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925章 時勢造英雄

看著狼吞虎咽的兒子,農婦那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的臉上,皺紋舒展開來:“迎祥兒啊,好好吃吧,你二舅托人帶話過來,聽說朝廷要修什麽路,延安府那邊的員外爺都在買馬,他販馬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叫你開春就過去搭把手。娘尋思俺家也沒有地了,二舅總是親戚,也不會虧待俺兒……”

農婦不懂什麽叫做絲綢之路,隻道是朝廷要開山修路,一旦動起大工,當然要用很多騾馬。

高迎祥抬起頭,嘴裏還含著餃子,怔怔的看著娘親。

“娘沒事兒,自己縫縫補補,紡線、納鞋底,家裏少了你這半大小子,也能省下許多嚼口,”高母硬下心腸如是說道,她何嚐希望兒子遠行,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田地被豪強以投獻為名奪走,實在填不飽娘兒倆的肚皮了,與其守在這裏挨餓,不如放兒子出去闖一闖。

高迎祥心思立刻就飛了,以前就很想出去跟著二舅見見世麵,是母親守著不許他走。現在母親肯答應,正遂了他的心願。

咕嚕一下將餃子咽下肚,高迎祥正準備答應母親,卻聽得外麵亂糟糟的腳步聲,一個沙喉嚨叫道:“高嬸,高嬸子在家嗎?”

高母麵露驚懼之色,手緊緊捏著衣角,高迎祥忽的一下站起來,拉開門握著拳頭叫道:“你們還來做什麽?有什麽衝著俺來,敢動俺娘一指頭,小爺和你們拚了!”

門外站著崔老財的管家吳仁義,還有好幾個家丁奴仆,上次就是他們借投獻為名奪走了高家母子的五十畝坡地,陝北的坡地雖不值錢,已是這母子倆最後的口糧地。高迎祥與他們廝並。可惜他身胚雖壯,畢竟是個半大的孩子,被打了個臭死。田地也給奪走了。

見仇人再次上門,高迎祥恨恨的咬著牙關,母子倆隻剩下寄身的一座小院子。崔家要是想連這點都想奪去,隻好和他們拚命了。

當初奪走坡地時,吳仁義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現在他被高迎祥一喝,卻並沒有立刻翻臉,反而眯起三角眼,擠出幾絲假笑:“原來是高兄弟啊。高嬸子,上次那坡地的事情,俺家老爺親自點看地契。發現當初高叔投獻隻押了二十畝,你們的地契卻是五十畝,足足多了三十畝出來。俺家老爺從來與人為善、造福桑梓。怎麽會貪占別人田地?所以叫我把多的三十畝地契還回來。”

什麽?高家母子倆大眼瞪小眼。崔老財大鬥進小鬥出,不知占了多少不義之財。隻要進了他家門的,還能拿出來?這吳仁義到底在玩什麽花樣?

吳仁義何嚐想玩什麽花樣,崔老財又何嚐想把到嘴的肉又吐出來,隻因從同州那邊傳來消息,朝廷力行新政清丈田畝抑製兼並,先是少師府張家被查抄一空,接著吳王寨周家家主周德馨也掉了腦袋,據說有個東廠秦督公、還有個張都堂在抓這件事,犯在刀口上的就掉腦袋,連王馬楊沈四大家都乖乖的繳納積欠、清退占田……

東廠督公怎麽不在京師,跑到關中來了,少師府張家到底是為什麽被抄家的,陝北安塞實在太偏遠了,傳過來的消息未免有些不盡不實,但崔老財曉得這次朝廷不是說說就算,否則王馬楊沈這些頭等縉紳豪門不會乖乖低頭。

有風陵鎮少師府,吳王寨周家做了先例,還有傳言說朝廷要拿一批劣紳開刀,陝西官場上也很有些雷厲風行的樣子,崔老財這等三四流的土豪就不由得不怕,思前想後,與其朝廷清丈田畝、查辦劣紳時犯在刀口上,幹脆自己主動讓一步。

可笑他這等土豪,也是些走一步看一步的貨色,一毛不拔固然不敢,盡數吐出又覺心疼,先把累年積欠的稅賦交了個五六成,親自送到縣衙裏去,又將侵奪百姓的所得,估摸著退掉一半,假惺惺的邀買人心,指望將來官府真的查辦起來,自己的民憤不要太大。

吳仁義領了東家的吩咐,將地契帶在身上的,取出來雙手遞給高迎祥,皮笑肉不笑的道:“高小哥,三十畝地契,請收好。我家老爺辦事從來黑白分明,斷不會平白吞沒你們的田地,吃齋念佛、修橋鋪路,乃是大大的善人……”

高迎祥錯愕著接過地契,隻覺似在夢中。

吳仁義並沒有得到希望的回應,隻得訕訕幹笑離開。

高家母子不敢置信的看著地契,固然還有二十畝被崔老財吞沒了,可為什麽又還了三十畝回來?

高迎祥開始發愁了,不是為了做闖將或者闖王,而是苦惱著到底是去投奔二舅,為朝廷修那什麽路去販牛馬,還是留在家裏侍候母親,擺弄那三十畝坡地?

從來時勢造英雄,暴秦無道,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漢室傾頹,張角興太平道,黃巾軍席卷天下,試問秦王掃6合虎視何雄哉之時,哪裏有陳勝吳廣的舞台?若漢武帝大軍出塞掃滅匈奴封狼居胥之時,縱然天生張角,徒為山中一道人而已。

關中三晉落實新政,清丈田畝、勘定稅賦,本已凋敝的民生終於得以休養,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豐沛的利源也將滋潤這片土地,百姓有吃有穿,縱然陳勝吳廣張角黃巢一起複活,也將無所作為。

安塞縣這位少年的將來,或為山中一農夫,或為成功的馬販子,甚至可能經由絲綢之路走到西域,開創另一段屬於自己的傳奇,但他永遠都不會成為闖王了……

彤雲散去,小雪初晴,山西五台山的夜空分外明淨,北鬥七星中的搖光,也即是破軍星,那妖異的藍色星芒漸漸消退,變得和其他六星沒有區別,勺子形狀的北鬥七星靜靜的掛在夜幕之下,夜空靜謐而安詳。

“阿彌陀佛,破軍星歸位了!”五台山尚智大師僧袍一展,回身衝著樹梢上的人影低眉合十道:“凶星潛消。天佑我大明國泰民安。善哉善哉。三凶星隻剩其一,閣下還要一意孤行麽?”

“那個男人,終於還是成功了……”白蓮教主白霜華斜倚在枯樹枝頭。對尚智大師的話充耳不聞,心中想到秦林,冰與火交織的雙眸中不再有殺氣。而是氤氳著一層水霧。

尚智大師是五台山青廟第一高僧,聞得白蓮教主法駕到此,便欲為天下蒼生之福,以無上佛法開解她心頭戾氣,可惜各含機鋒的幾句話對答下來,發現對方精通教義,竟然難以辯駁。

要知道白蓮教的淵源之一,便是南宋的佛教白蓮宗!

尚智大師正在著急,哪知天遂人願。近來妖芒熾烈的破軍星重歸於位,老和尚歡喜之餘,卻又心頭暗自納罕。情知魔教教主並非被自己說服的。那麽為什麽星相又發生顯著的變化呢?

但見這位魔教教主嘴角含笑,眉宇中隱有春意。尚智大師何等人物,立刻猜到她動了凡心,思忖道:看來破軍星多半是應在白道友身上,她道心浮動凡心起,殺伐征戰的念頭消退,將來若嫁得如意郎君,在家相夫教子,倒替天下蒼生省去一場殺伐大劫。隻不知那位引得魔教教主思凡的功臣,又是何許人也?

白霜華終於收回了盯著天空的目光,微笑道:“罷了,尚智大師不必再說,本教主心如淵海,豈能為你幾句佛門妄語所惑?念在你們廟裏也供著彌勒佛,本教主才來拜上一拜,哪有空和你打機鋒!”

說罷她雙足在枯樹上一踏,身形一展,白色的身影淩空下落,飄然遠去。

“到底是哪家兒郎,能把魔教教主迷倒?想必是唇紅齒白貌若潘安吧!”尚智大師抓了抓光溜溜的腦袋,又想起這麽說似乎有點不大對頭,趕緊默念道:“善哉善哉,人生如夢幻泡影,粉紅骷髏臭皮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白霜華踏月光而行,下到半山腰借宿的寺廟,教中眾高手都沒有睡,紛紛迎了上來,奉聖左使高天龍、應劫右使艾苦禪、青白紅三陽堂主、數位長老紛紛拜倒,口稱恭迎聖教主。

高天龍神情恭敬:“聖教主自蒲州回來,武功修為又有精進,腳步聲已輕靈至極,可喜可賀!”

說罷,高天龍暗暗咬了咬牙。

白霜華倒是沒有瞞著他的意思,從蒲州回來就坦然宣稱已從秦林手中奪得白玉蓮花,加上原有的混沌之球,練成了白蓮朝日神功第九品蓮台。

高天龍見到白玉蓮花,頓時就傻了眼:這件聖物是他讓兒子高豺羽帶著去湖廣的,後來高豺羽多年杳無音信,恐怕早已不在人世,白玉蓮花卻出現在白霜華手中,這意味著什麽?

要知道,在山東兗州他為了脫身,扔給秦林裝白玉蓮花的盒子,裏麵實際上是空的呀。

高天龍可以百分之百的認定,兒子要麽死在秦林手上,要麽就是白霜華背後下的黑手——後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哼哼,假借老夫扔給秦林那個空盒子,就堂而皇之的把殺死我兒高豺羽奪得的白玉蓮花拿出來?

想到這些,高天龍心頭的恨意就如火如沸,隻是他絕不能表現出來,單獨一個人,遠不是白霜華的對手,他要試探、籌劃……

饒是白霜華聰明強幹,又哪裏知道這些?白玉蓮花向來由奉聖左使保管,在兗州時又有很多人看見高天龍把盒子扔給秦林的,現在她從秦林手中奪得聖物——其實是張紫萱給的,完全合乎情理,沒有任何疑問嘛。

聽得高天龍奉承,白霜華笑了笑:“托賴無生老母賜福,本教主終於練成第九品蓮台,這也算不得什麽,一個人的武功再厲害也沒有太大用處,終究要教中兄弟姐妹上下齊心,才能光大聖教。”

哼哼,上下齊心……高天龍麵色不變,心頭冷笑不迭,朝親信胡雲鵬遞了個眼色。

十長老中的血海飛蓬胡雲鵬便施禮道:“聖教主乃奉無生老母法旨降世的摩尼大光明神,所以修習聖教各項法門都勇猛精進,將來自能推翻朱明偽朝,一統天下。不知聖教主剛才夜觀天象,有何感悟?與秦魔頭,哦不,秦將軍會晤,商議的東南起事,到底如何?”

白霜華自蒲州歸來,與教中高手約定在五台山會麵,眾高手便從天南海北趕來,最遠有從幾千裏外的浙江、江西出發的。

現在所有人到齊都有三天了,眾人迫不及待的詢問和秦林商談得怎麽樣,可聖教主一反常態,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就麵露尷尬之色,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說要觀看天象以定將來,偏偏前幾天下雪,天空烏雲密布,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

“破軍歸位,主天下大定,”白霜華說出今夜所見,心情就有些複雜。

白蓮教教義講光明戰勝黑暗,當然要老百姓過得好,根本教義是叫人行善,教中兄弟姐妹團結友愛,另外因為元末紅巾軍大起義,目前的白蓮教繼承自韓林兒劉福通一係,所以還要講抵禦胡虜、漢賊不兩立的一套。

秦林安定關中,百姓如能安居樂業,是符合白蓮教教義的。

但另外一方麵,因朱元璋“篡位”(至少名義上是)殺死了韓林兒,朝廷又嚴厲打擊白蓮教,於是白蓮教曆來視明朝為偽朝,以推翻目前的朝廷,建立光明神的地上天國為宗旨,那麽關中安定,變亂不起,實現造反理想的機會就越發渺茫了。

見白霜華神情猶豫,高天龍又是一聲冷笑,果然如此!

胡雲鵬聲音漸冷,追問道:“聖教主在秦林身邊前後將近一年,以聖教主之神威無敵,難道至今尚無尺寸之功?秦林屢次與聖教為敵,既然他不肯聯手起事,何不將他捉來千刀萬剮,與教中兄弟報仇雪恨?”

這……白霜華麵色尷尬,她從小修習白蓮教經卷,心底如皓月當空,此時想著與秦林在山中的一夜,以聖教主的身份麵對教眾,未免有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