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章 大忠若奸

秦林在蘄州等待朝廷做出決定的時間裏,他和各位官員的稟帖、奏折,已經由錦衣衛、布政司、都指揮使司等部門層層上達,通過大明發達高效的郵傳係統送達帝國的心髒——坐落於華北平原,擁運河而枕燕山的京師順天府。

京師城池巍峨壯觀,寬闊的街道橫平豎直,房屋像棋子一樣整整齊齊,而帝國的統治中心,就在城中之城的紫禁城。

紅牆黃瓦,巍峨壯麗的紫禁城,昭示著帝國的偉大與莊嚴,從這裏出發,帝國的統治力量投射到它廣袤的領土,北達漠河衛,南至瓊州府,東起東海之濱,西抵蔥嶺之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萬曆六年的紫禁城,它也是整個東方世界的中心,東方的朝鮮、日本,北麵的瓦剌、韃靼,西方的亦力把裏,南洋的千島萬國,都爭先恐後的派遣朝貢使團前來瞻仰它的風采,文有令四夷拱手的華夏文明,武有擊滅蒙古帝國的赫赫天威,擁有全人類數量一半以上的東方世界,像群星拱月一樣圍繞著它運轉。

這一任紫禁城的主人,也是整個華夏乃至東方世界的最高統治者萬曆皇帝朱翊鈞。他在八歲那年的冠禮上,就以莊重嚴肅的姿態接受了百官的朝賀,數月之後隆慶皇帝駕崩,剛滿九歲的朱翊鈞就在群臣的勸進聲中,登上了帝國至高無上的寶座。

皇帝在他的將軍平定僰人叛亂之後獻俘京師時,表現得無比威嚴而強大,當一千五百名身材魁梧、衣甲鮮明宛如天神的大漢將軍護衛著神情嚴肅的皇帝緩緩而出,於午門內外同聲高呼萬歲之時,中央帝國的威儀令前來觀禮的各國使節為之動容。

而去年除夕,皇帝在建極殿賜宴各國使臣時,又十分溫潤和藹,而且與朝鮮使臣的對答中非常得體的運用了儒家經典名句,展現了他作為中央帝國的首腦,完全具備君子應有的德行操守,足為垂拱萬世之表率。

但是,很少有外人知道這位年輕的皇帝,在散朝之後仍像普通私塾學生一樣,向他的老師“元輔張少師先生”畢恭畢敬的學習儒家經典和治國之術。

此時早朝已散,乾清門西側的養心殿中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萬曆皇帝朱翊鈞身材不高,略顯得矮胖,他身穿四團龍袍、頭戴善翼冠,五官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出之處,老老實實的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麵,手捧論語不住聲的誦讀。

而他的老師,中極殿大學士首輔張居正則是位真正的美男子,他身材高大,穿著與龍袍相差極微的大紅色坐蟒袍,頭戴展角烏紗帽,腰係羊脂白玉帶,一派器宇軒昂的宰輔風範;修眉細目,鼻梁挺直,緊緊抿著的嘴唇顯示出驚人的毅力,半閉著的眼睛隻要微微睜開就閃現出權謀和智慧的光彩。

皇帝讀書時,隻有張居正可以坐著,這是從很早時候就形成的規矩,所以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武英殿大學士張四維、禮部尚書萬士和、吏部尚書王國光等人都隻能站著旁聽。

朱翊鈞讀到了《論語?鄉黨》中的句子:“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

忽然張居正半閉著的雙目睜開,厲聲喝道:“當作勃字”

朱翊鈞嚇得一哆嗦,手中的書本落在桌子上,十分惶恐的看著他的“元輔張少師先生”。

申時行、王國光、萬士和等大臣無不大驚失色,張居正所作所為在他們眼中早已失去了人臣之禮,近乎於大逆不道。

但他們都低眉順目,什麽也沒說。

張居正內引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為奧援,外以科道挾製六部,以六部扶保內閣,以內閣左右科道,又得到慈聖李太後的堅決支持,威權之重,大明開國兩百年所未有,就連六部尚書都隻能唯唯諾諾,視他為威君嚴父。

何況此時掌錦衣衛衛事劉守有依附張居正,東廠督公馮保也是一黨,廠衛盡握於張居正手中,誰能奈何他?

是以眾大臣都低眉垂首,恍若什麽也沒有聽見。

張居正掃了一眼眾位同僚,微露笑容:看來,奪情之爭時對張瀚的打擊,已經讓大臣們不敢頂撞自己了。

去年張居正父喪,按照製度他應該丁憂三年——實際上為二十七個月。

但帝國的改革正在如火如荼,萬曆新政正走到了關鍵的十字路口,身為改革的主持者,怎麽可以離開自己的崗位,放任頑固派重新得勢,讓新政的大好局麵就此黯沉?

在退守田園和掌握權柄之間,在浮名和新政偉業之間,張居正都選擇了後者,他指使朝臣上疏要求“奪情”,也即是不丁憂回鄉,而繼續留在首輔位置上。

張瀚是張居正一手提拔到吏部尚書位置上的,但他仍然認為為了儒家禮製,首輔應該遵製丁憂,並上書勸告。

張居正毫不猶豫的作出了反應,給事中和禦史們立刻用雪片般的奏章淹沒了張瀚,元輔少師張先生隻輕輕揮了揮袖子,帝國的中樞就狂風大作,六部尚書之首、堂堂吏部天官(六部首重吏部,尚書尊稱“天官”)便像紙紮泥塑似的倒下了……

時至今日,就算朝堂上最頑強的反對派也明白了,試圖正麵和張居正對抗,失敗是唯一的下場。

所以今天諸位大臣的反應讓張居正很滿意,他用手拈著黝黑的胡須,麵露微笑。

大明立國兩百年,外麵雖然看起來轟轟烈烈,但各級官吏因循守舊、製度越來越不合時宜、朝廷政令得不到真正落實,內部已經被掏空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十年、二十年或許不會出什麽問題,但五十年、一百年之後,恐怕難以設想。

銳意改革、推行新政成為延續帝國輝煌的唯一選擇,張居正大刀闊斧的裁汰冗員、整飭吏治、清理田畝、富國強兵;任用戚繼光掃清倭寇,又調這位名將鎮守薊州,在帝國北方豎起了銅牆鐵壁;從成化年間開始困擾大明朝整整一百年的西南僰人之亂,他調遣曾省吾、劉顯等官飛檄進剿,一舉**平。

但新政要繼續深入,必然觸動許多舊有的勢力,張居正必須把權力緊緊攥在手中,才能應付他們的反撲,才能讓新政不至中途流產。

申時行、王國光或許會認為張居正是個權臣,甚至有人覺得他近乎於奸臣,但很少有人明白他效忠的對象,其實比一般的認識更為宏大……

眾大臣之中,隻有張四維不動聲色的看著這一幕,指甲深深的嵌進了掌心。

張居正並不知道,因為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自己的學生身上,小皇帝的惶惑瞧在眼中,張居正微為抱憾的降低了語音,和緩的道:“色勃如也的勃,讀音是‘博’,陛下錯讀為‘背’了。”

“元輔張少師先生教訓的是。”朱翊鈞點點頭,繼續捧起書讀下去,就像一個真正的私塾弟子應對老師的批評。

但真的是這樣嗎?

他已經大婚,而且剛剛過了十六歲(以後提到年齡都指虛歲)生日,不僅如此,他還是這個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大明朝龐大疆域的統治者,承天受命的天子。

朱翊鈞低頭讀書,他的眼中閃現著隱忍。

很早他就得到報告,張居正得意揚揚的告訴別人:“我非相,乃攝也。”

大明不設丞相,因為擔心丞相侵奪皇權;但張居正還看不上丞相之位,自稱為攝政

稱攝政的,千古之下隻有周公、王莽二人,前者忠心耿耿輔佐年幼的成王,後者則行了謀朝篡位之事,這位元輔張少師先生,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

朱翊鈞不願意想,也不敢去想。

如果和張居正產生矛盾,就連最親近的母親慈聖李太後都不一定站在他這邊,上次因為酒後和馮保發生衝突,李太後青衣布裙聲稱要謁告太廟廢了他的皇位……朱翊鈞很清楚,他還有個同胞弟弟潞王朱翊鏐,對於母親來說兩個兒子任中一個坐在皇位上,都是可以接受的。

終於,朗朗的讀書聲停下來了,皇帝開始在首輔的幫助下處理奏章。

十六歲的孩子,正是好動好玩的年紀,看著這些枯燥無味的奏章直想打瞌睡,並且尤其使他不耐的是,這些奏章都由張居正事先批點過了,拿給他隻是走走過場。

忽然昏昏欲睡的小皇帝眼睛一亮,頗有興趣的伸出手,從堆積如山的奏章中挑出了五份:有正藍色封皮的東廠密折,有貼著簽條的錦衣衛北鎮撫司專折,用黃色綢緞作封麵的荊王奏章,由湖廣承宣布政司轉呈的奏折,還有一份掛著兵部簽條的塘報。

這些來自帝國不同係統的文件說的是同一件事情,敘述的角度各不相同,都盡可能的凸顯自己的功績,並且不約而同的、濃墨重彩的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

錦衣衛加試百戶銜、蘄州百戶所實授總旗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