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騰蛇的故事 二

自從大柱娘搬出來住,大柱媳婦根本不讓大柱往母親院裏去。大柱性格懦弱,拗不過媳婦,也就默認了。所以,一年到頭大柱都隻顧忙活自己的小生意,除偶爾偷偷送些吃食讓母親弟弟嚐個稀罕,母親這裏平日不大來。

大柱媳婦獨掌家業,大柱做生意順水順風,倒也攢下些錢。大柱媳婦不愁吃穿,不愁花錢,無牽無掛,說什麽是什麽,比起周圍的村婦鄉鄰,她覺得自己很風光體麵,唯一覺得缺憾的是自己至今沒有一個孩子。

雖然清苦,但平靜的生活,卻是大柱娘所期望的。雖然媳婦做的不好,但她心裏總算沒有了對大柱的憂慮。她隻想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把二柱拉扯大,再給他成個家,就一生無憾了。

然而這種平靜的生活隻持續了不到三五年,二柱約模十歲多時,不測風雲又籠住了這個淒苦的家庭。

初秋的一個早上,大柱娘正在院裏收拾家務,二柱還賴在**。在彎腰拿東西時,忽然感覺心口一熱,兩眼一黑,哇地吐了一口鮮血,人緊跟著一陣猛.喘,晃了幾晃倒在了地上,碰倒了一些鍋盆碗盞,叮叮當當的響聲驚醒了二柱。好一會,二柱才揉著眼從屋裏出來。

看到倒在地上的母親,還有一灘血跡,二柱驚叫著跑了過去,撲在母親身上,邊搖晃邊拚命地哭叫著:“娘,娘呀,你快醒醒呀,娘,娘呀,你這是咋了……”

二柱的哭聲十分慘淒,在安靜的清早在村中傳得很遠,不一會幾個近處的鄰居就趕了過來。

“二柱,你娘這是咋了?”

“是啊,這是咋弄的。”

“還有血,是不是碰破頭了……”

“吐的血吧,你看嘴邊還有血沫子呢,沒見外傷。”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不止。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起來時,我娘就在這裏趴著呢。”二柱邊哭邊說。

“先抬進屋,去個人給大柱吱一聲,這時候也隻有指望他了。再去個人把村東的老中醫給請過來,讓他給瞧瞧。”有明事的鄉鄰忙指揮著眾人幫忙處理。

眾人把大柱娘抬到屋內炕上,安頓好。幾個熱心的婦女洗了毛巾,擦拭去她臉上的血跡。大柱娘雙目緊閉,臉色蠟黃,花白頭發亂蓬蓬地攏在頭上,隻有很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在生命的邊緣掙紮。

“娘,娘啊,你這是怎麽了……大柱聽報信的人一說,忙飛奔而來。看到母親生命垂危,不由放聲大哭。一旁的二柱眼瞅著母親,也一個勁的流淚。

“大夥起起,讓讓,閃個空讓徐醫生過去。”外麵有人嚷嚷,原來是徐老中醫被請來了。

望聞問切之後,老先生也是搖頭不止。

“大柱啊,我不妨實話實說,你們也好有個準備。”老中醫緩緩地說,“你娘這病是沉屙痼疾,平日積勞成疾卻不得及時醫治,終積成大患。如今脈象上看,脈虛無力,精氣全無,好比油盡燈枯啊。依我的能力,我是無力回天了,你要早有個準備。”

眾人一聽都傻了,平日裏挺和善一個人,這說不行就不行了。造化弄人,這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兄弟倆一聽,止不住又傷心地哭出聲來。奈何眾人如何勸說,都止不住哭聲。

“哦,哦——”忽然間大柱娘醒了過來,喉嚨裏發出微弱的聲音。

“娘,娘啊——”大柱和二柱忙湊到娘床前,大聲叫著。

“二柱,二柱,過來,娘看看——”,大柱娘用微弱的聲音叫二柱;“大柱,娘好久沒見你了。”看見大柱也在,就費力地說了一句話,說罷眼角滾出好大一顆淚珠。

大柱娘眼珠朝眾人掃了一眼,想和大家打招呼,但虛弱的根本抬不起頭舉不起手,隻朝大家吃力地點了下頭。

眾人看了無不心酸難過,有幾個婦女早止不住流下淚來。

大柱娘靜靜盯著哥倆兒,看了好一會兒,幾乎拚盡全力說了一句:“照顧好二柱……”。大柱娘隨後拚命喘了幾口氣,頭一歪,嘴角淌出一縷血來,緩緩閉上了眼睛。

“娘,娘啊,娘……”二柱扯著娘的衣服拚命地喊著,大柱淚如雨下,眾人也不禁一陣唏噓。

在眾人的幫助下,大柱給娘辦了喪事;盡管大柱媳婦再不情願,但在族人和街坊的壓力下,還是讓二柱來到了家裏。

二柱的到來,大柱媳婦認為是白養一個人,攤了個累贅,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心裏一直憋了口氣。因此,對二柱的態度極為冷淡,一日三餐,飲食起居也想方設法地刁難他。

“叫二柱吃飯去吧。”大柱要去喊二弟吃午飯。十幾歲的孩子正是瘋玩的年齡,一跑出去就忘了回家吃飯。

“你給我坐下,瘋玩瘋跑還有功了。吃飯還得讓人去請,不來不吃。”大柱的媳婦嗬斥道。

“我還是去叫他一聲吧。”大柱起身想去叫二弟。

“你敢!不許叫,一頓不吃餓不死的。”

大柱沒有辦法,隻好乖乖坐下了。

“嫂子,怎麽就剩半塊饃和半碗飯?”二柱回家看到就剩這麽丁點吃的,覺得不夠有點不高興。

“做的少了。”嫂子沒好氣的答到。

“就不會多做點啊!”因為老是吃不飽飯,二柱覺得委屈就爭辯了一句。“多做,多做,下一回不早些來這點飯也沒有。”嫂子的吼叫伴隨著重重的一巴掌,讓二柱膽怯地閉了嘴。

以後的日子,嫂子做的飯就和二柱捉起了迷藏,二柱總也趕不上頓。回家晚了自不必說,回家早了也是限量的吃,說什麽小孩子不做工,吃多了沒用。要不就是家時糧缺米少,要學會節省過日子。

所以,二柱總是感覺吃不飽。雖說母親不在了,哥嫂是自己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但是和大哥大嫂過這樣的日子,二柱真沒覺得有多麽好,他倒覺得有說不出的壓抑和鬱悶,時間久些更覺得這是一種煎熬。

其實,既便如此,大柱媳婦也不能容下這個弟弟。僅勉強忍了兩個多月,大柱媳婦便給二柱尋了個飯館夥計的差事。說是讓二柱曆練曆練,學些本事,便打發二柱離開了家,去給鎮上一家飯館裏當夥計。

在飯館裏,可以吃頓飽飯,不用再看嫂子嚇人的臉色,更不用受嫂子的百般刁難,雖說活苦累些,二柱倒覺著過的舒坦。所以,二柱在這裏幹得很是愜意,也很勤快賣力。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過了五六年。這幾年大柱還能隔上月餘來看一下兄弟。至於大嫂哪還記得這個兄弟啊。二柱雖然孤單,但比起在家受委屈的日子來,還是覺得很是逍遙快活。

可惜的是二柱的“好日子”並沒有一直持續下去。一天晚上,飯館老板喝醉了酒,不知引燃了什麽,著了火,把個飯館給燒得一幹二淨,老板也葬身火海。二柱雖撿了條命,可落得身無分文;飯館沒了,二柱當然也無處可依。

實在沒地方去,外頭又打仗又鬧兵,二柱隻好回到那個他實在不願意回去的家。

“二弟回來了。”大柱見了二弟,忙拉進屋裏。

“喲,二柱這是發了財回來了吧。”大柱媳婦挑著眉毛陰陽怪氣地說。

時隔五六年了,二柱如今已長成一個壯小夥子。他對大嫂本就沒有什麽好感,見她這樣戲謔,也不作聲,隻是站在那裏頭扭向一邊。

“你嫂子跟你開玩笑呢,別在意啊。來坐下歇歇,沒吃飯吧,哥給你弄點飯去。”大柱忙乎著讓二柱吃了飯。

大柱媳婦看見二柱進家心裏就堵氣。索性從家裏出來,到街上散心。這裏雖不是大集鎮,但還是有幾戶商家的。

來到街上,忽見一群人圍著牆上的一張紙議論紛紛,便擠上前去看熱鬧。

原來是征兵的文告,一個壯丁當兵可得銀元二十塊,願意的到旁邊桌子上報名簽押,當場兌現賞銀。

大柱媳婦一聽二十塊銀元,頓時眼前一亮,她有了一個一箭雙雕的主意。

問明原委後,她急不待地來到旁邊的桌子上,替二柱報了名,和保長簽了押,領了二十塊銀元,約好明日午時前找保長報到。

大柱媳婦揣著銀元,在街上小轉了一圈,買回些酒肉菜品,想好了說辭,便趕回家來。

“哎喲,二柱兄弟,難得你回家一趟。嫂子我專門給你買了些酒菜接風,你和你哥好好喝一杯。”二柱聽著嫂子那甜得有些發膩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不自在,但還是禮節性地說了句:“麻煩嫂子了。”

“兄弟以後有什麽打算?”聽了二柱的訴說,酒至半酣的大柱順口問了一句。

“哥,這亂世道哪有好出路,我是空有把子力氣也無處使呀。”二柱也為今後的生計發愁。

看時機已到,大柱媳婦眉毛一挑,笑著給二柱添了一杯酒,說道:“我倒有一個出路,不知二柱兄弟願不願意。”

“你有什麽好主意?”大柱有些疑惑地問道。

“讓二柱兄弟當兵去不成嗎?若兄弟能混個一官半職的,我們豈不也有了依靠?”大柱媳婦斜著眼瞅著二柱。

“不行,不行,那太懸了,簡直是拿命開玩笑。”大柱擺手不同意。

大柱媳婦一聽有些不耐煩,一推酒壺站了起來,看了看低頭不語的二柱,咬牙切齒地說:“當兵有糧有餉,說不定再立個功,到時候什麽都有了。你怎麽知道二柱兄弟不願意去啊?你倒先喳喳開了。”

看大柱、二柱低頭沒有搭話,大柱媳婦又挑著嗓子嚷嚷:“不去當兵,又沒有路子走,在家貓著當老太爺啊!老娘可沒這閑心伺候。”說罷轉身要走,“哎,給你們說啊,我可跟村裏保長都簽押報名了,人家還給了賞銀,要不,哪來的閑錢供你們喝酒啊。”說完話一挑門簾進裏屋去了。

二柱聽完嫂子的話,這才明白了嫂子的意思。看著麵前的酒菜,心裏刀絞般難受,這是接風酒嗎?這分明就是一桌斷頭酒啊。想起從前他和母親的經曆,他知道這絕情的嫂子不會容他呆在家裏。他看了看一臉苦相無可奈何的哥哥,心裏反而淡定下來。

“哥,我去當兵。”二柱幽幽地說。

“兄弟,兄弟,你看這事弄的……”大柱咕噥了半天,什麽也沒說出來。

二柱沒有再說什麽,隻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醉得趴在桌上睡去。大柱苦著臉搖了搖頭,拿起一件衣服披在二柱身上。

第二天一早,保長上門來要人。二柱連身換洗衣服也沒有帶,隻是靜靜回頭給大哥說了聲:“哥,我走了,你保重。”就跟保長走了。

大柱跟媳婦仍然過他們的消遙日子。隻是手頭寬綽的大柱夫婦,心胸卻越來越狹隘自私,與人處事少不得沾些光,卻受不得半點委屈,所以在鄉親們口中落下個奸詐陰險的口碑。然而上天有時也會成全那些奸詐險惡之輩。這不,視財如命的大柱夫婦又貪上一樁美事。

大柱本家的一個遠房嬸子,熬寡幾十年,膝下隻有一個女兒名叫春玲。女兒長大嫁到了鄰村,隻剩下這麽一個老太太。

李老太眼見年事已高,想起自己百年之後無人送終,女兒再無人依靠。就央請族人作證,以自己的家財宅院相許,讓一個人認下女兒這門親戚。若論遠近親疏,大柱家跟李老太家血緣最近,所以這事當然要先問一下大柱夫婦。

大柱媳婦到過李老太的屋裏,知道李老太有些資財,一聽這事立馬應允。可這女人自有自己的打算:東西可以要,事可沒打算管。

李老太一生節儉,多年來操持打理,不算富戶卻也算得上是一份不錯的家業。舊時農村姑娘出嫁即為外人,回來繼承財產家業,是會受到族人排擠刁難的;而出嫁的閨女娘家沒有人則也會受到丈夫家人的輕視和欺負。所以李老太才做這個現在看來有些費解的決定。

因為是近親,找了族長及保人,大柱夫婦賭誓發咒地保證後,此事就算約定好定了下來:李老太百年之後,逢年過節由大柱操持給李老太上墳、寫牌位供奉,李老太女兒以大柱家當作娘家來走動。

天有不測風雲,那年初秋,李老太一場風寒便臥床不起。女兒衣不解帶伺候了半月有餘,老太太還是撒手西去了。大柱幫著忙前忙後為李老太辦了喪事,然後找保人收了李老太家的鑰匙,算是正式接管了李老太的家業。

春玲也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女人,隻當是為自己找到一個走娘家的去處,給自己找個娘家人做依靠,也沒有多想。按農村的規矩,完喪三天後,要上墳去祭拜、添些新土,農村稱為“圓墳”。在農村“圓墳”是件大事,有許多講究;比如家裏人一定要和族裏的近親們一起包些餃子,在祭拜時埋一些在墳的周圍,好象是給死者的吃食和祭品吧,這個風俗至今還依然如故。

轉眼“圓墳”的時間到了,因為要在圓墳前要包些餃子,春玲一大早就提籃掂包地從婆家趕來。

老母親不在了,現在的事都要指望著大柱哥了。所以春玲帶了禮品直奔大柱家。來到大柱家,隻見院門緊鎖;春玲想今天“圓墳”,是不是人都在自家院裏,就趕到自己家門前,卻仍是鐵將軍把門。

春玲想是不是大柱哥有事剛巧這會兒出門了,覺得過一會兒總得回來。給母親圓墳這麽大的事,他不會忘記的。春玲把東西一放,坐在了大柱家門旁的一塊青石板上,等大柱回來。

“玲妮這是來給你娘圓墳了。”

“春玲吃過飯了沒有?”

“玲妹妹來得怪早啊。”……

過往返的鄉鄰都是關切地打招呼。

過了好大一陣子,瞧瞧升到半晌的太陽,春玲心裏有些焦躁了。

“二叔,見大柱哥家的人了不?”春玲終於忍不住走到街口去打聽。

“大柱兩口子一大早出村去趕集做生意了。”旁邊有人答話。

“說好了今天給俺娘圓墳呢……”春玲說著嘴撇了撇,差點沒哭出聲來。

“哎,玲妮啊,你就別指望大柱了。他們兩口子什麽人,大夥還不清楚。親娘親弟兄都不行……”

一提這事,那位二叔就憤憤不平。

“這是欺負俺家沒人啊——”春玲終於憋不住哭出聲來。

在眾人的勸慰聲中,春玲提著籃掂著包拖著一把借來的鐵鍁,獨自為母親圓墳去了。

來到娘的墳前,春玲倍感委屈,把東西一丟,撲通跪倒放聲大哭。這一陣怮哭,直哭得陰風惻惻、日月無光。好久,春玲才緩過神來,擺上些許吃食全當祭品,祝禱一番,化了些紙錢,然後給母親邊添土邊流淚。春玲實在氣不過大柱夫婦這般無恥奸詐,對著母親的墳詛咒道:“娘啊,您若在天有靈,一定不能放過這披著人皮的畜牲!讓他一家不得安生。”言罷,春玲身邊忽地刮起了一陣旋風,繞春玲好幾圈,久久未曾消失。

大柱兩口子趕集本就是那婦人的一計。他們就是讓來圓墳的春玲吃個閉門羹,讓她知難而退,以後不要再來麻煩他們。如今的作為鄉親們都看得再清楚不過了,明明這就是強霸了人家的房產家業。大柱明知這事有違良心,但出於貪心和懼內,便默許了。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