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燕京風雲(九)
“這話我就當是景帝的讚揚了,雖受之有愧,但亦卻之不恭地接下。牧驪歌揮了揮雲紋綢鍛衣袖,攏指舉杯,朝著景帝溫潤輾然一笑。
景帝一雙似霞色熏細膩而妖魅勾勒的狹長鳳眸微眯,一張如水仙般陰柔麵容偏冷質消減了他與生俱來的魅惑,增添了血色染紅震攝人心的威儀:“若靠你這張嘴能言退異域進犯,倒也不愧。”
牧驪歌聞言,臉皮微不可見地一抽,雖然依舊帶著笑容,但卻少了幾分先前刻意的輕鬆恭維,多了幾分謹慎的含蓄。
“景帝所言極是。”
他稱手退側一步,露出了身後跟著垂顱低眼的虞子嬰。
“皇妹之前不是一直念叨著想見景帝陛下,眼下見著了,倒是懂得害羞緊張了?”他雖含笑打趣,但動作與言語都是在暗中催促她趕緊上前說話。
這單獨露臉可是緊要的,趁此機會若能令景帝另眼相待,便是能夠一步登天。
可鑒於之前兩國那一場不愉快的退婚間隙,牧驪歌也不指望能一步登天,隻求露一小臉,加深印象就好。
虞子嬰感覺頭皮被火辣辣的太陽照射有些發燙,她站立於眾目睽睽之下,卻不能直視高台景帝的,想著之前地翡翠城她便曾被景帝揭穿過一次身份,她雖又換了一張臉,可眼神很難偽裝,即使她擁有了牧曉鳳的全部記憶,但強大的自製力令她能夠不受其半分影響,如同畫皮難畫魂骨,她擔心露出破綻引起他的懷疑。
想著她三年前用同心蠱在鄲單小國算計過他,一路相伴相掣,他因尋不到解蠱方法一直強迫自已容忍她的存在,也不知道當初他心中暗中就憋了多少秋後算帳的殘忍手段,三年後,兩人意外重逢,在翡翠之城又為救傲慢而往死裏得罪狠了他,以他這般小氣用記仇的個性,就算三年前的事情淡忘了,但才不過幾月的事他能善罷甘休?
她如今已經丟了同心蠱這保命的法寶,若當真被他認出,別說靠近他獲取好感,恐怕直接就被下大牢了。
念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覺得暫時還是低調以“牧曉鳳”的身份出現大眾眼前更妥當,一來“牧曉鳳”的身份無任何詬病,不似“虞子嬰”身份的突兀與可疑,借她的身份能夠更有效率地在聯姻隊伍中摸索出哪一國才是殷聖潛伏地九洲的細作,而她借選妃的便利,順帶能夠打聽一下北疆國帶的解百僵毒的“千蕊珠”的下落。
她鬆了鬆筋骨,踩著小碎步,如拂柳弱風,施施一禮:“曉鳳參見景帝陛下。”
牧驪歌於一旁滿意地頷首,接著視線投向上方。
景帝一雙鐵灰狹眸幽浮暗湧,於“牧鳳曉”頭頂瞥過一眼,四周的熱空氣仿佛遭遇九酷寒冬冰滯了一般。
虞子嬰維持著福禮的動作,動作不動不偏,像是演練千百遍般熟撚,得體嫻靜。
環繞高台席位上的百官麵麵相覷,交換了一個眼神,包括君鼎鴻、雷煊、胡萊等親臣,都詫覺異樣,忍不住頻頻朝這廂投注目光,觀望情勢發展。
女賓那席的宇文清漣用素淨白綢帕拭了拭嘴角水漬,遮掩住眼底那一抹極度不屑的鄙夷,而外賓席位像這樣幸災樂禍的目光更是多不勝數。
很明顯,眾人都覺得“牧曉鳳”待遇與之前那個被拖下去的“鳳儀”差不多,瞧瞧,這兩人的名字都有著異曲同共之妙,一律會被景帝直接無視。
牧驪歌看景帝一直沒讓虞子嬰起身,看著她神色如常般長久保持著一個動作——雙手交疊放在小腹,目視下微屈膝,下頜一緊,心中不由得生起惱意,亦有些急。
當他準備有所行動時,卻聽到景帝幽幽似涼水浸透紫鳶般冷漠魅啞的聲音響起:“倒是懂規矩了。”
這句話一落,四周的氣氛倏時變得更為詭異安靜,幾乎落針有聲。
牧驪歌嘴角原本因景帝說話而綻放的笑,又因他話中意思徒然一僵,他站在虞子嬰身旁,如玉石朗朗般淺笑,打著圓場:“曉鳳自從上次受了打擊……這些日子便是一直在皇宮中修身養性,抄習各類女經書籍,可謂刻苦得足不出戶,想再次見麵令景帝能夠擯棄前嫌,所以這性子一日一日下來倒是磨礪得沉穩了許多。”
“……”起身後的虞子嬰一聽險些打了一個踉蹌。
“沉穩?”景帝玩味在重複這兩字,像是要將兩字似揉碎了重組,他帶著一種嘲諷的譏冷,直直地視線似要看透她低垂的頭顱:“寡人瞧著倒像是心虛……”
虞子嬰心中“咯噔”一下,一轉眸便看到牧驪歌又在暗中給她打眼色。
——上!
“……”遛狗呢?虞子嬰心中比了一個凸。
這是讓她趕緊表現她對景帝的一腔忠誠愛慕。
虞子嬰剛被景帝那一句“心虛”給戳了一下某種脆弱神經,再加上牧驪歌的催促,目光一直,嗡動著雙唇,一腔陳詞開始了口不擇言:“景帝陛下英明神武心納海川雄才大略勵精圖治乾坤日月明四海升平堯舜禹湯文工武治撫遠華夏洋溢寰宇堯舜禹與睥睨天下威儀不凡皇恩浩**萬民景仰勤勉為政英明神武愛民如子勤政為民文韜武略千古一帝萬壽無疆恩澤天下……實乃令人仰慕不已。”
說完,恰到好處地再次福了福禮後,便像一根木頭戳在那裏,垂眉低目。
一堆直白劈裏啪啦的讚美詞像不要錢似地朝要錢似地朝外一倒,這一口氣不帶中途停頓標點,平仄得仿佛跟報菜單一樣的語氣,這馬屁拍得……也太強悍了點吧!
等她的話說完,四周的宦官與高台左右的百官都呆滯地盯著虞子嬰。
牧驪歌微瞠眼睛,亦一臉傻愣地盯著虞子嬰。
朝淵國與外國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喝茶、酒的沒咽下去的全部都從呆僵的嘴角流下來,夾菜送嘴的都吧嗒一聲筷子掉地上了,說話的停下來,看戲的都瞠大了眼睛……
“咳咳,皇妹,嗬嗬嗬,你真是……咳咳,那,那個你,你當真是對景帝的敬仰已經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嗬嗬~”艱難地找回聲音,牧驪歌迅速環顧一周,幹笑幾聲後,便隱忍而頭痛至極地斜了虞子嬰一眼。
皇、妹,你究竟在搞什麽夭娥子?!
虞子嬰側過臉,十分無辜地睜大眼睛回視他一眼——自然是爭取最大程度吸引起景帝的興趣啊!
牧驪歌一窒。
究竟吸不吸引得了她是不知道,反正她相信,至少她不會成為曆史上第一次因為讚美一國之帝過猛,而被強行趨攆出國的公主。
龍椅之上的影帝怔愣在原地,鳳眸十分微妙地滯了滯,他看著底下的“牧曉鳳”,感受那幾股不安份勢力投注而來的趣味視線,銀灰眸幾經流轉晦翳色彩,神色恢複一慣的波瀾不興,語調冰冷中徒然摻雜了些許陰晴不定:“喧嘩取眾,這便是寶黛公主抄女經習得的修養?”
這人果然對誰都有侵虐性,隨時隨地在挑別人的刺,特意讚美了這麽長一串都不能打消他對“牧曉鳳”的厭惡感,既然如此,她隻能換一種方式來應對。
兵家常言,敵強我弱使詭兵之道,三十六計計七——無中生有,十二計,李代桃僵,二十七計,假癡不癲。
她慢悠悠道:“時過數年,難得陛下還能在百忙之中記得曉鳳的封號。”
景帝倏地麵色一僵。
虞子嬰挑眸飛快地瞥了他的神色一眼,又若無其事地耷拉下眼皮,平靜道:“‘喧嘩取眾’從詞典上解釋是指,以浮誇的言論迎合群眾,騙取群眾的信賴和支持,可曉鳳剛才的話都是出自真心與實事求事,陛下倘若不信,可以隨便就近問一位朝淵國的大臣或名國席眾。”
此話一落,眾人一怔。
而牧驪歌則訝異地看著“牧曉鳳”,想了想,卻快忍不住眼底的笑意。
不露山不露水,她倒是一步便正兒八經地直接將了人家景帝的軍,她肯定是自信無論眼下找誰出來,他都不敢當著景帝的麵反駁她剛才所說的那些讚美之詞,若他說她說的不對,那不就是自已找死嗎?
看景帝臉色像是千年雪峰冰封萬裏,再炎熱的空氣觸及他周身都涼颼颼得緊,牧驪歌其實心底是暗爽的,畢竟在他眼中的景帝如神人一般高不可侵,任誰在他眼前都隻有俯首跪拜的份,眼下看他被他的皇妹幾句話便睹住了嘴,這種自豪與杖勢欺人的感覺,令他有一種奴隸翻身作主的錯覺。
“景帝海涵,皇妹前段時間腦子受了傷,雖好了卻受不得曬,一曬容易說糊話,那我們便不多留,先歸席了。”
可擔心虞子嬰再講下去,弄得人家景帝下不來台,這就算有理最終亦會變成無理,於是便寰回幾句好話,便準備拉著人徑直告辭歸席了。
步履有些匆忙,牧驪歌之前還擔心她遇到景帝會露怯不出眾,可眼下……他卻要擔心她太奔放都快嚇著人家景帝了。
“等一下。”
牧驪歌腳步一僵,隻好調整一下表情,腹稿好說辭,悠緩過轉過身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某一瞬間景帝的視線就像冽冬的寒風刮掃了一眼他們兄妹相握的手,但再定晴一看,景帝的視線卻是陰晦不明地停留在“牧曉鳳”背後。
背後?牧驪歌眼角一抽,趕緊動作將“牧曉鳳”繼續朝前走的身子扯掰過來,靜立對著景帝方向。
這時四周響起一陣低嘩笑聲,顯然剛才“牧曉鳳”那不得體的行為遭到別人的嘲笑了。
在他們眼中,貴族王親無論做何事都必須優雅而從容不迫的,而不是像她這般毛毛躁躁,還需要別人糾正她的儀態行為。
其實在景帝喊“第一下”的時候,虞子嬰有一股觸電的感覺從腳底板躥上頭皮,她總有一種不妙的感覺,所以她寧願當作耳鳴聽不見,繼續邁步,可是有牧驪歌在,顯然這種放肆不得體的形為的裝聾作啞是行不通的。
“不知道景帝還有何要事要說?”牧驪歌溫文儒雅地詢問,兩旁侍衛舉來大傘替他們遮蔭。
其它人亦一樣奇怪而揣猜萬千地看向景帝。
“從剛才開始,寶黛公主便一直低著頭,寡人隻是好奇,她的那張臉是不是不便見人?”從那張陰柔薄唇吐露的字眼使其它人都一驚。
景帝陛下……這是準備對瑛皇國的寶黛公主進行單獨試閱?
虞子嬰的心再次“咯噔”一聲,總覺得哪裏出問題了,可一時又察覺不出問題出在哪裏,她回話道:“這張臉曉鳳以為景帝陛下早已看厭惡了,所以才會一直低頭。”
當初牧曉鳳被還是青衣侯時的景帝毀了兩國聯姻強行攆出燕京的事情,雖然知道的人並不多,但住在燕京的中央官員多少還是有所耳聞,眼下一聽便清楚她這話是出自何緣由。
“子非吾,焉知寡人此時會是厭惡呢,寶黛公主難道沒聽過,此一時彼一時嗎?”景帝鳳眸斜佻,忽明忽暗的幽光似川凝凍靄,鷺渚冬晚,觸之心寒。
——這是強硬著要看臉的節奏!
牧驪歌考慮了一下,直覺沒有什麽問題,便使了一個眼神給虞子嬰。
抬臉,讓景帝看一看。
——這是準備賣妹求榮的節奏!
虞子嬰臉一黑。
她知道眼下情況再繼續拖延就算無事亦會令人生出懷疑,她暗吸了一口氣,便一股作氣大大方方地抬起“牧曉鳳”那張豔陽般豐姿冶麗的臉,基於某作考慮,她甚至抬過頭,細白的下頜高高揚起,就像一隻驕傲向眾人展示一身漂亮耀眼羽翎的孔雀。
她依舊避開了與景帝對視,但她能感受到景帝的目光就像一把淬雪寒刃在她嬌嫩的肌膚上一寸一寸地來回切割著,就像是要將她的人支離破碎,又似想要剝割開她的皮肉,將她的心髒掏出來瞧一瞧。
虞子嬰垂落袖袍下的指尖緊了緊,不等景帝給出評語,她便朝牧驪歌道:“皇兄,我不舒服,剛才曬得難過……”
牧驪歌蹙眉,迅速上前將掌心撫於她額頭,發現的確燙得厲害,便再次跟景帝請辭,景帝嘴角擒著一抹冰冷雪花,緩緩收回視線,麵無任何波瀾地將視線停在一處空氣,隨意道:“入席吧。”
那口語十分淺淡無謂,這令周遭一直緊攥著心髒的眾人方鬆了一口氣。
各國一直虎視眈眈著朝淵國景帝的側塌之位,眼看這瑛皇國兩兄妹於殿前耽擱的時候尤其多,甚至景帝還主動留下寶黛公主進行閱容,所幸最後不了了之,但亦讓他們都捏了一把冷汗。
瑛皇國兄妹返回席位的時候,正好遇到鬼蜮國的使臣帶著羅刹公主一道朝景帝高台而去。
怒目不斜視,幡旗獵獵作響,帶起一陣熱氣微風,勾起他萬千瀟灑不羈的發絲飛舞,繞在袍角邊簌簌一轉,襯著一身碧青敞襟水杉,冠玉逸風麵容,當真是走風流輕恣意,惹得眾女亦忍不住浮想聯翩,粉陀迷醉。
肖寶音穿著一身嫩粉荷瓣束高腰襦長裙,肩披鏽紋短衣,她跟在怒身後,與一群戴著鬼麵具的高大煞氣侍衛緩步而行。
雙方交錯而行時,似不曾相識,眼神沒有任何交流。
隻是虞子嬰跟怒相錯而過時,而隱於袖袍下微微蜷縮著纖白五指,倏地被一道炙熱溫度、指腹帶著薄繭的粗糲大掌重重地包裹住,一東一西當兩人距離逐漸拉遠時,那牽扯相連的部位,一根一根似不舍地緩慢從指尖流逝,餘溫尤存,令人心悸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