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980章 義不受辱?

除了徐文長和徐辛夷,在場幾乎所有的人都驚訝莫名。

順天府尹馮璞雙眉深鎖,衝著秦林拱拱手:“秦督主如是說,想必已經查明案情,下官鬥膽請教一二,望督主不吝賜教。”

顧憲成一夥就沒那麽客氣了,顧大解元一揮袍袖:“滑天下之大稽!牽機藥服下之後身體**蜷縮,死得慘不堪言,有用牽機藥自殺的嗎?”

“對,你有什麽證據?”江東之、羊可立、李植氣勢洶洶的逼問。

“很簡單,”秦林雲淡風輕的笑笑,眼皮子都不夾他們一下,豎起一根手指頭:“剛才我問過了,也脫下素環姑娘的鞋子驗過,她裹腳用了百花粉,香味之濃一聞便知,試問連誌清有花粉癬,他怎麽會參加妓鞋傳酒的遊戲呢?”

所謂花粉癬,是過敏性皮炎的一種,大概每十五個人當中就有一個過敏性皮炎的患者,其過敏源各不相同,有人對花生過敏,有人對生漆過敏,還有人對羊肉過敏。

其中對花粉過敏的患者,又叫花粉癬,患者接觸到花粉之後,有的會長紅斑,有的是丘疹,有的則皮膚瘙癢,症狀那就因人而異了。

連誌清就是個對花粉特別敏感的過敏性皮炎患者,他接觸到了花粉,臉上就會起紅疙瘩,他家的老仆人都知道,那麽他為什麽要參加妓鞋傳酒,把沾著百花粉的蓮鞋傳來遞去?這不是給自己找難受嗎?

秦林說罷,立馬院子裏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這個分析帶來的震撼之中,他也不急著往下說,而是目光掃視眾人,給他們留出接受信息的時間。

原來如此呀。陸遠誌叫著猛的一拍大腿。嚷嚷起來:“隻有這樣他才能趁機服毒自盡,嫁禍給參與流杯傳酒的其他人,呃。就是徐老爺子!”

不錯!秦林微微頷首。

“也許,也許連誌清感冒鼻塞,聞不到蓮鞋上的花粉香味呢……”羊可立強顏辯道。畢竟心頭沒有底氣,饒是他躋身三大罵將,這句話也聲音越說越小。

聞不到是吧?秦林笑嗬嗬的走過去,羊可立還在幹笑,秦林突然劈手就揪住他頭發,橫拖倒拽的扯到屍身旁邊,摁住他腦袋就往死屍臉上湊。

“秦、秦督主,君子動口不動手,救命哪!”羊可立驚慌失措的大叫起來。無奈秦林修煉了周易參同契,力氣大得出奇,怎麽也掙紮不開。

事出突然。顧憲成、江東之想要救援。一愣神羊可立就被捉住,根本就來不及。

秦林冷笑一聲。摁住羊可立把他臉湊到死者跟前:“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些紅疙瘩是不是比上午發作得厲害了?連誌清又不是白癡,就算聞不到蓮鞋上的香味,自己臉上癢起來,還能不知道?”

羊可立哪裏敢接秦林的話?他隻覺連誌清那張**扭曲、顏色死白的臉近在眼前,隻要秦林再加把力,他就得和死屍來次熱吻,立馬嚇得魂飛魄散,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秦督主,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江東之和李植趕緊軟語解勸,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秦林稍微把羊可立放鬆了些,這廝終於緩了口氣,臉衝下一疊聲的叫:“下官言語過失,督主幸勿介懷!督主說的沒錯,連誌清之死實有古怪……”

這就對了嘛,秦林笑嘻嘻的鬆開羊可立,哼,老子最恨睜眼說瞎話、強口不認賬的。

羊可立往後連退了七八步,遠遠避開秦林,心有餘悸的擦了擦額角冷汗,再不敢胡攪蠻纏說什麽連誌清鼻塞了。

顧憲成這夥人偃旗息鼓,馮璞的立場則和他們不盡相同,這位順天府尹巴不得快快破案,見秦林已有了眉目,便拱手道:“督主所言有理,下官煩請督主繼續剝繭抽絲,試問那連誌清不顧身患花粉癬,仍參與妓鞋傳酒,其目的何在呢?為什麽他懷裏的紙,有一張紙與另外的紙不同?”

“嫁禍!”秦林斬釘截鐵的吐出兩字,又用帶著手套的手拿起那疊紙:“請看這疊紙,尤其是夾在中間沾有毒藥的那張,上麵隻有死者連誌清本人的指紋,證明除了他之外並沒有別人碰過,而這張紙上的舊折痕,也意味著它原本是被疊成方勝形狀的小紙包,裝著藥粉的,隻不過又被主人抹平,放回一疊紙裏麵,重新折疊,以掩蓋它原來的用途!”

秦林的分析絲絲入扣,連誌清之所以不顧花粉癬,也要傳遞沾有百花香粉的蓮鞋,便是為了參與遊戲之中,利用這點來嫁禍於人。

毒藥,原來是裝在小紙包裏隨身攜帶的,如果服下毒藥,包裝紙不好處理,很容易被發現它原來的用途,於是連誌清將之抹平,放回一疊紙中間折起來,作為迷惑人的掩飾,畢竟一位讀書人身上帶疊紙,實在是太尋常了,調查者根本不會關心。

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圍繞一個目的,那就是把自殺弄得像一起謀殺,從而陷害徐文長!

也隻有這個分析,能夠解釋他為什麽甘願接觸花粉癬的過敏源,能夠解釋沾有毒藥的紙上隻有他自己的指紋。

“且慢!”顧憲成心思靈便,發現了其中的漏洞,自以為得計的冷笑道:“秦督主,你休得妖言惑眾,徐渭也是後來才受邀過來的,連誌清事先並不知道,他怎麽就能提前準備好毒藥隨身攜帶?”

“對對對,一定是東廠從中做了手腳!”江東之和李植也紛紛附議,氣憤憤的看著秦林,做出一副“你別想瞞過我”的表情。

羊可立也想附和,可秦林嘿嘿冷笑一下,這廝立馬把腦袋往後一縮,閉上嘴不說話了——被嚇怕啦!

別人倒也罷了,徐辛夷沒什麽心機城府,杏核眼眨巴眨巴。迷惑不解的道:“好像也有點道理。連誌清為什麽把毒藥帶在身上,難道他早就想自殺?”

馮璞眉頭微皺,這樣解釋。未免和前麵那“感冒鼻塞”一樣,顯得有些強詞奪理了,隻怕難以服天下悠悠之口。

秦林笑著搖搖頭:“他當然不是想自殺——至少在赴宴之前應該還沒想到。陸胖子,別傻站著啦,說說牽機藥的主材,也即是生馬錢子的藥用。”

陸遠誌咳嗽兩聲清清喉嚨,朗聲道:“馬錢子,又名番木鱉,味苦性溫,有毒,功能散血、消腫、止痛。主治風痹疼痛、各色瘡癰,內服須經炮製,生馬錢子劇毒。常用以外敷瘡癰。去風毒。”

徐辛夷恍然大悟:“嗨,原來也是治他花粉癬的外用藥!”

那可不是嘛。連誌清有頑固的花粉癬,而且比較嚴重,這種情況下,試試比較偏的方子也分屬正常,正好生馬錢子可以作為癰疽腫痛的外用藥,這在中醫理論上叫做以毒攻毒。

隻不過後來他沒有用這玩意兒治病,倒用它來送掉了自己的性命,恐怕開這味藥的時候,也遠遠沒有想到吧!

連誌清用治花粉癬的藥來自盡,以圖嫁禍於人,結果因為身患花粉癬,不該接觸沾滿百花粉的蓮鞋來玩妓鞋傳酒,反而又暴露了他的企圖,讓秦林在迷霧中找到了真相,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上的天道循環,冥冥中似有注定呢?

“我想,以東廠番役的能力,要找到連誌清何時何地找何人看病,買了馬錢子這味藥,需要的時間不會太長吧!”秦林淡淡的道。

霍重樓雙手抱拳:“十二個時辰找不到,屬下提頭來見!”

馮璞是最高興的,終於大案得破,他這個順天府尹算是輕鬆了,趕上前作揖打躬,衝著秦林大吹法螺。

顧憲成和朋友們麵麵相覷,知道這件事不會再有曲折了,東廠的能力擺在那裏,在已經明確偵破方向的前提下,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賣藥給連誌清的人,想借此做什麽文章,隻怕不能了。

連家那老仆聽完連誌清自殺的結論之後就僵立當場,良久才撲地大哭:“小主人啊小主人,你怎麽想不開啊,為何棄了老奶奶獨自去了……”

“也許是被常小侯爺痛毆,連賢弟義不受辱,以死明誌吧,”顧憲成老著麵皮,說罷自己先臉紅了。

“被常胤緒毆辱固然算一個方麵,他身患花粉癬,又連續三屆科舉都名落孫山,這些都是原因,”秦林並沒有替朋友開脫的意思,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想來各位先生都心知肚明,至於他為什麽甘願拋下妻兒老小一死了之,幾位先生隻怕不能置身事外吧?”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互相看看,神色都尷尬無比,剛才大家說得興致勃勃,什麽武死戰、文死諫、拚將一死報君王,其實是鼓勵連誌清去煽動國子監監生們來個公車上書,把徐文長弄倒弄臭,沒想到這人一根筋,竟走了絕路。

說起來,連誌清提到死之後,他們仨也沒當回事,還大包大攬說什麽汝老母吾奉之、汝妻子吾養之的話來……唉,什麽文死諫,什麽泊羅江邊屈大夫,大家嘴上說得厲害,怎麽這連誌清就當真了呢?

江東之、羊可立等人倒也不是天良泯滅之輩,隻不過一直認為自己所作所為都是正義的,這次竟鬧到如此地步,再也不能自命正義了,真是叫他們情何以堪。

徐文長看著連誌清的屍身,盡管此人有意陷害他,徐老頭子卻沒有什麽憤恨,反而眼神中帶著悲憫,喃喃的道:“有時候,口舌筆墨殺人,比刀槍劍戟還來得厲害呀!”

顧憲成等人羞慚難當,一個個低頭不語。

“諸位先生,連誌清已先走一步,你們要不要也來個義不受辱?本督拭目以待哦~~”秦林冷笑著問道。

“才、才不,顧某留有用之身,和你這奸佞鬥到底!”顧憲成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沒什麽信心,和三位朋友一塊落荒而逃,身後像有鬼在追。

身後傳來東廠番役們的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