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撲通”一聲響,渾身是血的趙欽明再支撐不住,跪倒在了草叢中。

他帶著人與一行死士護著永陽長公主逃出了宮,一路上,為殺退、甩開或引開各路追兵,隨行之人死的死,傷的傷,至眼下借密道逃至此處,永陽長公主身側隻剩下他一人了。

“當年……魯郡險些失守,屬下將死於敵軍刀下之時,是殿下……帶著援軍前來……救了魯郡,也救了屬下……”趙欽明拄著長劍跪在那裏,身形無力地垂著,艱難地發出聲音。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日。

漫天血腥戰火中,對他舉刀的敵軍忽遭射殺——

敵軍倒下後,他看到了一人一騎。

那銀甲朱披,手持長弓的女子至多不過十八九歲。

她神色平靜,目光掃向他時,一雙毫無波動的眼睛像是神明睥睨眾生。

那一刻,他心中隻有一道聲音——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永陽公主。

自此後,他望向她時,便注定隻有仰視與仰慕。

那如信仰般的存在於心底深深紮根,沒有拔除的可能。

他從不會去質疑她的對錯,就像凡人從不質疑神明。

“……那時,屬下不過是一個連姓名都不配有的小小兵卒而已,是殿下多年暗中照拂……屬下才有機會為殿下效勞……”

“但,屬下愚蠢不堪……此番未能助殿下成事,反倒拖累了殿下……”

他的聲音裏俱是愧責,帶上了顫意。

在他前麵兩步的永陽長公主駐足,轉回身看向他:“此時還在說這些蠢話——”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被鮮血浸透的盔甲衣袍之上,語氣淡漠:“看來,你也要死了。”

“是……”趙欽明費力地抬起頭來,慚愧地看著她:“屬下無能,不能再追隨殿下了……再有三裏遠,便是流音寺……殿下到了那裏,便安全了。”

那處山寺中有對殿下忠心耿耿的死士,還有暗道可以蔽身。

“殿下,於山中獨行……要當心。”他的視線定在那張冷漠的麵容上,一刻也無法離開。

永陽長公主朝他走來,在他麵前彎下身伸出手去。

殿下要帶上他!

趙欽明心底湧出巨大的希冀與欣喜,卻下意識地道:“屬下不可再拖累殿下了……”

下一刻,那隻拄劍的手卻是一空,丟了支撐之下,他整個人都趴伏倒地。

“這劍,你用不上了。”

永陽長公主提著劍,道。

趙欽明顫顫地笑了笑,抬起頭仰視著她:“是……殿下帶上它防身吧。”

這才是殿下。

永遠都是冷靜的,理智的,自我的,從不會為無用之物所累。

他此時也是無用之物了,理應也要被丟棄。

“還有力氣吧。”永陽長公主一手提劍,一手寬大龍袍衣袖抬起指向左側小徑:“順著這條路往前走,能走多遠走多遠,帶著血跡死在這條路上,好替本宮引開他們,拖延些時間。”

“是……屬下領命。”

趙欽明手掌撐地,竭力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還有些用處,他還能替她做些事,如此甚好。

數步之後,他再次倒地,又再次爬起。

直到再無力站起,隻能匍匐著往前爬去。

永陽長公主未曾轉頭看過一眼,提著劍於山林中行走,發髻散亂垂落,染血的龍袍多處被荊棘枝叢山石刮破,視線始終隻看向前方,不曾有半點轉移動搖。

直到前方出現腳步聲響,一道身影出現,攔住了她的去路。

永陽長公主眼神微動,看著昏暗中的那道人影,無聲留意著他左右。

“不必看了,隻有我一個人。”晏泯看著她,身形被墨色披風所掩,隱在黑暗中,令人看不清神態:“你慢了些,我已在此等許久了。”

“你知道本宮會來此處……”永陽長公主眯起了眸子。

“是。”

“你知道趙欽明是本宮的人,假意送上門去……布防圖,是你所竊,透露給了時敬之。”

“是。”

永陽長公主嗤笑了一聲:“本宮倒低估你了。”

“若連這點本領都沒有,怎對得起你這些年來的栽培。”晏泯朝她緩步走近:“你可知我為何如此嗎?因為我不願再被你利用,你認為我是個瘋子,如此頑固的瘋子,絕不會與兄長同路……可我偏不如你所願,偏要讓你的篤定變成自作聰明的笑話。”

此一刻,他嘴角微勾起,語氣裏有一絲報複的快意:“李蔚,一切脫離掌控,被螻蟻反噬的滋味如何?”

那快意很快消散,他垂著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再無法掩飾翻湧的恨意:“你可知這些年來,我將你視作何等至親至敬至慕之人……我將你奉作天地日月,甚至自覺陰暗微渺,便連討好於你也要小心翼翼,凡有陰狠惡行皆歸咎自身,從不敢叫你知曉隻恐驚擾汙你耳目,殊不知這一切正是你所操控造就!”

“李蔚,你根本就是一隻自己沒有心,卻要以人心為食的惡鬼——”

見他如此,永陽長公主隻如看待一個不值一提的笑話那般:“所以你獨自來此,便是特意為了讓本宮聽一聽你的這些愚蠢想法麽?”

“不……”晏泯看著她,眼神一點點冷靜下來:“我是來帶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他話音未落,披風下的右手之中即現出了一把匕首,朝著永陽長公主刺去。

二人離得極近,永陽長公主抬手擋下他的動作,奪過匕首,反刺向他的心口。

她的動作快而狠準,麵上一絲表情變動也無——

“就憑你,也想殺本宮。本宮十七歲上戰場殺敵時,你還未出世呢。”

她手上再一用力,晏泯眉頭緊皺之際,卻是緊緊握著她的手,助她將那隻匕首推得更深了些。

他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推著她的手猛地往前之際,刀刃便也劃破了她的虎口掌心。

永陽長公主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原來,你是特意來讓本宮殺了你的……”

“我這種人,死在旁人手中,隻會叫人髒了手……”晏泯顫顫一笑:“李蔚,你我就一同下地獄吧。”

言畢,他口中便湧出鮮血。

永陽長公主眼神微變,後退一步,看向那被匕首劃破的掌心:“你使了毒——?!”

晏泯笑了出聲,更多的鮮血湧出,他腳下踉蹌了兩步,倒在了地上。

見那掌心的傷口已經泛黑,永陽長公主大為皺眉。

其蓁不在,沒人可以為她解毒!

此等劇毒,毒性一旦蔓延至心脈肺腑,隻怕須臾便可要了她的性命!

不,她絕不能死!

下一刻,她以左手提劍,毫不猶豫地揮向那隻中毒的手臂——

斷臂飛離,鮮血噴濺。

巨大的痛楚讓她自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痛吟,她緊緊捂住那血流不止的傷口,掙紮著往草叢中走了數步後,終是靠著一棵爬著藤蔓的大樹坐下去,麵色慘白猙獰冷汗砸落。

馬蹄聲打破山林寂靜。

“將軍,就在前麵!”

“……”

蕭牧與衡玉下馬,快步朝著晏泯走去。

“阿錦!”

蕭牧上前彎身下去,將晏泯托起。

“兄長……”

晏泯看著他,露出一抹極蒼白而純澈的笑意。

“快服下!”衡玉蹲身下去,取出一粒隨身藏放的藥丸塞入他口中:“回去找白爺爺和嚴軍醫替你醫治——”

晏泯朝她微微搖頭,下一刻便嘔出了一大口烏黑的鮮血,將那隻剛吞下的藥丸一並吐了出來。

“小十七,沒用了……”他看著衡玉:“如此,於我是解脫,亦是我應得的……”

他看向蕭牧:“兄長,我此前屢屢與你爭執……是因,我心中清楚無法與你站在一處,我手上沾了太多血,早已無法回頭,既說服不了自己,也自知不配與你並肩……”

“是以,我懦弱逃避之下,隻能試圖拖你與我一同走我的路……如此便可自欺欺人,讓自己相信自己沒錯了……”

“好在兄長不曾被我拖入這萬丈深淵之中,變得如我這般麵目全非……”他語速慢而微弱,神誌渙散下,漸有些語無倫次:“那晚,我曾偷偷回家中看過……”

“兄長,我知錯了……我還能,回家嗎?”

蕭牧點頭,啞聲道:“當然,兄長答應過會接你回家——”

晏泯聞言眼中湧出淚珠,像是得到了莫大救贖。

他很冷,眼前也變得一片漆黑,隻能無力地抬起一隻手:“小十七……”

衡玉將那隻手抓握住:“我在這兒。”

“……我是不是,該喊你一句阿嫂了?”晏泯聲音低低,麵上帶著笑:“我長你數歲,卻倒要喊你做嫂嫂了……”

“與你相識以來,我的開懷,從來都是真的……名字也是真的……”

“我知道。”衡玉緊緊抓著他冰涼的手:“當初是你幫了我,你從未想過對我不利,假的我知道是假的,真的我知道是真的,我一直都知道。”

此一刻,她隻論她與他之間的對錯。

晏泯放心地笑了笑:“……好,那就好。”

他的聲音已弱至不可聞:“兄長,這裏很冷,我們回家吧……”

“好,回家。”

隨著這一聲應答,晏泯閉上了眼睛。

山風過林,發出沙沙聲響,他仿佛回到了幼時那段安寧無憂的歲月中。

片刻後,衡玉緩緩起身,跨過那段殘肢,走進了洇滿血跡的草叢中。

倒在樹下的永陽長公主被蕭牧帶來的軍士拿刀劍圍起。

她口中斷斷續續地道:“……父皇,老師,時大哥……他們曆來待我誇讚有加,可他們卻從來不曾想過我更配得上那個位置!”

“就因我是女子……”

“我沒有錯,是他們……是這世間虧欠我!”

“柳家那群愚昧礙眼的螻蟻,竟也敢輕視嘲諷我無法孕育子嗣……我將他們碾死,也是應當的,本宮的駙馬,便是我親手殺的!死前,他一直在求饒……都要咽氣了,還抓著本宮的衣裙求本宮救他。”

“一時的輸贏不算什麽……我遲早會將一切都拿回來!”

“哈……”

她發出微弱卻癲狂的笑聲。

衡玉垂眸看著她的斷臂:“斷臂裝瘋,不想死,想活下去是嗎?那你最好撐過去,活著,看著,清醒著,失望著,不甘著,煎熬著——直到哪一日,在反噬中將自己折磨至死。”

讓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切都在與自己的妄想背道而馳,才是對這種瘋子最好的懲罰。

衡玉轉身之際,道:“將人帶回去,交由太子殿下處置,無需替她止血醫治。”

“是!”

李蔚被帶去了宮中,由太子處置。

衡玉跟著蕭牧一起,回了舒國公府,將晏泯的屍身帶回到了那裏,安置妥當後,吩咐了心腹守著。

二人從舒國公府出來時,天色已近發亮。

城中隨處可見搜捕叛軍的士兵官差,一行官差經過此處,見得有人竟光明正大地從被查封已久的舒國公府中出來,一名官差正要上前盤問時,被自己的上峰攔下。

“沒瞧見嗎,守在外麵的那可是盧龍軍!”那上峰瞪他一眼:“休要多事——”

官差定睛去瞧,果見那石獅旁守著兩名身著烏甲的兵士。

真是盧龍軍!

昨日便是盧龍軍入京力挽狂瀾!

那照此說來,那從中走出來、正被盧龍軍行禮的年輕人……便是定北侯蕭牧了?

官差眼睛發亮滿含欽佩地看過去,被上峰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別給我丟人現眼,快走,差事還多著呢!”

官差悻悻然地縮了縮腦袋,跟著上峰離去之際,又忍不住偷偷回頭看了一眼——不知定北侯身邊的那小娘子是哪個哩?

“阿衡,我送你回去歇息吧?”蕭牧正同衡玉說道。

許久不曾放鬆下來閉過眼、此時一身狼狽的衡玉卻搖頭:“我想先去白爺爺那裏看看,現在便想去,他如今被安置在何處?”

自蕭牧此前“身死”後,京中定北侯府以謀逆罪被查封,王敬勇提早逃了出來,印海與嚴明為掩飾李蔚耳目,則乖乖束手就擒去了大牢裏蹲著——

白神醫自然也被早早安排著暗中離開了定北侯府。

“就在城中的一處別院內。”蕭牧朝她遞了隻手過去:“走吧,我帶你去。”

衡玉點頭,握住他遞來的手,與他一同上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