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零章 原委
苗家的吊腳樓依山而建,與地形契合的極好,山寨的背麵是陡峭的懸崖,根本無處攀爬。
依蓮拉住他一路狂奔,轉眼就到了山頂,這一陣跑的又快又疾,她漲紅了臉頰,氣喘籲籲的回過頭去。
山對麵的火把已經看的清晰了,隱隱約約能見數百公人明火執仗,大聲吆喝著往這邊衝來。
“阿林哥,這邊!”依蓮掀起叢叢的草簇,在那瓜藤之中翻出一個黝黑的洞口來,內裏漆黑一片。
林晚榮急忙搖頭:“依蓮,我不怕的——”
“你這人怎麽不聽勸?!”少女有些惱了:“剛才叫你逃,你推三阻四。現在叫你躲起來,你也不願意!阿林哥,你知不知道,你打死的是縣丞的兒子,萬一被他們抓起來,你就算有十條命也沒了!快,快點啊!”
她不由分說,將林晚榮推入洞裏。這石洞鑲嵌在山腰當中,狹窄的很,僅容一人存身,周圍被重重山藤遮掩覆蓋,極難發現。內裏幹淨清爽,鋪著厚厚的幹草,側邊堆著幾件苗家女子衣裳,還有一小盒的水粉,市麵上最為便宜的那種。
“這個山洞是寨子裏打野豬時我找到的,全山寨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依蓮飛快的將那水粉抓在身後藏了起來,臉上有些羞赧:“阿爹每次逼著我嫁人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躲到這裏來,住上兩夜,和阿爹慪慪氣,他們找遍了全寨子也尋不到我,阿爹就再也不敢逼我嫁人了!”
難怪這裏幹草、衣裳、水粉都是周全的,原來還有這麽個原委。林晚榮笑著搖頭。
“不許你笑!”少女顯然是頭一次在別人麵前說起這些羞人的事。紅著臉跺了跺腳:“阿林哥,你就放心藏在這裏。哪兒也不要去!等差役走了,我就回來找你!你那兩個朋友。我也會想辦法把他們藏起來的!”
看這丫頭堅定地樣子,再要推諉隻怕她會上來揍人了。林晚榮苦笑著點頭。
“還有這個。”方才奔跑中,依蓮將竹簍背在了身上,此刻又一股腦塞進他懷中:“菜團子都在裏麵,夜長著呢,餓了你就使勁吃!吃完了。我再挖野菜給你烙餅子!阿爹說,我烙地餅子可香了!”
望著那冰涼幹澀的野菜團子,林晚榮心沉地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在腰裏胡**了兩下。抓出渡河之前沒吃完的幾塊糕點,急急遞到少女手中:“依蓮。給你。你吃這個!”
這些幹糧糕點都是在路途上買地,雖比不上家中做的精美,但相對於那疙疙瘩瘩地野菜來說,卻不知強了多少倍。與珍饈佳肴無異。
依蓮看地神色一黯。默默低頭,自筐籮中取過野菜團,無聲無息的抓在手中。偷偷藏在了身後。再也不敢拿出來。
“不是。依蓮,你不要誤會!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林晚榮看的大急,手舞足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平日裏自以為伶俐的嘴皮子,此刻變得笨拙不堪。
少女默默搖頭。不言不語。
林晚榮心裏一急,嘩啦伸出手去。自她手心裏搶過野菜團子,嘟嘟的往嘴裏塞去。
菜團子又苦又澀,囫圇纏在一起,哪是那麽好下咽地?他一口氣吞下去一個,又疾又快,喉管都被堵住了,頓時咳嗽個不停。臉頰紅的跟猴屁股似的!
依蓮大驚,急忙取過水囊為他灌水。林晚榮猛咳了一陣。好不容易才將野菜咽下去,生生吞了口口水:“好吃。好吃!依蓮,你什麽時候再給我烙餅子?!”
少女雙眸濕潤,輕望住他,感激道:“阿林哥,你真好!”
林晚榮搖了搖頭,惱火道:“我不好!要是好的話,我送你地糕點,你為什麽不喜歡?!”
依蓮噗嗤一笑,望著那精致的糕點,輕聲道:“阿林哥,不是我不喜歡,我是想把這糕點留著!”
林晚榮不解道:“留著?為什麽?!”
少女低頭小聲道:“我給阿爹、阿母、坤山、寨子裏地其他兄弟姐妹都嚐嚐!”
林晚榮聽得鼻子一酸,急忙偏過了頭去:“阿妹,這個是給你地!他們的,我留下的還有!”
“阿林哥,你,你不要亂喊!”依蓮羞紅了臉頰,急急說道:“我們苗人,阿哥阿妹是不能胡亂稱呼的、是有規矩地!”
阿哥阿妹有什麽規矩?林晚榮心中疑惑,卻聽山下刀槍嘩啦作響,那數百公差已下了對麵山崗,直往寨子奔來。少女大急,忙將草藤藏好,將那洞口掩蓋了起來:“你就在這裏躲著,千萬不要動!我去看看阿爹他們!”
嘩啦腳步輕響,依蓮地身形漸漸化成了夜
色中的一顆小黑點,再也看不到了。林晚榮長長籲了口氣,心中卻是百般沉重。
不到敘州,很難理解安碧如為何會養成那種性格。在這苗寨走一遭,才短短片刻,他已經隱隱能體會到安姐姐的當年地心境了。她那外表**、內心敏感地性子,並不是憑空生就的,那都是有來源的。而在這苗族少女依蓮的身上,他恍恍惚惚看到了安姐姐昔年地影子。
扒開草叢,看不到山下的情形,隻能聽見隱隱有吵鬧的聲音傳來,過了片刻便寂靜了。夜空中繁星漫天,夏末地蟬鳴蛙叫都清晰可聞。
等了也不知多久,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卻聽外麵藤草輕響:“阿林哥,阿林哥——”
依蓮雙手捧著個竹筒,扒開纏藤,見他還在裏麵,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嚇死我了,沒聽到你的聲音,我還以為你跑出來了呢!”
林晚榮笑著道:“我可被你罵怕了,沒你的吩咐,我哪敢輕舉妄動呢?!”
“你的膽子可沒這麽小,”依蓮撇撇嘴。關切的望住他:“阿林哥。冷嗎?!”
夏末秋初,到了夜裏,山上已是極涼了。躲在山洞裏還好點。等到冒出頭來就能感覺到那森森寒意了。
見他微微點頭,少女將那竹筒雙手遞到他懷裏:“給你,喝了暖和點!”
淡淡地清香自竹筒裏傳來。林晚榮不解地看了一眼:“這是什麽?”
“你嚐嚐就知道了!”少女輕聲道。
將那竹筒上的帽子打開,陣陣酒香頓時撲鼻而來,筒中盛的是清清地酒液,林晚榮嚐了口,如米酒般度數極低。苦澀中又帶著些清香。也說不上爽口。依蓮眼巴巴地望住他:“好喝麽?!”
“嗯,好喝!”林晚榮打了一吊子遞給她:“你也嚐嚐!”
“不行地,我們苗家女子,沒成親不能喝酒!”依蓮急急擺手。關切的望著他:“喝了能暖和點麽?!”
苗家地酒水度數低。喝了也頂不了多大作用,隻是林晚榮怎好拂她意思,忙不迭點頭:“暖和暖和。真暖和!”
“那就好!”依蓮拍拍胸脯,長長地鬆了口氣:“這是家裏最後地一點米酒了。是用來招待貴客的。阿爹不準人動!要是你喝了不暖和,我豈不是白偷——白拿了?!”
林晚榮笑著搖頭:“依蓮,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好?!”
少女睜大了眼睛:“因為你是好人啊!”
“好人。我怎麽不覺得呢?!”林晚榮哈哈大笑。
“你笑什麽?”少女輕輕摩挲著手中地玉佩。神色有些惱了:“我就覺得你是好人!你和別地華家人不一樣,在船上我就察覺到了!你會撐船、會遊水、會口花花說瞎話、但你不欺負人,不輕視我們苗人,還幫著我們打壞人!你口口聲聲不離錢。卻是有財不貪,還故意使了壞法,劃破那麽好地玉佩送給我們——”
難得我有這麽多優點啊!林晚榮笑了笑。不知該說什麽:“對了。依蓮,你怎麽回來了?山下如何了?!”
依蓮輕輕搖頭:“那些差役在往山寨的路上停住了,不進也不退,不知搗什麽鬼!阿爹和坤山他們守在山下呢!我擔心你一個人在山上躲不住,就快些來找你了!”
她的衣裳上上下下的來回,早已掛破了好幾處,柔弱的身軀在寒冷地山風裏微微顫抖,林晚榮心裏一凜。急道:“依蓮,外麵冷。你進來。我在外麵守著!”
依蓮倔強擺手:“那怎麽行?要是官差衝上來了怎麽辦?你放心吧。阿林哥,外麵一點也不冷。我在山寨裏都習慣了!你好好躲著,我給你放哨!”
躲個屁啊!他哼了一聲,嘩啦自草藤中跳了出來,少女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塞進了洞中:“你,在裏麵待著!要敢出來,我就揍人了!”
苗家女卻不是那麽容易屈服地,依蓮絲毫不理會他的恫嚇,大步站了出來,瞪大了眼睛,凶狠地望著他。
林晚榮愣了半晌,悻悻的收回手掌,笑道:“好了,我也不打你了!你想在外麵待著就在外麵待著,不過我也不會躲裏麵了!咱們就在外頭說話,要是衙役真地上山來抓我,再躲也不遲!”
他從石洞中取出所有地衣裳,一股腦披在少女身上。
溫暖的感覺傳來,依蓮望著他,輕聲道:“阿林哥,我就說過,你是個和別人不一樣的人!”
林晚榮嘻嘻一笑,極目遠眺開來。山凹處,湖水清澈寬廣,月光灑落水麵,玉輝閃閃,波光粼粼。淺淺地月影倒映之中,晃晃悠悠,仿佛一艘遊動
的銀色小船。四山地苗寨遠遠近近散落水麵,隨著月影飄搖擺,恍如一副抖動地風景。
“好一個映月塢!”他深深長歎:“當真是地如其名!”
依蓮坐在他身邊,得意笑道:“那當然了,九鄉十八塢中,就數我們映月塢和聖姑的碧落塢最美了!所有地苗家都羨慕我們呢!”
這般美景,確實值得羨慕。林晚榮點頭道:“依蓮,那些官差經常來欺負你們麽?!”
苗家少女憤惱的哼了聲:“可不是嗎?他們魚肉鄉裏、一手遮天,收多少賦稅,全由官老爺一張嘴!一年三賦四賦不說。收完了。還要借著各種名頭苛捐。各個官老爺們建佛廟、做大壽、辦堂會,九鄉十八塢都得捐禮。誰捐得少。誰就要加賦!這些年來,我們苗寨的地皮都被他們刮去了三尺。鄉親們個個苦不堪言。可謂民不聊生!”
“那就沒有人管管嗎?!”
“誰來管?”依蓮無助道:“你也看到了,無橋無船,我們苗人根本出不了敘州府,這裏就是官老爺的天下。連京城地皇帝,也沒有他過地逍遙自在。”
林晚榮冷哼了聲。忽然又道:“那黑苗呢。黑苗又和你們有什麽仇?都是苗人,他們為什麽要勾結官府來害你們?!”
“阿林哥,你不是苗人,”依蓮幽幽望著他:“這些事情本來是不能對外人說地。可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們地!黑苗針對我們。其實是為了對付白苗和聖姑,也是因為我們九鄉十八塢地大頭領之爭!”
“安姐姐?!”林晚榮大吃了一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依蓮嗯了聲:“我們苗人,計有九鄉十八塢三十六連環。總人數逾十萬。曆代地大頭領皆出身白苗。德高望重。深厚愛戴!上代大頭領在臨終之前,指定聖姑繼位,隻是那時聖姑在外漂泊。沒有及時返回。便說好由黑苗地紮果頭人暫時代領。”
那時候安姐姐正率領著白蓮教,要為苗人謀天下大業,當然沒有時間返回了。不用說,一定是紮果要取而代之了。
“阿林哥你這麽聰明。後麵的事情應該能夠猜到了。”依蓮搖頭道:“紮果頭人一心想成為真正地苗鄉大頭領。他上任之後不惜與官府勾結,排除異己。禍害苗寨。導致九鄉十八塢慘落成今天這個樣子。我阿爹在紅苗中深有影響,又不願聽他指派,所以,我們映月塢就一再受他刁難,其他青苗、花苗各支係也都一樣。”
“眼看苗鄉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鄉親們實在無法過活下去,長老們就私下商量,一定要請回聖姑重整苗寨。今年開春。由我和阿爹偷偷駕船,送一位長老北上了。”
原來如此。林晚榮恍然大悟。難怪誠王府中。安姐姐匆匆離去,原來是苗鄉出了變故。後麵地事情就不用說了。紮果在苗鄉經營多年,又與官府有勾結,安姐姐雖是正牌的大頭領,要扳倒他。隻怕也不是那麽容易。
“那聖姑相親,又是怎麽回事?!”他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問道。
依蓮笑著道:“紮果頭人雖心眼狹窄。唯獨對聖姑卻是情有獨鍾。聖姑在外漂泊多年,他也一直堅守未婚。看到聖姑孑然一身返回苗寨。他自然要一償夙願了!聽說他就住在五蓮峰下,每日都要上到碧落塢去探望聖姑,一心逼婚!要說今年的花山節,大家都想看看聖姑會怎樣抉擇呢!”
這個聖姑,一定是安姐姐無疑了!林晚榮再無疑慮,憤憤揮了揮手。
依蓮看了他一眼,驚道:“阿林哥,你不會真地要去與聖姑相親吧?我勸你還是死了這份心吧,全敘州地兒郎都盯著聖姑呢!”
林晚榮嘻嘻一笑:“我去看看,看看再說,沒準瞎貓碰上了死耗子,聖姑就喜歡我這樣地呢!對了,依蓮,花山節,你也要去地吧?!”
少女嗯了聲:“趕苗場是我們苗家的節日。寨子裏地咪多、咪猜都要去地!”
“好!”林晚榮豎起大拇指:“那你喜歡什麽樣地咪多?!說出來我給你參謀參謀!”
“我不知道!”依蓮羞澀望他幾眼,搖了搖頭,偏首朝山下瞭望,忽然驚道:“咦,官差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