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算命師與兔子男
他捏著時斷時續的小嗓子,微有些羞答答,靠著虞子嬰耳畔幾寸,輕嗬霧靄香氣道:“算我什麽時候……什麽時候能遇到‘那個人’……”
“那個人?”虞子嬰不察曖昧異樣,轉過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迷離長睫輕眨,略帶疑惑地盯著兔子男。
兔子男一怔,不知道為何在她那一雙黑瞳幽暝無光的眼睛下,那略帶嫵媚、不妖自惑的臉色越來越心虛,越來越不自在,最後他像是被一根無形的尖針戳破了薄膜,他腳步踉蹌地退後一步,捏著根小帕子垂下臻首,隻懂得囁嚅道:“就是……那個人嘛……”
此刻,他倒像是略帶委屈不懂該怎麽說前道娓的孩子,嘴裏含糊反複地嘀咕著這麽一句。
“所以……”虞子嬰不理會他,表情持續麵攤,也不知道是聽懂還是沒聽懂,她語調抑低流暢地一轉:“你是想算一算自已的姻緣是吧?”
“誒?”他捏著帕子的動作一頓,接著驀然抬起頭來,一雙水光流螢的美眸睜得大大的,既慌又臊得左右環顧一周,接著急忙擺手,直晃得腰間綁著的一個大布袋晃當撞在桌角:“不……不是,我……我是要尋人!”
虞子嬰道:“尋人便尋人,何必遮遮掩掩的?”
她推了推爪下的一張白紙:“寫下要尋之人的生辰八字。”
兔子男聞言懵懂地眨了眨眼睛,覆下柔媚密睫,於眼瞼上撒下一片陰影,又繼續糾結著手中帕子,略感羞愧地蚊蚊道:“我、我不會寫字……”
虞子嬰瞥了他一眼,倒是不像一般人遇著文盲帶著歧視,而收回白紙道:“那就說。”
兔子男默然一刻,最後像是絞盡腦汗後,用一種快要急到哭的聲音道:“我、我也不知道……”
雖然見過各種男人哭,比如窮途末路的政客,家破人亡的複仇者,得了不治之症的富豪……可虞子嬰倒是沒見過這麽輕易就能哭的。
不知道便不知道,這也值得拿來哭訴?
“那你知道什麽?”虞子嬰心中雖有隔應,但她是有職業道德的,雖然一般的時候她並沒有表現出來這一麵,但是既然她拿了錢便不會因任何理由而推摚敷衍了事。
所以,她仍舊耐心地詢問著,麵目神情不顯。
“我,我……您不是算命師嗎?你……你應該知道的啊……”兔子男被逼得急了,便伸出彎彎一臂掀起幕蘺一角,露出一雙水波瀲灩,如煙雨朦朧的西湖眸子,可憐巴巴地緊瞅著虞子嬰。
虞子嬰看著他展露一角的麵目,並不如別人見他那般驚豔失神,反而她眼仁黑仁較多,白仁較下,乍猛一看上去,倒不覺什麽,但久久凝視,生生増添了些森寒之氣,兔子男心下失頻一跳,隻聞她道:“算命師亦是人,不是神,無根之事如何尋,無據之事如何定?”
兔子男被她突出其來的嚴厲語詞喝怔,接著掩嘴肩頭一縮,撅著塗著淡粉胭脂的嘴唇,放下的幕蘺:“我……我真不知道啊。”
“你既不認識他,為何又在找他?”
既不知生辰八字,必不是相親相近之人,再加上他上一刻眼中的茫然情緒過甚,再加上言詞中反複念叨的皆是“不知道”,卻也道不出半句別的什麽信息,自然能判定是一名不認識之人。
虞子嬰看他站得不自在,亦遮擋住了她麵前的光線,便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坐下。
兔子男忽閃幾下眼睫毛,懂了,便輕撩寬袖衣袍一展,拂起帶動著一陣輕風飄起質柔的幕蘺,他這人雖然膽子極小,又極易害羞,但瞧著他一舉一動卻不像是那平常百姓家的懦弱畏懼,反而帶著一種長年教導訓練的優美姿態,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流暢,如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百般旖旎風情
由此可見,他也並不是什麽小家小世那受盡迫害的平民,想必生活自是優渥,吃食不愁,並且有閑餘時間精力與財力得到貴族般得體的教育。
他依言疏影重疊地坐下,疑有暗香浮動,他抬眸如蝶翼展翅輕顫般,看了虞子嬰一眼,又迅速低下臉:“這,這是算命,一定要、要知道的事情嗎?”
看樣子,倒還是一件需要避諱之事,否則以這兔子先前一番不靠譜的邏輯推測,早已三下二口地坦誠公布了。
“你既選擇我……”虞子嬰端正以坐,修剪得一絲不苟的削蔥指尖輕敲著桌麵,發出一聲一聲節奏分明的“哆”“哆”清脆之後,引起他的注意力之後,便借此雙眸凝神,探入他的眼睛深處,道:“便要相信我。”
兔子男一看就知道是涉世不深,他聞言臉上茫然一瞬,直至眼珠子靈婉流轉出光澤時,僅猶豫一下,便朝著虞子嬰重重頷首。
“我、我知道了……我,其實我也隻是聽著家裏人提起過……”或許這真是一件值得被掩藏極深的事情,他說得很慢,也很輕,類似一種自言自語的聲量:“他們說,等到‘那個人’出現了,我,我們整個宗族才能夠脫離現在這種痛苦境遇……我不想再繼續這種生活了……我、我想、想……”
說到這裏,他就像卡帶的複錄機,全身帶著一種壓抑——深深地,極端想要反抗的壓抑情緒,不斷重複著幾個字眼,卻又始終無法順利地表達出來。
他全身像是布滿了一層痛苦的陰霾之色,連那從瓦簷上透射滑落的陽光,都無法揮去這一種從內心散發的晦暗之氣。
虞子嬰蹙眉,暗中沉吟,“那個人”“宗族”“脫離境遇”,這些字眼若分開解讀倒像是某族貴家世遇上了遭難,難以排解想尋一貴人相助,但虞子嬰莫名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某一種預示。
他的意思她聽得不甚清楚,瞧他一臉心神不寧,像是心中破了一個洞像將全部難以承受的內容泄露出來,但偏偏那洞太小,湧擠出來的內容太多太凶,一時便給堵在嘴邊,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於是她便幹脆:“你平時最愛去什麽地方?”
兔子男本還在腦子那四麵牆堵著的胡同中四處打轉,這一聽她問了一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一時一愣,腦子轉不過來彎兒,便脫口而出道:“什麽?”
虞子嬰沒有重複再問,而是定定地看著他。
兔子男將話再過一道腦子,隨即就反應過來了,奇怪地眨眼問道:“這有關係嗎?……”好吧,這算命師總愛問一下摸不著頭腦的話,而兔子男也不是一個懂得複雜腦力活動的人,便老實巴交道:“我、我喜歡去小樹林……”
“小樹林,那我們現在就去。”
虞子嬰推椅起身,反正這桌椅紙研倒也不值幾個錢,便暫時放在這裏也不打算收攤收拾了,她斜一眼,示意兔子男起身在前帶路。
“現在就去?”這,這不是在算命嗎?兔子弱受男難得聲量提高了幾個音度。
虞子嬰不跟他廢話,提步在前:“嗯,現在就去。”
兔子男半疑半茫然懵懂地在前帶路,而虞子嬰臨行前習慣性觀測了一眼天色,路經一家賣卷傘的小攤子,便隨便買了一把。
兔子男踩著小碎步,隔著幕蘺撒落的白紗看了虞子嬰幾眼,倒是沒有說話,隻在心中猜測她想必是買傘用來遮陽的,倒不想像算命師這種行走江湖的人,也懂得貴族富人們的嬌貴。
但這一路過來,從九渡小鎮走到郊外林間,卻始終不見她有撐傘,而是將期揣著腰間,步履不徐不緩地走到他側後麵。
他們入了一條蔭林小道,兩排魁梧的白樺林,白樺樹那如白錦緞般華麗的樹幹在冬末蒼涼、灰暗萬物蘇醒的色調中格外醒目,那金燦燦的葉子,像是要把全部璀璨陽光都融了進去,銀白的樹幹亭亭玉立,在一片金黃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美麗。
臨入春的山澗微寒,那那兩排梧桐樹下,溫暖的陽光穿梭於微隙的氣息,微光透過,像是要把天地間一切空虛盈滿般,那淅離清新帶著泥土芬香的空氣仿佛能鎮靜整個人的煩燥,浮動,皆一點一點地沉澱下來。
自從進入了林子,兔子男的情緒好像漸漸穩定了下來,四周寂靜的空氣,微熏和煦的氣氛,都能夠安撫那一顆時刻緊繃的心。
他沉重虛浮的腳步漸漸輕鬆而堅定起來,離著虞子嬰二、三步距離行走,卻不想突然,嘩啦啦一陣竟下起了太陽雨,那如玻璃珠子般的雨滴被斑斕陽光折射出道道七彩光線,柔如一道道彩虹。
整個空間因此如夢如幻,各種顏色織在一起相映生輝,那一道道虹霓仿佛把世上一切柔和的色彩都凝固在了此刻。
兔子男一時看得出神,頭頂一涼,也醒不起擋雨掩頭,直被眼前這一幕迷惑住了。
但下一刻,頭頂灑落的光斑一遮,他眼前一暗,下意識抬頭一看——是一截傘簷,素色的,不摻雜任何色彩,但落於一片絢麗斑斕中,卻是特別的。
他眼睛微瞠,腦子一轉動便想起了什麽,愕然回頭。
在他身後,是虞子嬰微踮起腳尖,撐起一把傘舉過他的頭頂。
這對她來說顯得有些困難,雖然兔子男看起來像是比虞子嬰還要纖弱窈窕,但到底是一介男子的身量,再怎麽樣也是比虞子嬰足足高一個頭的。
“謝謝……”一滴雨水滑落眼瞼,又從眼瞼浸入了眼睛之中,在兔子男眼中的一切就像被雨水的光線折射出夢幻不真實的感覺,他看著虞子嬰那張柔光中,似揉碎了浮躁,沉澱著所有美好的雪色容顏,心中微微**漾,開口道:“我叫……始。”
始?還是司?周圍嘩啦啦的雨聲太紛雜,虞子嬰一時沒辨認清晰,也不甚在意,道:“走吧。”
她主要是將傘遞到了他手裏,虞子嬰這次反客為主,走在他身前。
虞子嬰走路很隨意,像是並不擔心被雨水淋到,傘是給她的“客人”所備的,而偏偏兔子男卻是一個實心人,他既舉著傘,便是覺著要擔負著兩個人的“重擔”,這一路時刻小心翼翼,唯恐她會沾到冰冷的雨水。
冬日的雨水不像夏日那般涼爽,而是會刺骨滲人的持續冷著,這也是為什麽虞子嬰會特地買一柄傘給他。
亦步亦趨,他們兩人的距離漸漸縮短,一前一後,兔子男最後倒活生成了像是一個打傘跟著小姐一路的小廝一般的存在。
太陽雨來時急去時快,不大一會兒,等他們來到一片綠草青蔥碧綠環繞的冰湖之前,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峰,異峰突兀,連綿不斷,在明媚的陽光照射下,如凝脂一般。
蜿蜒於山間的蒼灰的山,與山尖那皚皚未化的白雪,更遠處夾逢之間有一片原始森林依舊濃綠如墨,這才給這一片灰白之境微微地帶著些柔和彩色。
冰麵如鏡,晶瑩剔透,像是純潔的一塊如同鑲嵌在山峰中央的白玉水晶,周圍景色盡收湖中,形成了一幅自然和諧的美麗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