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不朽傳承

今日裴府一行可謂峰回路轉,庫狄氏的突然出現著實出乎薛紹的預料之外。同為儒家仕大夫的正房夫人,嫂嫂蕭氏溫婉賢淑古典美韻,而庫狄氏的行事作風大膽潑辣雷厲風行,著實令薛紹有些刮目相看。

庫狄氏本就是個胡人女子,血管裏都流著奔放與不羈的血,靈魂當中也沒有中原女子的那麽多條框束縛。當然最主要的是,大唐的社會風氣整體比較開放且包容,對女性的束縛遠不如後世幾代王朝那麽嚴格,貴族婦女的思想大多比較激進而且富有主見。這或許也正是以武則天為代表的許多政治女強人,在這個時代分批湧現的大環境與先決條件。

幼子托孤,讓裴夫人入宮做女官,辦成這兩件事情著實不在薛紹的計劃之中,也都稱得上是意外的驚喜。

因為生命的短暫,人類總想追求一些永恒的東西。古今中外的思想與學術曾經達成了一個空前的默契,都承認男人畢生所追求的無外乎是兩樣性與不朽。

在中華的文化傳統之中,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對性的追求仿佛很好理解,聖人都說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蔫,這是生物本能。但實際上它還有一個更深層的用意子嗣傳承。

父與子,就是一種生命的延續。裴行儉能把自己的三個兒子托付給薛紹,那就意味著必將會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並不遺餘力的幫助薛紹,寄望於薛紹將來越強大,就越好。

因為薛紹的強大能力保他的子嗣存活,將有利於成就裴行儉畢生所追求的不朽

托孤之重,遠比惺惺相惜與師生之誼都要更加牢不可破

薛紹不知道庫狄氏是否知道這些道理,但她今天的所做做為,確實就誤打誤撞的成就了這一件事情。

至此薛紹可以放心,裴行儉終於會鼎力支持了;裴氏夫婦也可以欣慰了,他們為自己的孩子找到了最好的乘涼大樹與避風港灣。

至此,薛紹與裴行儉之間的隔閡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二人敘談多時,從古今文史到大唐時政,從軍務兵法到琴棋書畫,時而激昂慷慨時而笑語生歡,一老一少都同有相見恨晚之感。

裴行儉的學識之淵博,令薛紹非常的驚歎。世人隻知道他是一位吏治能臣與常勝儒帥,知道他書法出眾精通天文熟識地理,識奇門遁甲之術懂陰陽相麵之學,卻不知他在擊劍箭術曲藝鑒賞甚至廚藝方麵,都有極深的造詣。除此之外,他曾在西域經營多年,對於異邦諸胡的文化與曆史了如指掌。他會說吐蕃突厥各族的很多種方言,讀得懂天竺的原版佛經,彈得來波斯的箜篌豎琴,甚至他還指點過自己的夫人如何跳好胡旋柘枝舞,如何吟唱大唐江南的民謠

有的人,生來就注定不平凡。他的一生經曆積累下來,本身就是一座民族文化與人類智慧的寶庫。他的消亡與離去,注定會是文化與智慧的損失,甚至可以說是一場災難儒將之雄裴行儉,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裴公,如果我到了你這樣的年齡,能有你一半的才華與成就,此生也就不算枉活了薛紹如此對裴行儉說道。

裴行儉隻是笑一笑,薛子當為天下雄,豈能以老夫一介落魄窮儒為標尺

薛紹笑著摸了摸額頭,看來我已是臭名昭著了。

裴行儉哈哈的笑,敢在天下文宗的麵前如此放肆,老夫隻能用一個字來形容

何字

薛紹既驚奇又好笑,裴公也說爽

裴行儉笑道:大丈夫行於世,但求一個快爽隻是活得越久,身上背負的枷鎖與桎梏就越多。活到老裴這般年紀,就隻能把自己關在這龜殼一般的破敝院宅之中,不敢見天日了。夫人教訓得沒錯啊,老夫的確是活得越久,就越膽小了。當年的那種年少輕狂與熱血激昂,再也體會不到了。別說是像公子那般在天下文公麵前放肆了,就是每說一句話都要前斟後酌唯恐犯錯。因此,薛子當為天下雄一句,可稱為大爽

薛紹哈哈的大笑,裴公,真是個性情中人哪

凡是能上疆場的男人,都是性情中人。裴行儉聲聲鏗鏘,說道,當你看到萬裏河山鋪陳腳下,千軍萬馬奔騰怒吼,一念之間流血千裏,一朝成王敗寇,百年族國興衰就算他是一個生來殘廢的病弱,隻要他上了疆場,也會挺起他的脊梁燃燒他的熱血,大吼一聲男人大丈夫,為戰而生為戰而亡

為戰而生為戰而亡薛紹深呼吸心中蟄伏已久的那一股軍人血性,幾乎被裴行儉三言兩語就點燃到沸騰

儒將之雄,他的人格魅力與精神感染力,果然是無與論比

老夫今日要與公子,一醉方休裴行儉一巴掌拍到了薛紹的肩膀上,老眼之中精光奕奕,公子,你不會真的是戒酒了吧

薛紹大笑,薛某平常的確是不太飲酒。但若是裴公所賜的英雄酒舍命相陪

夫人,備宴挖酒

裴行儉今日算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了,他袖子一挽掄上了大鏟跑到地窯,親自動手的挖起土來。薛紹要幫忙,他都拒絕了。

挖了許久,裴行儉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從地窯裏挖出幾壇陳年老酒來。

薛公子,這酒比我夫人的年齡還要大,老夫埋了它們快有四十年了裴行儉拍著酒壇子,說道:當年老夫的元配夫人陸氏,給老夫生下了一個女兒。那一天,老夫親自在這裏埋下了十六壇酒。可惜啊,老夫的女兒沒有活到出嫁的那一天。這些酒,也就一直深埋於此

薛紹拱手而拜,裴公如此厚意款待,讓薛紹情何以堪

裴行儉笑了一笑將一整壇酒推到薛紹麵前,歸你了,喝光它

裴行儉倒是沒有忘了薛紹還有一個同來的親隨,因此也送了吳銘一壇酒。吳銘可是一個壺不離身的大酒癡,一壇四十年的陳釀對他來說,貴比千金

酒是天下難得的好酒,酒逢知己千杯少,裴行儉喝得大醉,薛紹走的時候他已經不醒人事倒翻在床。薛紹畢竟年輕力壯而且在些內家功夫的底子,雖然走路也有一點搖晃了,但大體清醒。

半醺之際,腦子的思維方式或許與往常不同。一些平常輕易不會去想到也很難去想通的問題,在喝了酒以後反而能得出一個相當清醒的認識。

此刻薛紹就在想,今日裴府一行能與裴行儉消除隔閡達成默契,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因為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背後大力推助。

這個人,就是武則天

兵者凶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反過來說,那麽多軍隊被大將帶出去了,君王的心裏如何安穩

每逢裴行儉帶兵在外二聖總是心驚肉跳忐忑不安,上次北伐就是仗沒打完就把他召了回來,回朝之後非但沒有論功拜相反而卸他兵權架空擱置。歸根到底,二聖對裴行儉是既不放心又不得不委以重用,既想好生拉攏又想對他有所鉗製。

帝王心術,曆來如此。

現在裴行儉願意送夫人入宮做女官,是有向天後講和示好之意,但深層更大的用意卻是將其留作人質。

古往今來這樣做過的名將,不可枚舉。一但出征就將家人主動留下做為人質,這樣,總好過被人暗中監視扣押或是飽受猜忌掣肘

從裴行儉與庫狄氏這對老夫少妻的夫妻關係來看,庫狄氏不是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乖乖女,她很有想法很有魄力,裴行儉對她不僅僅是寵溺,或許還會把她當作一個重要的內助參謀。

武則天也是女人,她是吹枕頭風起家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枕頭風吹起來有多厲害,尤其是一個青春正旺的少妻對一個年老體衰的老夫吹的枕頭風,將更加有效。

因為老夫對少妻總是難免心存愧欠之意,因此容易對她有求必應特別的寵溺。這樣的枕頭風一但吹起來,就算是百煉鋼也能化作繞指柔。

於是驚才絕豔的裴行儉抱殘守缺的清傲了一世,到了行將就木之時出於對少妻與幼子未來命運的考慮,終於是做出了妥協:他同意了裴夫人提出的閨密外交,也就等於是同意了留下裴夫人在宮裏做人質,更重要的是他同意了將三個兒子托孤給薛紹

庫狄氏如此大力推助與促成裴薛的聯盟,當然是得了她的好閨密武則天的暗示或是授意或是默許如果武則天不器重不看好薛紹,薛紹將來何德何能保全他裴家的血脈

那麽換句話說,裴行儉托孤給薛紹實際就是等於托孤給了武則天托孤給二聖,薛紹隻是一個具體負責執行的項目經理人。

有此托孤一舉,二聖以後應該就能對裴行儉帶兵出征放心了,帶兵在外的裴行儉也就不會有那麽多的掣肘與顧忌了。

薛紹在想,裴行儉今天聊發少年狂表現得十分奔放,不知道是出於一種大釋放的坦然,還是出於一種大妥協的無奈,又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搖搖晃晃的走出裴家大門時,薛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正堂屋簷下,遠遠對著他拱手長拜相送的庫狄氏,心中一歎:這個婦人,絕非泛泛之輩

且先不說她的性格有多激進與果斷,她在政治上的覺悟絕對非比尋常。這些年來裴行儉提拔了那麽多的名臣大將裴氏本家得勢的更是不少,庫狄氏不去找他們托孤卻單單找上了一個官職六品年方弱冠的薛紹,這其中或許是有武則天的暗示或是推波助瀾,但真要做成這件事情,還得是由裴氏夫婦自己拿出巨大的勇氣來下定決心進行一場豪賭就在裴行儉還猶豫不決患得患失的時候,庫狄氏快刀斬亂麻,幹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這個庫狄氏的行事風格,像極了武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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