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笑比哭還要難看

他一隻修韌似竹般頎長的手掌懶散地撩開滿額縲縲濕發,露出光潔而寬闊額頭,相學上說天闊地圓,財祿極豐,乃是大貴之照,而事實上亦如此。

他身姿絕倫優雅靠在浴池邊,手臂濕垂黑袍扯曳間,交衽拉開露出胸前一片肌肉古銅色的肌膚,既危險森然,不拘一格地肆意張揚卻又性感蠱惑,迎著虞子嬰的視線,幽幽勾唇,拖曳出顫人心弦的靡靡音色。

“惡心嗎?被我這麽一個血毒蠱人親了,哦,不對,應該是被我這麽一個怪物親了……”

血蠱人是什麽?虞子嬰雖不曾親眼見過,卻也是在《峒溪纖誌》與《隋書——地理誌》等奇異詭錄中看到記載過一二。

若說種毒人是以世間各種歹毒毒素注入血液煉製成,蠱人則是以蠱浸體器官煉製而成,可血蠱人卻與這兩者都不盡然相同。

因為血蠱人的煉製過程要比以上兩者更為苛刻亦更為殘忍。

取百蟲入甕中,經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為蠱,據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種蟲,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器中,令自相啖,餘一種存者留之,蛇則曰蛇蠱,虱則曰虱蠱,這便是蠱的製作方式。

而血蠱人則是與製蠱相差無幾,精選以上百成千蠱累積於封閉空間,僅留一縫隙呼吸,無光無水無食,再將一人封之於內數年亦或數十年不等,若敗則為百千蠱的養份,若勝終啖盡這百千蠱的血肉而生。

而這般活下來的血蠱人基本上也就是掛著個“人”的名頭,實則它與蠱毒生物已差無異了吧。

怒嘴角微勾,水波輕晃之下,似倒映著一片陰翳與……諷森。

她竟然知道血蠱人……嗬嗬嗬~一般人會知道如此隱秘古詭的事嗎?難道真是所謂的命中注定的反目成仇啊,不留餘地地被揭露,就像毫無預警地心髒像是被密綿的細針地反複刺痛,被披露的真相,就如同這一池腥紅濃稠的血水,猩臭而令人惡心,可偏偏他卻隻能浸沉在其中,那染滿的血漬,永遠都洗擦不幹淨了……

她現在是用怎麽樣的目光看著他的呢……震驚,惡心,害怕,厭惡,躲閃……人性啊,就是這般**裸地令人犯胃!

怒仿佛沒有看見此刻虞子嬰身犯險地,亦陪著他一同浸泡在一池猩臭的血水之中,由於虞子嬰的五感敏銳,那濃鬱衝鼻的鐵鏽腥臭聞味令她深深地蹙起了眉頭,可她卻沒有吭出一聲抱怨,或嫌棄。

可惜此刻的怒的眼睛就像是被厚重濃稠的黑暗包圍住,他看到的、聽到的全都是被自我心理扭曲而癲狂的呈現。

虞子嬰此刻嘴角不知何時悄然浮起一道獰笑,“嘩啦”一聲,血水翻湧出氣泡,她滑腿跨過一步,一靠近上前揮掌就是啪!一巴掌。

怒猝不及防地被打偏了臉,比血色更濃鬱陰沉的瞳仁一窒,他轉過頭看著虞子嬰,而那張端正剛強、宛如雕琢般輪廓深邃,笑時卻若清風朗月的臉上此刻似是褪去了一切表情,一瞬不瞬看著虞子嬰,隻留一份說不出來的冷意,濃鬱似打翻了墨盤臉上,隱約額頸間似有突突經脈凸現。

但他卻沒動。

“清醒了嗎?”虞子嬰一抓將臉上血漬點點的蒙麵黑紗扯下來扔開,蒼白而木訥呆板麵容一片平靜,注視著他眼睛,淡淡問道。

“什麽意思?”他緩緩至血水中穿水而起,冷煞血腥之氣**開,那挺立的高昂挺拔身軀若一座黑紅塔,覆下一片森森陰影於虞子嬰身上,充滿了壓迫與危攝之力。

虞子嬰抬睫看向他,雖然她身量隻及他肩膀,但那即便是仰視的目光依舊能給人一種俯視的感覺。

“你的人已經變成了怪物,難道那顆心也要變成怪物嗎?”虞子嬰在他麵前倒是一點都不不諱“怪物”兩字會刺激到怒,反而反複地強調這兩字,像是刻意激怒:“你就是個怪物,不要諱疾忌醫,況且當個怪物有何不好?當殺便殺,隻要你心在,當仁者仁,隨性自在,一切亦由你控製。”

怒倒是被她一番矢氣戾氣的話震了震,似聽錯般微愕半晌,一般人這種時候會理直氣壯地說這種話嗎?

聞言他眸色瞬間幽深,那抹森冷瘋狂之色卻是漸漸褪去,唇露幾分譏誚:“你當真以為能由我控製?”

虞子嬰設陰謀與擺事實理論性的事情嘴皮子利索,可惜人情世故的話便是嘴拙笨齒,根本不懂得如何巴心巴腸地安慰別人,這幾句都是收刮了腦底全部能夠想到,能夠說出最委婉的話了。

要按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恐怕就是——九洲大陸誰不知道七宗罪之一的怒侯就是一個人形怪物,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別人都不拿你當人看,你也千萬別拿自個兒當人看就行了。

虞子嬰眼看怒依舊耿耿於懷,頗有幾分談得攏則可以繼續愉快地做朋友,談不攏則直接殺人滅口的架勢,她眸色流轉一瞬。

她倒是不怕他,但眼下局勢不明,內訌不要太蠢了!

況且她是來準備攻略他的,他是什麽身份甚至什麽物種她都根本不在意。隻要那顆心還是人的便無礙。

想著經曆過這種折磨存活下來的人,多少都會有些心理病吧,畢竟這種時代可沒有什麽一對一的輔助心理醫生存在。

亦因此,所以才會衍生這麽多變態橫行。

虞子嬰看著他那一雙憤世嫉俗的猩紅眼眸,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他為何是七罪中的憤怒了,亦同時猜出怒應該就是恨之煞。

他恨這個世道,恨那個將他變成這樣的人,恨周遭一切,恨自我,恨得多了,便也不知道究竟在恨什麽,到最後或許當真會如他所言,整個人崩潰得瘋掉。

試問要如何消除一個人的恨意呢?

記得釋迦牟尼佛曾說過,如果一個人走過另一個人的身邊,看到那個人被箭射中了,他不該花時間在懷疑這箭是從哪裏射來的,或是誰射的箭,箭杆是用什幺木頭做的,箭頭是如何磨光的等等。

他最該做的事隻是立刻將箭撥起來。

她若想讓他解除掉“玄束”並成功徹底攻破他心防,便要將他心底那隻毒箭拔出來。

可惜眼下的時機不對,另外華鋣與貪食司兩人尤不知是何處境,還有那個煉油坊的鹿巫在哪裏亦毫無頭緒——這種情況下,她別無選擇。

“不能控製就繼續給我憋著。”又是那該死的身高問題,虞子嬰踮起腳,揮開他的手,一把攥緊他的衣襟,雖然麵目依舊平靜,但由於動作輔助莫名帶了一絲惡狠狠的意味:“聽著,從此刻開始將腦袋放空,什麽都不要再想,將一切都交給我……”

說到這時,她迎著怒微愣的眼瞳,頓了一下,手勁漸漸放鬆,隨之語氣亦多了幾分鄭重:“……我會聽的,我會好好地聽你講你所有的事情,不躲避,不厭惡,不嘲笑,我會認認真真的聽你講完你所有埋在心底的事情……所以,現在你跟我走吧。”

虞子嬰放開他後,後退了一步,然後伸出一隻瑩白指尖纖細的手,腕間垂著紋藤青的闊袖,那圓潤的指頭透著粉,嫩得似能掐出水來,便這樣無防備,乖巧而邀請伸出來,靜靜地放在他麵前。

“隻是要等你徹底地冷靜下來,我們再來談這件事情。”

怒緊緊地盯著她那雙筆直,不帶半分閃爍的漆黑如墨眸子,那裏麵黑得不帶半分光亮,平靜坦然,如同最幽深的黑洞,但就是這雙眼眸似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一點一點都撫平了怒心中的狂燥、戾氣。

那雙猩紅蛇瞳逐漸恢複了正常瞳色,他視線垂落,靜靜地注視著她的手掌,心底就像有一根最柔軟的羽毛一點一點地撓著,**著叫他停不下來,於是他順從心意,幹燥而修長的手指緩緩穿過虞子嬰的雙手指縫,根根相扣,仿佛要讓交融的瞬間無限延長。

“不躲避,不厭惡,不嘲笑,認認真真地聽我講完所有的事情?”他重複一句,低沉惑聲傳入虞子嬰耳中,似什麽東西地漸漸沉凝了下來,又似有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叫囂著**著。

“嗯。”反手回握他手,微涼的掌心與他那灼熱的掌手既然不同的溫度下相貼相合,燙貼交換著彼此的溫度。

“你為何……總是如此特別的呢?”看著**的一大一小的手,他臥垂著睫毛,磁性清逸的嗓音低低靡靡,似泉澗溪水落珠盤地清越笑音溢出。

虞子嬰看他此刻神態平靜,氣息拙樸沉穩下來,方搖頭:“我不特別,若你覺得我特別,那也是因為……”她語言一停。

怒抬眼,那恢複尋常神態的麵龐,長眉一挑,四周玉白靈石浮動光斑粼粼間,仿佛千萬攏月一春,春闌閑光,奪目璀璨:“因為什麽?”

“那也是因為我對你一個……特別而已。”虞子嬰呆訥著麵目,神色如常,便對著他回了這句。

此話並不假,虞子嬰的確對他是比較特別的。

怒聞言一頓,莞爾一笑,然後伸出一根幹淨的手指,彎指親呢地摩挲著她柔嫩冰冷的麵頰,那細膩而濕涼的溫度令他留戀萬分:“下次說這種話的時候,記得表情要再溫柔點,你這模樣哪裏像是說好話的,分明是來討債的,嗬嗬嗬~”

虞子嬰一聽犯了愁,她偏了偏頭,呲開八顆糯米白瓷的牙,笑得幹幹地:“是這樣嗎?”

撲哧一聲,怒笑得爽朗似九月朗陽,彎月眸中盈盛的笑意倒是比方才來得真實些,他輕捏起一把嫩肉,伸手扯了扯她的嘴角,讓她原本就怪異僵硬的笑變得更詭異三分:“我倒是聽過哭比笑難看,可是第一次見這笑比哭還難看的呀,嬰妹妹當真令哥哥我大開眼界了呢~嗬嗬嗬~”

“窩夜是……”虞子嬰含糊不清道。

怒笑一滯,停下動作,問道:“你說什麽?”

虞子嬰推開他的手:“我亦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笑比哭還難看。”她似報複剛才他的動作,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與他的嘴角處,板著臉認真道:“就是在你說‘惡心嗎?’的時候,真的好醜,比你臉上長了幾十條疤痕還要難看……所以,以後不要再那樣笑了。”

虞子嬰不懂得說甜言蜜話,所以有時候大多的話都是由心而發,而就是這種質樸而不加修如同小孩子那般直接的話,卻重重地撞擊到怒心上最柔軟的部位。

怒眸中幾縷迷霧,幾分朦朧,睫毛半垂臥影,看到虞子嬰這般親近靠近自己,就如同不知他那令人退避三尺的秘密一樣,眼前的一切真實得就像幻想一般,他黑眸恍惚一瞬,猝然回神,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朝上一拽,虞子嬰不慎,便仰著脖子,倒入了他懷中。

“你這樣……我又想吻你了怎麽辦?”

他附下身子,慢慢靠近,帶著一種微腥混雜男子清新呼吸噴撒於她臉頰之上:“這次能打得輕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