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擦鞋童的過去

後來,他才知道,所謂的傳染,是那些精明的大人們,為了賺錢,特地折了他們的手腳,有些孩子,一開始的時候都是健康的。

知道這些的時候,他和她被安排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裏,有人教會他擦皮鞋,有人教會她串珠和編織。

他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些穿著黑色衣服的人,他們一個為別人擦皮鞋,一個擺小飾品,就這樣,在這個城市中的罅隙當中頑強的活了下來,有些時候,他又仿佛看見了那些黑色衣服的人,某張麵容,某個表情,像是他們,隻是沒有穿那黑色衣服。

這些人,都會多給他錢,可是他不想要,在他的眼裏,他能賺多少,就收多少,他想把這些錢存著,存著給姐姐買個輪椅,或者存多了,買間大屋。

姐姐,他喊她姐姐,他不知道她多大,她已經失去的聲音,但是她的個頭在那些黑色衣服的人走後,如同抽節般的長大,他就叫她姐姐,然後看見她溫暖的笑。

笑容裏,已經沒有了最開始的抗拒。

可他永遠記得,她最開始的時候說過,她有家,她要回家。她和他不同,他一開始就沒了父母,如果不是那些居心叵測的大人,他早就沒了性命,而她,是一個原先有家後來走失的孩子,他一直記得幫她尋家,那信念如同買房子買輪椅一般堅定。

那天,他們依舊在麥肯基前麵擺著攤,可是來了個奇怪的女人,她全身上下都包裹的嚴嚴實實,像是畏懼著嚴冬的寒冷,她沒有擦皮鞋,通常情況下,都是先在這裏擦皮鞋,再去姐姐那裏買飾品。

曾經一個客人在微笑的看著他擦完皮鞋,再拉他到姐姐那裏買飾品的時候說過:“小家夥,你很會推銷啊,很會做生意。”

他沒有讀過書,不知道推銷是什麽意思,可隱約的覺得這是在誇他,於是他露出他那口白色的牙,嗬嗬的笑。

那次,他先是拉著那包裹嚴實的女人擦皮鞋,可是她看也不看他,徑直的走向了姐姐的攤位,她站著,眼睛死死的盯著姐姐,他的一顆心跳的快要出來,他以為,是姐姐的親人尋到了她,自從被黑色衣服的人救出來以後,他一直在尋找姐姐親人的下落,發傳單,詢問每一個他沒有見過的客人。

可是那奇怪的女人,在看了姐姐半晌之後,隻是搖了搖頭,隨意的挑選一串串珠,丟下了錢就離開了,沒有做過多的停留。

讓他失望不已,原來不是啊。

日子越來越舒心,他經常曬著太陽,握著姐姐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笑話,這個月他們已經存了600多塊錢了呢,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給姐姐買個大輪椅,不用像現在這樣辛苦了呢。

至於他,他不需要輪椅,他現在連旁邊賣氣球的自行車都能騎得好呢,那賣氣球的小販說,孩子,你騎著自行車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個瘸子。

因此,有一輛自己的自行車,成了他第二個願望。

因為可以代替奔跑,他愈發認真的賺錢,那天姐姐一臉豔羨的看著從麥肯基裏麵出來的人,手上拿著的甜筒的時候,他說去買,可姐姐卻拉住了他。

他知道姐姐在擔心什麽,隻是一隻甜筒,他覺得完全可以滿足姐姐這個願望。

在送姐姐回家以後,他便努力的邁著他那兩條糾結而曲折的腿,一步一瘸的走向那個山寨快餐店,買下了一隻香草口味的甜筒,他不知道姐姐愛不愛吃,他覺得姐姐一定會喜歡上這個味道,這樣的味道,跟姐姐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然而當他回到家裏,已經沒有了姐姐的影子。

整個房間安靜而空曠,那些黑色衣服的人送給他們的狹小房屋,在兩個人的努力下變得溫暖而舒適,可那溫暖的燈光下卻沒有了姐姐的影子,廚房裏的飯菜隻做了一半兒,菜剛剛切好,菜刀隨意得丟在了一旁,姐姐卻不見了。

他發瘋似的叫著姐姐的名字——關雪,他被黑色衣服的人救出以後,隻認識了一些簡單的字,她的名字,是她一筆一劃寫在他手上的,他平常的時候都喊她姐姐,卻永遠記得她這個名字。

他們的鄰居是兩位拾荒老人,這個時候,兩位老人都還沒有回家,他手足無措的裏裏外外的找了許多次,眼神怔怔的看著屋內,手中的那隻香草口味的冰淇淋應聲滑落。

姐姐不見了。

姐姐不見了,這樣的話在他的腦海裏重複了三次,仿佛晴天霹靂一樣,他一股腦兒的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是前所未有的流暢,慌慌張張的朝門外跑去,他寧願這個時候姐姐從外麵的某個角落裏笑意盈盈的走出來,告訴他,我在這裏。

然而,都沒有。

他走出那道狹小的巷子,走出那條狹小的街道,看著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發了好一會子呆,腦袋中一直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她沒走遠,她就在邊上的某個地方,或者她已經回了家,做好了一桌飯菜等著他。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家裏依舊沒有姐姐的影子,他什麽地方都找過了,他帶著姐姐去過的護城河,那個護城河的周圍正在修房子,他曾經對姐姐說過,以後有錢了,就要在這條護城河的周圍買下一所房子,這裏的風景是寧城最為美麗的地方。

他帶著姐姐去過的小學,初中以及高中,他對她說,他沒有係統的讀過書,隻是認得幾個字而已,他穿過那些鱗次櫛比的教學樓,穿過那些他一直向往著的操場,穿過那些孩子們肆意的青春,這裏麵都沒有姐姐的影子。

他走過鬧市,走過菜場,走過街道,走過他們經常擺攤的麥肯基門口——甚至在裏麵也找過,包括旁邊的小超市,他一直希望著,自己一推開門就可以看見姐姐在裏麵,安靜而溫暖的笑,我在這裏。

隻是一次次的希望最後都變成了失望,他發狂的找了三天,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不記得有過她,那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的頭頭曾經來過他的攤位,他向她詢問她的動向,詳細的描述了她的樣貌。

為了讓他們乞討到更多的錢,那些大人們,從來不給他們吃飽飯,那個時候,他總是偷偷的留下一半的口糧遞給她吃,然後一臉饜足的看著她狼吞虎咽。

直到後來,那些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從天而降,他們才從那幫魔鬼手上解脫出來,那幫黑色衣服的人看著二三十個傳染著的殘疾的兒童都驚呆了,他永遠記得那幫黑色衣服的人的頭頭那副驚訝的表情,他有些惡作劇的想,那頭頭是不是嚇傻了?還是他們怕被傳染?

按理來說,黑色衣服的人的頭頭也見過他們,他的住宿,他的工作,都是他們安排的,可惜那個人卻對她沒有一點印象。

三天以後,他才發現,她在他的生命中是真的消失了,沒有音訊,希望渺茫,而最奇怪的是,周圍的小販都表示從來沒有看見過她,仿佛她真的不曾存在過一樣。

他很痛苦,包括那個黑色衣服的人的頭頭,都懷疑他是在幻想,或者是服用了某種藥物,可是他沒有,他清楚的記得她,記得她的一顰一笑,記得她的那雙晶晶亮的眼睛,記得給她買輪椅,記得她的那句“我要回家”。

三天裏,他都不記得走了多少路,磨壞了多少鞋,腳上起了多少泡,找到她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在第四天踏上尋找她的路的時候,他驚恐的發現,他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他使勁敲打著自己的頭,企圖用這樣的方式去憶起蛛絲馬跡,可記憶力她的臉如同水一般暈開,氤氳的霧氣籠罩著她的臉,什麽也看不清楚。

“若是以後有事,可以按照那張錢上麵的地址來找我。”

這句話如同魔咒一樣在他的腦海裏出現,他發瘋似的找出當天那張老人頭,上麵赫然寫著:花街31號田醫生門診部。

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平淡男人的臉,那個男人!那個男人說不定能幫到他!他見過姐姐,隻要他承認姐姐的存在,那麽他所說的就不是幻想,就可以找那些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幫忙了!

他飛快的跑出門去,臉上浮現的,是前所未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