,”周德馨彎著腰,將幾張紙呈給秦林。
哦?秦林接過來一看,就笑起來:“黃金百兩,白銀千兩,蜀錦百匹,綢緞表裏百端……嘖嘖嘖,這禮物的分量可不輕啊!”
周德馨頓時臉色難看之極,秦林當眾念出來。這在官場上是什麽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父老鄉親們卻不懂官場道道,聽秦林念了一大通禮物名目,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貴重東西,又見他笑嘻嘻的和周德馨說話,就難免起了誤會,不少人長長的歎息著,剛才嚷出去的茶博士和告狀最積極的幾位,哭喪著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官官相護四個字。
陸遠誌、牛大力、尹賓商卻笑得打跌。莫說秦長官不貪財。就算他貪財,周家的手筆也未免太小了點。靠著漕幫和五峰海商的分紅,秦長官拔根汗毛都比這粗啊,還看得起周家這點“重禮”?
果然,秦林笑眯眯的將禮單和那疊訴冤的狀紙放到了一起,周家人滿臉的莫名其妙,卻聽他慢悠悠的道:“好了,又多條賄賂朝廷命官的罪名。”
原來如此,百姓們叫一聲好,解氣呀。
“你算個什麽朝廷命官!”周家幾兄弟裏麵,脾氣最暴躁的周德芳一蹦三尺高,氣憤憤的道:“一個無職無品的錦衣校尉,也敢自稱朝廷命官,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周德瑞拱拱手,滿嘴的陰陽怪氣:“學生不知秦長官是何品級,在何處衙門擔任什麽職司?咱們吳王寨屬於臨晉縣,您是接任了臨晉知縣,還是平陽知府?”
“二弟,三弟,不可如此!”周德馨假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卻沒有真正去阻攔兩個兄弟。
周德芳叫得直接,周德瑞問得刁毒,秦林是錦衣武官,哪裏會做知縣知府?這是當麵打他臉呢。
陸遠誌、牛大力冷著臉,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周家人,如同看著一夥死鬼,而尹賓商則舔了舔嘴唇,笑容帶著三分陰狠勁兒。
“唔,秦某既不是臨晉知縣,也不是平陽知府,確實管不著你的案子,”秦林說到這裏頓了頓,望著周德馨莞爾一笑:“不過你罪惡昭彰,我身為錦衣官校,奉上司之命前來收集罪證,不行嗎?尹先生,你去看看南邊大路,張都堂的火牌應該到了吧。”
嘶~~周家眾人齊齊抽了口涼氣兒,張公魚身為副都禦史、巡撫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門等關軍務,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手握執法權,緊急情況下請了王命旗牌就可以殺人,偏偏他還是秦林的把兄弟!
“洗幹淨脖子等死吧!”秦林哈哈一笑,他倒不急著親自動手,反正不畏豪強、清如水明如鏡的青天大老爺是張公魚張都堂。
可尹賓商並沒有帶來張公魚或者張公魚的火牌,而是領著桂友驊和幾名宦官、一隊身穿褐衫戴尖頂帽的東廠番子過來了。
桂友驊是蒲州錦衣總旗,以前在張允齡門下和秦林作對,後來又泣血跪求改投秦林,此刻他的神情頗為古怪,眼神閃爍不定,揣著個極大的隱憂:這夥人帶來了京師的旨意要傳給秦林,可一個個板著臉,不管怎麽問,連半個字都不肯吐露,莫不是、莫不是京師那邊派來抓秦林的?連他老把哥張都堂都不派人來,隻叫自己帶路……
桂總旗不禁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心起來。
周德馨卻哈哈大笑,指著秦林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周家眾位弟兄也徹底放鬆了,肆無忌憚的道:“什麽玩意兒,還來俺們跟前楞充一號人物,哼哼,被東廠拿問進京,趕緊燒香拜菩薩。求下輩子別托生畜生道!”
明朝傳旨是有固定規矩的,發給一般藩屬和普通官員的聖旨,一般是由行人司行人頒旨,接旨官員的級別和涉及事情的重要性提升,則由六部主事、郎中級別的官員去頒旨,如果是軍隊大捷之後班師賞賜,或者冊封親王、國公,則往往由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捧旨前往。
當然。往往都有宦官中使隨行。
如果隻有宦官,這旨意就多半是中旨了——經過內閣票擬、皇帝批紅、六科駁正的正式程序才是聖旨,如果帝王直接下令就隻能叫中旨。文官接到中旨,覺得旨意不對自己胃口,大可以耍耍脾氣,來個“此係中旨。臣不奉詔”,但武臣就沒這麽好命了,中旨也必須遵守,否則有九顆腦袋也給砍了。
頒旨的隻有宦官,沒有任何文臣隨行,周德馨熟知朝廷製度,就知道這道旨意十有八九是中旨。
中旨也就罷了,試問大明朝官員最怕接旨是看到什麽人?一定是錦衣衛和東廠番子。如果隨著旨意而來的還有廠衛鷹犬,基本上隻有一個意思:皇帝要抓你進天牢了!
“哈哈哈。陛下英明啊,降旨來抓姓秦的啦!”周家的管事們哈哈大笑,一個個囂張到了極點。
百姓們麵麵相覷,難道真是要把秦青天鎖拿進京?不少人氣滿胸膛,還有人暗中落淚,都把事情信了十足:畢竟很多人聽過傳說,大忠臣秦青天就是抬棺死諫,從京師挨了廷杖貶謫出來的,那麽皇帝仍然記恨著。將他鎖拿進京。當然很符合邏輯。
一名農婦緊緊抓著孩子的衣服,滿臉的惶然不解:“咋會、咋會恁地?秦青天是好官。俺們都指著他哩,咋要抓他?”
“朝中有奸臣啊!”蒲州過來探親的那位老農,手揉著眼睛低低的啜泣起來,辛酸的淚水在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流淌。
“老天沒眼啊!”更多的人捶胸頓足,一時間怨氣衝天。
關中疲弊久矣,若幹年後的大災之歲,同樣的怨氣衝天而起,一夫振臂而呼,萬夫揭竿而起,於是天命改易,王朝傾頹。
秦林暗暗心驚,仿佛在他們臉上,看到了若幹年後那一張張憤怒的臉,如果這些還有感情的臉變得麻木,變得置生死於度外的淡漠,那天下事就再難挽回了!幸好,幸好現在還有時間。
尹賓商則連連點頭,民心如水,王朝若舟,從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傳旨的宦官是二十四衙門裏頭的一位首領太監,秦林認得他,叫做李添福,權勢當然趕不上司禮監二張,甚至比張小陽也頗有不如,但也要算個有頭有臉的大太監了。
周家幾兄弟和管事們正在朝著秦林破口大罵,李添福神色頗為詫異,然後古怪的笑了笑,接著就把臉一板,沉聲道:“秦林,準備接旨。”
朝廷製度,接旨也不是雙膝一跪磕個頭就完事的,還得擺香案行禮,李添福說罷就四下看看,這茶棚子實在太簡陋了,什麽東西都沒有,他不禁有些躊躇。
“這位天使,弊宅有香爐、龍牌,”周德馨點頭哈腰的朝著李添福獻媚,又回頭罵道:“什麽眼力勁兒,還不快去把東西拿出來!”
周扒皮一家人都盼著秦林快些倒黴,忙不迭的回去拿出香案香爐等物,在茶棚子外麵把一應物事擺得齊齊整整,嘴裏還夾槍帶棒的揶揄秦林。
身處漩渦中心的秦林,似乎並不怎麽著急,按部就班的在香案前行禮。
李添福先望京師行禮,然後展開聖旨宣讀:“查錦衣校尉秦,原有大功於國,因妄言欺君有失臣節,革去一切本兼職司貶謫出京,該員不沮不餒、克勤克儉,身處偏遠而勤勞王事,奉皇命偵辦張允齡父子通敵賣國,招吐蕃二教法王來歸,獻重開西域之策遠布國朝皇威,眾臣工一力保舉,朕亦查知該員盡忠用命之心,特開複原有本兼一切職司,加左都督,欽差總督東廠官校!”
“萬歲萬歲萬萬歲!”秦林接過聖旨。
什麽,總督東廠?在場眾人全都驚呆了,周扒皮一家感到了徹骨的寒意,百姓們則一時間有點兒轉不過彎來:不是說要鎖拿秦青天嗎,怎麽又升做總督東廠?聽說那東廠督公都是些凶殘可怖的魔頭,可秦青天是大忠臣呀!
李添福把聖旨傳過就立刻換了嘴臉,笑容滿麵的朝著秦林打躬作揖:“恭喜,恭喜。”
眾東廠番子齊刷刷拜倒,異口同聲的叫道:“屬下叩見秦督主!”
北風勁吹,落葉蕭蕭,頓時一股肅殺之氣油然而生。
秦林哈哈大笑,心說這時候是不是應該仰天長笑,很奸佞很囂張的來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呃,算了,裝逼被雷劈啊。
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秦校尉變成了秦督主,周扒皮一家人嚇得魂飛魄散,還是周德馨腦子轉得快,立馬膝行而去,泣血叩求:“秦督主,秦督主饒命,饒命哪!願獻出全部家產,隻求秦督主高抬貴手……”
“不必全部家產,隻要一件東西就夠了,”秦林笑容可掬的伸出一根手指頭。
什麽?周德馨睜大了眼睛。
秦林笑容一斂:“借爾人頭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