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雲錚的危機感
“畢竟太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雲少帥毫不客氣地變西湖為太湖,剽竊了楊萬裏的名句,博得蕭芷瓊的一聲讚賞和北山無雪的凝眸回望。
三人此刻正在一艘畫舫之上,這畫舫不算大,但勝在雅致,是雲錚在太湖邊租下的。畫舫出租這個行當,不知是從何人開始,被當作生意經營,因蘇州乃是天下繁盛之處,有錢人頗多,愛來這太湖中遊覽一番附庸風雅者也頗為不少,是以這生意居然好做得很,當然,因為能租用畫舫出遊者非富即貴,是以這遊玩一宿的價格也很是可觀,通常要二三十貫錢,並且不包括船上的其他各類消費。
雲錚賣弄完畢,引著兩人來到廳中,仿佛主人一般請二女就座,便有女仆奉上清茶糕點。雲錚端起茶碗,撲鼻便是一陣清香,揭開蓋碗,隻見淡綠茶水中飄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葉,便像一顆顆小珠,生滿纖細絨毛。正是蘇州名茶“嚇煞人香”,想到此茶被他搶先冠名為“碧螺春”,不禁好笑,喝了一口,隻覺滿嘴清香,舌底生津。還有四色點心,是玫瑰鬆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藕粉火腿餃,形狀精雅,每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而是用來玩賞一般,雲錚近來吃功大漲,卻是不覺得稀奇了。
他倏然一笑,蕭芷瓊和北山無雪都是敏慧之人,自然都瞧在眼裏了。以北山無雪的性子自然不會出言詢問,蕭芷瓊卻不知為何,在雲錚麵前特別放得開,一點也不希望自己像在遼國國內一樣整天緊繃著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見雲錚忽然一笑,便有些奇怪:“賣那舞,你笑什麽?”
這句“賣那舞”,北山無雪是不知道意思的,她雖然懂得一些契丹話,但並不是特別熟練,隻當這是契丹話裏的某種叫法,倒是沒有什麽別的感覺。隻是雲錚做賊心虛,一聽蕭芷瓊叫自己“親愛的”,就下意識地看了北山無雪一眼,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笑道:“這茶不錯。”
蕭芷瓊眨眨眼:“這個我也知道,這茶原先叫‘嚇煞人香’,不過好像最近不知怎麽就多了個雅名兒,叫‘碧螺春’,這個名字倒是更貼切許多,也雅致許多,隻是不知誰人所取。”
雲錚嗬嗬一笑,卻是不打算說破,他如今才絕天下,倒也不必見什麽吹什麽,做人呐,還是要低調,要淡定。
蕭芷瓊見雲錚不語,又道:“這畫舫一日租金幾許?總計花費幾許?”
雲錚答道:“五十兩吧。”
蕭芷瓊便歎道:“我方才見那湖邊至少還停有三四十艘畫舫,隻在這蘇州一地,每日遊湖的船租便要兩千兩銀子了,一年怕不要七十萬兩?大魏豪富,當真不假。”
雲錚正打算給她好好介紹一下大魏特色的封建主義製度的優越性,忽然想起一事,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的那些馬車,我瞧著也挺華貴的嘛。”
蕭芷瓊一聽,頓時嘻嘻笑了起來:“那可不是我的,是青龍教給我準備的。”
雲錚微微一怔,馬上明白過來:“他們是想拿你的身份作作場麵?”
蕭芷瓊點點頭,又笑道:“不過我可沒那麽好說話,所以呢,才會裝作江湖人士。”
雲錚歎了一歎:“江湖人士好啊,比官場上自由多了。”
蕭芷瓊有些驚訝於雲錚忽然的落寞,笑著道:“怎麽,你雲少帥也會覺得不自由麽?”
雲錚苦笑了一下:“二位都是消息靈通之人,我大魏眼下正是風雲欲起的時候啊,我這個邊鎮少帥,也隻有隨波逐流的份呀。”
蕭芷瓊和北山無雪自然一聽就明白雲錚這話說的是秋臨江變法的事了,她們心裏倒是不覺得事情有多不好,秋臨江的變法條文她們也都看過一些,總歸是為了這個帝國好。
雲錚因為女真人的事情,終於把秋臨江變法這個事情想到了出處,在原先的曆史中,北宋不是也有一場聲勢浩大的變法麽?隻是結果……黨爭、亡國!
雲錚作為一個學法律出身的文科生,知道宋朝敗亡的原因雖多,但黨爭絕對是其中很關鍵的一條,而黨爭白熱化的源頭就是後世稱頌而惋惜的王安石變法。
宋神宗死的時候隻有38歲。這個胸懷大誌的理想主義者平生隻做對了一件事情:發動變法。他也隻做錯了一件事情:停止變法。有人指責他沒有推進民主體製,雲錚覺得這跟指責喬丹(國際籃球明星)為什麽不踢足球一樣不靠譜。他在他的年代,隻能作出符合當時政治、經濟、文化水平的選擇。
宋神宗撒手而去,留下了一個爛攤子給他的繼位者宋哲宗。哲宗隻有9歲。這樣的年齡隻適合賴在媽媽懷裏撒嬌,顯然不適合坐在龍椅上對著群臣發號施令。因此,又一位女人娉娉婷婷地走上了前台——這種事情我們有一個專業詞語,叫“垂簾聽政”(當然,這事兒還得數老佛爺慈禧太後幹得漂亮)。此女人即高太後,宋神宗他媽。
宋神宗他媽跟宋神宗走的完全是兩條路子。具體做法就是任命守舊的元祐黨人精神領袖司馬光做宰相。司馬光也不含糊,十幾年的隱居生活把他這個“老宅男”逼成了“變態男”:他一上任就砍了“三板斧”,把王安石辛辛苦苦砌了9年的花園全部推倒,連很少有人異議、於民於國兩相利的免役法也不得幸免。
朱熹對司馬光這人看得很透,說他認死理,凡是讓老百姓掏腰包的事情,他都認為是壞事兒——司馬光不知道,其實大多數老百姓很讚成免役法。蘇軾也看到了這一點,找司馬光商量,把這些對百姓有利的新法留下來。蘇軾是個直腸子,他直言不諱地批評道:“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司馬光當然不高興了,自己走開。蘇軾又追進政事堂,這回司馬光可就“色忿然”了。不識眉眼高低的蘇軾又講了半天,依然打動不了司馬光,出了政事堂氣得大叫:“司馬牛!司馬牛!”
除了把新法廢“光”之外,高太後與司馬光還竭力把新黨趕“光”——統統趕出權力中心。蔡確、章惇、呂嘉問、鄧綰、李定等一大批變法“急先鋒”被貶,就連已經在新黨內訌中出局的呂惠卿也遭到清算。他被貶建州,一貶九年,其間連冷水都不敢喝,唯恐喝了生病,被說成對朝廷不滿。
舊黨中的人也覺得對新黨做得過分了些。比如,蔡確被貶後,在流放途中寫了《夏日遊車蓋亭》十首絕句,被曾與他有過節的人告發到朝廷。高太後大怒,召集大臣商量該如何懲罰他。文彥博提議把蔡確跨省趕到嶺南去,右相範純仁不無擔憂地說:那條路自打丁謂被貶斥以後就沒人再去了,此路一開,搞不好有一天我們也會被“跨省”的。
嶺南與海南當時屬未開發地帶,瘴氣重,是打擊政治對手的絕佳流放地。車蓋亭詩案是繼烏台詩案以來打擊麵最廣、打擊力度最大的一項文字獄案(當然不能與清朝的文字獄相提並論)。元祐黨人利用高太後對蔡確等人的不滿,捕風捉影,對整個新黨集團進行了一次斬草除根式的清算。在高太後與司馬光的策劃下,宋朝政治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要麽全麵肯定,要麽全麵否定——這種毫無節製的黨派之爭把羸弱的宋朝折騰來折騰去,從而為靖康之恥預留了伏筆。
所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僅僅在10年後,世界又會顛倒過來,那是後事。當時的人們似乎忘記了一個本不應該忘記的人——宋哲宗。宋哲宗雖然很幼小,但他不傻。當年他老爸宋神宗接待遼國大使,蔡確在宮殿裏反複排練歡迎儀式。他感到十分不解,問:“遼國大使是人嗎?”
蔡確笑了:“他們當然是人,不過他們是契丹人。”
“他們既然是人,我們怕他作甚?”可見這位爺至少腦袋不呆。
不過高太後其實也是一位具有傳統美德的中國女性代表。她曾被後人譽為“女中堯舜”。她弟弟在朝廷做小官,很長時間都沒有升職。宋英宗過意不去,想要把他提拔一下。高太後謝絕了,說:“我弟弟能在朝廷上班,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怎麽能參照前代推恩後族的慣例呢?”
宋神宗好幾次要給高家修建別墅,也被高太後拒絕了。後來國家給了她一塊空地,她自己掏腰包修建了房子,沒向國家報銷一分錢。高太後唯一的缺點是戀權,宋哲宗已經17歲時,高太後仍不放棄聽政。
在高太後垂簾時期,軍國大事都由她與幾位大臣處理,年少的宋哲宗基本上沒有發言權。大臣們也以為宋哲宗年幼,因此什麽事情都請示高太後。朝廷開會的時候,宋哲宗的龍椅與高太後的座位相對,大臣們向高太後請示,就不免把屁股朝著宋哲宗。宋哲宗親政後談及這些事情時說,他隻能看朝中官員的屁股。
隨著宋哲宗一天天長大,越來越不習慣做龍椅上的傻傀儡。在高太後高大的陰影下,他心中慢慢凝聚著對高太後和元祐黨人的怨恨。少年宋哲宗沒有更多的抗爭方式,隻能行使沉默權——在議論朝政時一聲不吭,儼如啞巴。一次高太後問他:“你怎麽不說話呢?他們討論朝政時你心裏都想些什麽呢?”宋哲宗冷冷地說:“您已經處分好了,我還說什麽呢?”
高太後是個聰明人,她敏銳地注意到少年皇帝的逆反心態。因此,1093年秋天,高太後病重,召集呂防、範純仁等人說:“我死以後,皇帝是不會再重用你們的。你們應該有自知之明,早些主動退下,騰出位置讓皇帝選用他人,免得遭受橫禍。”
果然,宋哲宗一掌握大權,就開始繼承父業。當時有一句使用頻率最高的政治術語“紹述”,原意是繼承前人的做法,“按既定方針辦”。對宋哲宗而言,“紹述”就是繼承宋神宗的意誌與事業。
曾經被高太後和元祐黨人排擠出朝廷的變法派又先後回來了。第一個回到中央的是章惇,他被任命為宰相。章惇拜相時就聲稱:“司馬光奸邪,所當急辦。”他做事的風格就是黨同伐異,秋後算賬——當然,是算元祐黨人的賬。他的做法也簡單:把高太後等人廢除的新法逐一恢複,把高太後提拔的元祐黨人盡數驅趕,把高太後趕走的新黨全部請回來——假如他們還幸存於世的話。
於是,賬簿一本本攤開,舊事一件件重提。
元祐年間,在司馬光等大臣的主導下,宋朝將西北米脂等四寨放棄給西夏。當年元祐黨人處理這件事情,確實過分怯懦。以當時的實力而言,宋朝完全不必以棄地為條件換取和平。章惇把司馬光、文彥博、趙禼、範純仁等十一位大臣,全部安上“挾奸罔上”等罪名。
但是司馬光已經死了,怎麽辦?那就追回贈官和諡號,連宋哲宗當年親筆為司馬光們題寫的碑額也被毀掉,他們的後代也遭到貶黜。章惇還欲“掘墓劈棺”,幸好宋哲宗認為此舉對國家無益,章這才罷手。
範純仁當年一語成讖,如今在世的元祐大臣幾乎都被跨省遠貶嶺南。
曆史似乎驚人地相似。1100年,宋哲宗病逝。這個隻活了24年的年輕皇帝沒有兒子,這樣就隻能從他的兄弟裏選一個接班人。宋哲宗有5個兄弟在世,端王趙佶不是宋神宗親生兒子,照說沒有候選資格,不過在向太後和章惇等人的大力支持下,趙佶坐上了宋朝最高的椅子,是為宋徽宗。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向太後也過了一把垂簾聽政的癮。向太後也是一位保守派,她極其討厭王安石和新黨,因此,在她垂簾聽政的短短9個月,宋朝的政治局勢又折騰了一次:再次起用元祐黨人,廢除變法新政。
宋徽宗,大家都熟悉,宋朝曆史上為數不多的“花花公子”之一。宋太祖的胸懷大誌、宋太宗的勇猛精進、宋仁宗的寬厚仁慈、宋神宗的勵精圖治,在宋徽宗身上找不到一點影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宋徽宗這樣的浪**皇帝,朝政難免陷入一片混亂。以蔡京為首的變法派趁機把持了朝政。蔡京做了宰相後,打著變法的旗幟,把一些正直的官員不論保守的或讚成變法的,一律稱作奸黨。他還操縱宋徽宗在端禮門前立一塊黨人碑,把司馬光、文彥博、蘇軾、蘇轍等120人的名字刻在上麵。活著的一律降職流放,已經死了的削去官銜。
王安石製訂的新法,到蔡京手裏完全變了樣。免役法本來可以減輕百姓的勞役負擔,蔡京一夥卻不斷增加雇役的稅收,變成敲詐人民的手段。王安石地下有靈,恐怕也得頓足長歎吧。
隨著蘇軾、範純仁等名臣的先後辭世,這個時候的宋朝廷已經完全淪為爾虞我詐的肮髒之地。君子遠離,小人雲集。他們沒有是非之分,隻有黨派利益;沒有羞恥之心,隻有貪欲之念。這如何不讓人懷念宋神宗時代,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人的“和而不同”、坐而論道?這個時候亂哄哄的大醬缸裏卻隻是孵育著一隻又一隻肥碩的蛆蟲。宋王朝就這樣慢慢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雲錚恐懼這一切,他生怕這樣的事情跨越時空,又變著花樣在大魏朝上演!秋臨江變法了,名門勢力和寒門勢力以最快的速度撕破原本帶著臉上兩百年的麵具,開始了最直接、最激烈的爭奪。而他們對於權力的爭奪,卻十之**都不是真正為了改善朝廷的困頓或者百姓的窘況,而隻是為了自己所在的派係謀利。——也許隻有一個例外,就是發動新法的秋臨江。
秋臨江把原本還能維持表麵和氣的兩派官員徹底的弄成了對立者,這樣的極端政治在雲錚看來正是那個時空毀滅宋朝的最大根源,但現在卻已經在大魏開始了……
而萬昌天子派下來主持變法事宜的官員也讓雲錚感到心裏一陣冰涼,朱勉,這個人居然能夠被委以變法重任!這樣一個貪贓枉法、任用私人,對百姓巧取豪奪的家夥,他能把秋臨江的新法搞好?純粹扯淡!這人就是一個典型的歪嘴和尚,再好的經文從他嘴裏念出來都得變味,都得變成歪經。更何況他看似出身寒門,實際上卻是搭靠著名門的東風上位的,不管他現在怎麽跟皇帝湊合得近,都無法改變他多年經營的關係網:這個關係網裏的人大多都是名門出身。
一直沒有開口的北山無雪見雲錚這般模樣,終於說話了:“朝廷裏鬧得再厲害,也壞不了燕京什麽事吧?”
雲錚一聽就知道,即便北山無雪這般聰慧之人,也無法在這個時候就預料到秋臨江變法將會產生的影響,當然這也不奇怪,他雲某人若不是穿越者,也不會有這種強烈的危機感。
雲錚很難得地嚴肅起來,正色道:“燕京平日雖然自主之權甚大,但雲家將始終是大魏之臣,晉、冀,也始終是大魏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