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川驚變(三)

張煥之點起兵馬,留下一千人守城,帶著四千六百飛斧軍從西門而出,打算給朝江源前來的義軍一個迎頭痛擊。

冷家的兵馬,以成渝七衛為嫡係精銳,比起興元衛(約在漢中)和矩州衛(約在貴陽)來,一則是甲堅兵利裝備精良,二則是待遇優渥駐地富庶,原先訓練也比後兩者要嚴格,不過因為吐蕃和大理這些年老實了不少,作為蜀中中堅的成渝衛訓練也鬆懈了下來,兼之軍方將領日日笙歌,甚至許多將領夜不歸營,上梁不正下梁歪,訓練自然也就成了做做樣子的場麵事。

但不論怎麽說,裝備精良的正規軍畢竟不是那些平時連刀都沒怎麽摸過的農民可以比擬的,這也是張煥之敢於在明知起義軍至少有四五萬人的情況下還這般毫不客氣地反擊而出的原因。

“將軍,那些反賊現在離江源隻怕還有些遠,我們為何不等他們到來之後,趁他們立足未穩之時再發動突襲?如此強行軍而去,末將擔心弟兄們吃不消啊。”說話的是第四衛副指揮使劉旭鵬。

張煥之擺擺手,毫不在意:“無妨。”

劉旭鵬有些著急,道:“將軍,弟兄們身上的負擔這麽重,一天要走三四十裏,到時候萬一碰上反賊,隻怕刀都舉不起了啊。”

以重量而言,大魏軍隊的步人甲(步兵鎧甲)是中國有史以來曆史上最重的鎧甲,大魏步人甲由鐵質甲葉用皮條或甲釘連綴而成,屬於典型的劄甲。其防護範圍包括全身,以防護範圍而言,是最接近歐洲重甲的中國鎧甲,但是也沒達到歐洲重甲那種密不透風般的防護程度。根據規定,步人甲由1825枚甲葉組成,總重量達29KG,同時可通過增加甲葉數量來提高防護力,但是重量會進一步上升。為此,萬昌皇帝親自賜命,規定步兵鎧甲以為限。此後,又把長槍手的鎧甲重量定為32-35KG;由於弓箭手經常卷入近戰格鬥,其鎧甲定為28-33KG;而弓弩射手的鎧甲定為22-27KG。同時期的歐洲步騎兵的鎧甲類型還以鎖子甲為主,沒有達到如此的重量。包括兵器在內,當時大魏軍重步兵的負荷高達40-50KG,用後世的市斤來算,全身負重80-100斤!

這樣的負重,機動性顯然是要受到影響的,劉旭鵬的意見其實很有道理,但張煥之坐在馬上,全身就一副精良而不甚重的甲胄,自然感覺不到步兵的痛苦,況且他此刻滿心隻想趕緊全殲了這股來犯的反賊,好有資本在一幹冷家軍將領麵前炫耀,同時也才有資格向冷家五小姐求親,哪裏還顧得上“弟兄們”的死活,聽了劉旭鵬的話,當下就垮下臉來:“劉副指揮,眼下反賊氣候初成,若是給了他們時間發展,則必將更加難製,此時我等正要兵貴神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剿滅,如此方能震懾宵小,以免人心浮動。如此,我等行軍隻能快,不能慢!慢一天反賊則強過一天,若我等還等到反賊殺到門前才倉促出兵應戰,屆時江源百姓豈非也要遭受兵災了?劉副指揮,如此責任,你承受得起嗎?本指揮牧守一方,便要護衛此地萬全,打出去,出去打,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劉旭鵬是個從基層靠著優異表現提拔上來的將領,論理論水平,比張煥之這個冷家家將之後差得遠了,他可考慮不到這些七彎八拐的情況,他隻知道手底下的弟兄身上背了快一百斤的東西,現在已經趕了二十多裏路,大多已經氣喘籲籲,累得不成樣子,若是再走十裏,隻怕不用等反賊來了,累也累死一半了。想到這裏,他也心裏擔憂,從什麽時候起,精銳的成渝衛竟然蛻化到了這種程度,這還是百年前大軍入蜀一日進軍六十裏的飛斧軍嗎?

“張指揮,你說的這些道理,我老劉是不懂的,我就是看弟兄們都走不動了,你看看他們,百來斤的東西背著走了這麽遠,連口水都沒喝,再這樣下去,麻煩不小啊……現在天已至正午,要不……起碼讓他們稍微歇會兒,喝口水,埋鍋造飯,吃了飯再走吧?”

張煥之撇撇嘴:“餓了吃皺飯,渴了……不是都有水壺嗎,邊走邊喝就是,就算喝完了,不是還有油麻丸麽?——嗯,本指揮以身作則,也不麻煩了,張小三,拿兩個麋餅來。”

所謂皺飯,是大魏行軍口糧之一,類似米糊的一種,就是把飧曝曬的更幹,可長久儲存並可直接生食。

所謂水壺,是用葫蘆子或竹筒皮榼製作,可裝二升水,行軍或是戰鬥前需裝滿。

所謂油麻丸,行軍或是戰鬥緊急止渴之用,口渴時取油麻丸三十粒含入口中止渴,或是以烏梅、幹酪代替。另外還有幹酪可供給馬匹緊急解渴之用,不過他們第四衛一共隻有不到幾十匹馬,所以張煥之也就沒說。

至於他自己要的麋餅,乃是用鹿肉研磨成麵粉,投入滾湯中攪和後製成餅,厚一分。待冷卻後切成棋子大小的塊狀體,曝幹後收貯。如在營寨內,以湯參著食用,如行軍或是戰陣中就直接幹食,這個是比較高檔一點的行軍口糧。飛斧軍雖然駐守成渝繁華之地,但有錢的是將領,一般的大頭兵自然沒有多麽高檔的待遇,好比麋餅這樣的軍糧,當然輪不到他們。

劉旭鵬的意見三番五次被張煥之否決,饒是他性子有些大條,臉色也變得有些不好看,心裏則想,反正老子隻是個副指揮,該提的意見老子也提了,你個指揮使不答應而已,萬一出了什麽狀況,老子也不會有什麽責任,愛咋咋地。當下黑起一張臉,喝令士卒:“指揮使有令!口渴的自己拿水壺喝水,餓了自己吃皺飯,全軍繼續前進,不得拖遝!”

此言一出,第四衛頓時怨聲載道,尤其是離張煥之遠一些的,早就罵將起來:“張煥之這個瓜娃兒,一早上就出來,背起這麽重的行頭走了二十多裏,還幾吧不準休息,皺飯皺飯,皺你媽個錘子,你娃怎麽不吃皺飯?把老子搞毛了,一耳屎給你!”

一耳屎是一巴掌的意思,他一個大頭兵要一耳屎給張煥之自然是不大可能的,也就是說說而已,但他周圍的戰友們卻很讚同:“老子看他就是個瓜兮兮的像,等哈碰到反賊,老子們出工不出力,看他幾吧還逞麽子能!格老子的!”

另一個卻道:“他是個呆瓜,你們不曉得那些反賊動作好快!我昨天就聽說了,我們縣裏前幾天就有了反賊的耳目,我們這次出來啊,他們肯定曉得!這瓜娃兒還帶起我們癲了一樣的跑,老子總覺得會碰到反賊!你們看吧,等哈要是反賊殺出來,肯定是我們走不動了的時候,到時候莫說打仗,給你個乖婆娘你都沒得勁幹!馬勒隔壁!”

旁邊的百夫長心裏雖然也不痛快,但好在他有馬騎,又是上官,自然不能任由下麵的人亂嚼舌,見他們幾個在那邊小聲嚷嚷,不禁虎軀一震,**一緊,喝到:“吵吵啥子?吵吵啥子?沒得事就安靜點,莫給老子找麻煩!有勁用不完的,等找到反賊,聽你怎麽搞切!”

張煥之咬了一口麋餅,頓時直皺眉,想這餅雖然是肉餅,可現在冷冰冰的,嚼在嘴裏跟木渣一樣,忒也沒有味道。唉,我張煥之為了大帥,可算是鞠躬盡瘁,隻差死而後已了。

劉旭鵬也是吃的麋餅,他倒是沒覺得味道有什麽不好,想當年還在做什長的時候,麋餅這樣的東西,他還吃不上呢,那時候每天就想,要是以後上戰場能吃麋餅,這輩子就算沒有白活了。想不到現在不僅有麋餅吃,而且自己竟然還升到了副指揮使,人生的際遇當真不可逆料。

他正想著,忽然見到前麵的路已經走到了兩座山之間,而兩邊的山卻是樹林密布,雜草叢生,心中有些警覺,這樣的地方豈不是打埋伏的好地方麽?當初教自己打仗的那老兵就說了,諸葛丞相就喜歡這樣放火,然後伏兵盡出,於是敵軍潰敗。這眼前的地勢……

“張指揮,前麵地勢險要,探馬怎麽還沒來回報情況?要不,我們先別急著走,等探馬回報情況之後再去?”劉旭鵬雖然一肚子不痛快,卻還是忍不住提醒。

張煥之朝前麵看了看,隻覺得青山白雲,好不美哉,至於危險……能有什麽危險?那些該死的反賊現在彭山縣分老齊的田產錢財吧,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這裏,一群泥腿子,還知道打埋伏?再說了,在我精銳的飛斧軍麵前,就算他們真的埋伏在那裏又如何,老子吃的蘿卜都比他們危險!

當下嗤笑道:“劉副指揮,一群泥腿子而已,何必總是這麽疑神疑鬼?且不說他們不懂什麽用兵之道,根本不會這些,就算他們埋伏了,難道咱們就怕了?劉副指揮若是怕了,趁現在走得不遠,大可以回去和監令程大人一同守城,隻是這破賊之功……”

劉旭鵬大怒,他能被提拔上來,便是因為勇悍而不蠻幹,乃是地地道道的從下麵打上來的人,豈能被視為貪生怕死之輩?當下便道:“劉某從軍十六載,尚不知怕為何物!”

張煥之淡淡一笑:“那就好。”

劉旭鵬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他知道張煥之看不起他這個大老粗,張煥之乃是冷家軍中元老宿將張憲成的嫡孫,從小聰明,素有才名,加上跟冷家世子冷羽關係親密,所以才會在如此年紀便做到成渝七衛中的指揮使這種重要的位置上來。雖然傳說大帥曾說此人‘言過其實,不可大用’,但查無實據,當是謠傳。這樣一個驕子,看不上他這個老粗,也沒什麽奇怪,隻是他劉旭鵬再怎麽說也是第四衛的副指揮使,如此不把他放在眼裏,未免有些過分了。

心中正不平,卻聽見張煥之大笑起來:“劉副指揮,你要的探馬這不是一個不少的來了麽?”

劉旭鵬抬頭一看,果然十來個探馬正從前麵縱馬而來,看樣子雖然頗急,但麵色平常,並無絲毫驚慌,想必沒有大事。

探馬上前,一起下馬單膝跪下,打頭一人大聲道:“報!前方八裏處發現反賊前鋒,約三千人,衣著破爛,兵器甚少,大部分人手持木棍、鋤頭等物,行軍速度一般!”

劉旭鵬有些奇怪,這反賊來得還真這麽快?隻是,先鋒軍通常都是精銳,怎麽反賊的先鋒軍聽來跟叫花子似的?如此先鋒,怎堪使用?

張煥之卻是大笑:“好,好,探得好,日後本指揮論功行賞少不了你們的一份。嘿,拿著木棒鋤頭就敢來找死,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既然這麽想死,本指揮也隻好成全你們了。”他轉過頭,完全無視劉旭鵬,大聲下令道:“全軍聽令!反賊前鋒已至前方八裏外,我們第四衛的開門紅就在眼前,立即殺過去,將他們全殲,本指揮重重有賞!”

當下分一半精兵作前隊,其餘盡護糧車而行。不多時,已進入兩山之間。而前方的起義軍前鋒也遙遙在望。張煥之一看之下,大笑:“果然是一群叫花子大軍,這三千人雖然不多,好歹也是一番功勞,既然是送上門的菜,不吃豈非不給麵子?全軍,加速前進!前軍千人隊飛斧準備!”

士兵們此刻也看出來了,那反賊的軍隊果然沒有一點軍隊的樣子,鬆鬆垮垮,陣勢全無,根本就是一群出來打醬油的。卡他們確實是地地道道的反賊,殺了他們可是有軍功的!當下氣勢就上來了,一個個忘了剛才的不滿,也忘了自己身上的疲憊,打起精神準備給自己撈一分戰功好拿賞,可謂氣勢如虹。

張煥之滿意之極,別看老子的兵平時有些懶散,可一到關鍵時刻,你看看這個氣勢,這才叫強軍風範,就算是燕雲衛,隻怕也不見得就比老子的兵厲害!至於大帥誇讚的那個什麽雲家少帥,切,他算什麽,不就是有個好爹麽?打了一場小仗,寫了幾個對聯,幾篇文章,就算是少年俊傑了?看本將軍此番一舉剿滅數萬反賊,這才叫戰功!當下一拍馬臀,縱馬先衝了過去。

對麵的叛軍先鋒見第四衛氣勢如虹衝殺過來,當下亂了陣腳,領頭的諸將彈壓不住,全軍竟然就此亂哄哄的往回跑了去,那真是個亂,比吃了敗仗還難看,旌旗什麽的早就丟得沒邊了,瞧那樣子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似的,看得張煥之心花怒放,得意之極。看看,看看,這就是所謂的起義軍,這就是所謂的悍不畏死,才見到本指揮的大軍,掉頭就潰散了,這不是平白給本將軍送功勞麽?

他頓時更加激昂起來,大呼大喝帶著親衛往前直衝,後麵的軍隊也顧不得什麽陣勢了,趕緊衝過去搶功勞才是正經,看這陣勢,跑遲了的估計就啥都撈不到了!

劉旭鵬也激起了戰意,但心中卻是有些意外,不是說起義軍氣勢高昂,悍不畏死麽?怎麽會就這種表現?一觸即潰,不是,這都還沒觸呢,就已經潰了,太詭異了吧?不過事已至此,該拿的功勞不能不拿,當下也大喝一聲:“弟兄們,跟老子衝!”一拍馬臀,也衝了上去。

全軍激奮之下,速度頓時提高,一轉眼之間便已經全部進入了兩山之間的峽穀中。就在張煥之心頭大笑,想兵書有雲‘狹路相逢勇者勝’果然不假的時候。兩邊的山上卻忽然傳出一聲大聲的呼哨,轉眼之間,無數帶火的箭矢從山上朝峽穀射出,而離得最近的林中卻不知從哪裏流出許多火油來,還有一些幹草樹枝之類被捆成一捆,一捆一捆地從山上不斷地扔將下來,這些東西立即被山上射下的火箭點燃,當下便燒了起來。

而前方的那支潰兵也忽然不再“潰退”,轉過身,飛快的組好了大體的陣勢,手裏的兵器也不是什麽木棒鋤頭,而是正兒八經的大魏朝製式軍刀。張煥之是看不清,若是他離得近的話就該看得出,這些軍刀正是他們冷家軍所用的——不錯,他們都是在被攻下的倉庫中收繳的。

異變突生,張煥之大吃一驚,吼道:“怎麽回事?”

劉旭鵬在一看到旁邊射出箭矢的時候就知道果然中伏了,再一看叛軍竟然連火油和柴薪都已經準備好,頓時就知道這次作戰討不了好了,一聽張煥之的傻話,大怒,吼道:“屁事!中伏了!”

張煥之愣了一愣,真的中伏了?腦袋裏心思百轉,卻被周圍射來的火箭打斷,他騎著馬,盔甲錚亮,一看就是大魚,山上的起義軍自然不會忽視,許多箭矢朝他招呼。嚇得張煥之躲來躲去,卻忘記了下令。

劉旭鵬怒吼:“全軍集中,繼續向前,隻要衝過去,他們正麵打不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