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慧在蕪湖城外,一所客棧之中,送走了龍淵、風蘭及武夷婆婆,她一人獨留在店中,癡立窗前,望著淒迷的月色,漫漫長空,不由得情淚滾滾,流滿了兩腮!

她默默祝禱半晌,卻忍不住依戀相思的情懷,竟自撲伏榻上,嗚咽痛哭?竟致耳目失卻聽靈!

就在此際,洞開的窗外,霍的躍入一條人影,撲落榻前,顯出的竟是個麵目清秀的勁裝少年!

他望著化身老婦的雲慧,秀眉一軒,輕輕在雲慧香肩拍了一下,同時亦開口勸道:“婆婆,你……”

雲慧本哭得天昏地暗,耳目失聰,但忽然聽見榻畔有人說話,肩上被拍了一下,不由驟然大驚,猛地翻身,一躍下地,身法之快,竟也把那少年,大大的嚇了一跳,住口不言!

雲慧根本未聽清少年對她的稱呼,一瞥對方是個男人,隻當他有意輕薄,不由勃然動怒,上步玉掌一揮,“叭”的已打了那少年一記耳光。

動手不算。雲慧兼也動口,開口尖聲怒罵:“小子你賊頭賊腦的跑進房來,欲待何為?姑……”

那少年驟不及防,頰上著了一掌,火辣生痛,已然十分生氣,及聽雲慧罵他,不由得勃然色變,未等雲慧話罷,已然大怒道:“老婆子你怎麽這般野蠻,少爺因見你哭得可憐,好意進來……”

雲慧一聞“老婆子”三字,不由“哦”然恍悟,連忙垂頭一看,原來自己身上,粗衣布褲,一身老婦裝扮,再聽那少年言中之意,不由十分歉然。

她連忙襝衽行了一禮,賠罪道:“老婆子一時情急,錯會了少俠之意,尚請少俠勿怪!”

說著仔細打量少年,隻見他身材矮小,比雲慧自己,尚要低下半個頭去,一身勁裝,背插長劍,卻更加顯得他身材纖細。

他的麵孔,有一個紅紅的掌印,但卻並不損害他的俊美。

他的俊美,幾乎與龍淵的本來麵目相差無幾,隻是無龍淵的特有攝人氣質。

不過,他似乎有另一種——嫵媚、稚氣、聰明的混合氣質,令人見而生憐,見而生愛。

雲慧望著她,突見他此際紅唇嘟起,左手撫頰,一雙閃閃有光的細長風目,回瞪著雲慧,目光中卻有一副想發作,卻又發作不得的表情!

雲慧深以為疑,回目一瞬,瞥見案上銅鏡中的自己,白發如霜,十分零亂,皺折滿麵,罩滿戚容,雙眼雖有光彩,但卻眼泡紅腫,飽含戚憂之色,連她自己,也不由因這一眼,神色大變……

那少年無緣無故吃了一掌,雖經雲慧賠罪認錯,心中仍是不悅,想要發作,罵上幾句!

但此際,瞥見雲慧突然間,麵色再變,雙眸中淚光閃閃,又要奪眶而出,不由複引起憐惜之情。

他長歎一聲,心中暗呼了一聲“黴氣”,道:“老婆婆,你已經打了我一巴掌,氣還不曾消嗎?”

雲慧聞聽他聲帶童音,瞥見他一臉稚氣,言中之意,又好像將自己悲苦之事,引到他自己的頭上,顯露出一副無可奈詞的表情,不由得心中一動,愁懷解去不少。

那少年察言觀色,忽發覺雲慧雙眸有異,皆因一般人除非練有奇異功力外,雙眸皆作黑黃,獨這老太婆,雖則老態龍鍾,但瞧那一雙眼睛,不僅色作湛藍,其澄澈,亦煞似一潭春水,蘊藏著極其豐富的感情!

這一點可是大大的奇事,須知但凡練就異功的人,也隻有在提運真氣之時,雙眸之中方才閃放異色!

如今這老太婆,不僅大異於一般之人,更且因眸子裏蘊藏的豐富感情,亦不似個老太婆!

須知但凡年老之人,多數因飽經人事滄桑,感情早趨平淡,心靈之中雖非平靜無波,但除非是大的巨變,決難引動她心靈的波濤!

但對麵,這老太婆一反常情,喜怒悲樂有,不僅變化巨大,更且全都在眸子中表露出來!

那少年對這點共有兩個解釋,其一,這老太婆性情怪癖,喜怒無常,是一個有點神經的人物!

其二,則是她實際的真麵目,並非如其外表,而可能是個麵目姣美的妙齡少女!

這念頭在那少年心中,電閃而過,因之更令他產生了好奇之念!

這一來怒氣消盡,突的扮了個頑皮的鬼臉,脆笑如鈴,道:“要是你老人家,氣尚未消,就在我王久這邊臉上,再打一巴掌好了!”

雲慧芳心之中,被他這橫裏打岔,早已將悲戚之意,衝淡過半,及此際瞥見他的鬼臉,不由得“嗤”的笑出聲來!

她這一笑,為時極暫,但一者因是驟然而發,二者心靈在此片刻之間,波動甚人,故而忽視了她的外表,並未偽裝聲音!

那少年一聞她恍似銀鈴一般的笑聲,驟爾一怔,突然伸臂抓住了雲慧的玉手,頑皮的笑道:“哎啊!原來姐姐你故意騙人,你你……”

雲慧被他被他這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但瞥見他那副驚喜交集,頑皮可愛,嬌憨無比的麵目,玉手握在他那柔若無骨的手掌,亦不由恍然而悟,笑道:“哎啊!原來你也是個雌兒,那一掌可真冤枉了你啦!”

這句話,她乃是使用蒼老之腔,神態舉動,亦無不如其身份,故此,她雖則並未否認,卻不由令那少年覺得詫異!

這還不算,尤其雲慧,一語道破了他的真正身份,不由令他大窘?隻見他紅染雙頰,如塗胭脂,眼簾一重,頓時顯出扭捏之態!

雲慧見狀,證實“他”果然是個雌兒,不由得心中大喜,皆因她此際正感悲傷與孤獨,如今驟然光臨這麽個不速之客,怎不喜出望外?

因此,她故意裝作蒼老的語調,微微笑道:“姑娘你不叫王久,是叫王玫吧!”

那少年裝扮的姑娘,妙目大張,望著雲慧,詫異道:“你,你怎麽曉得?”

這不啻是承認了她的身份,果屬女身,雲慧微微一笑,方待解釋,那王玫已然搶先又問道:“那麽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雲慧拉著她坐在床邊,微微歎息一聲,道:“我的姓名,暫時還不便說,不過你可以叫我千麵夫人……”

此言一出,王玫“哎啊”一聲,站了起來,上下打量著她,一臉狐疑之色,急道:“什麽?你就是千麵夫人?你怎的這麽老啊?啊……對啦!你必是故意化裝成這副模樣的,對不對?”

雲慧望著她那副緊張的樣子,雖覺好笑,卻又十分的喜歡,她這副神色!

因之也不否認,隻含笑點了點頭!隻見那王玫圓睜著雙眼,摸了摸背後的劍柄,“哼”了一聲,質問道:“聽說你心狠手辣,在金陵一天一夜之間,連殺了幾十位鏢行的人物,這話可真?”

雲慧不由大為詫異,驚問:“誰告訴你的?”

那王玫又“哼”了一聲,皺著小鼻,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別問我是誰說的,但問你自己,有沒有做這傷天害理的事吧?”

說著,雙手插腰,一副理直氣壯,抱打不平的模樣,看在雲慧的眼裏,不由使她感覺著萬分有趣!

她問道:“是又怎的,不是又怎的?”

王玫本待發作,但瞥見雲慧毫不動氣,麵帶慈祥的樣子,不像傳言所述,動輒殺人的神氣,不禁發不出來。

她偏頭想了一想,又大聲道:“若你真那麽心狠手辣,少爺今兒個就不能放過你,若不是嘛!咱倒願意同你交個朋友!”

雲慧“嗤”的一笑,有心逗她,又問道:“你準備怎的不‘不放過’法?……”

王玫似看出雲慧有心相戲,不由氣得雙頰飛紅!她撤身後退五尺,“嗆”的抽出長劍,橫在胸前,尖叫道“好個千麵夫人,別人或許怕你,但小爺王玫,生就威武不屈,專打不平的性了,卻不懼你!說實話,我這次從家裏溜出來……”

“溜出來”三個字,方溜出口,王玫驚覺說溜了嘴,趕緊閉嘴,卻已經來不及了!

因此,她狠狠的瞪了雲慧一眼,表示她多麽的勇敢,同時又“哼”了一聲,繼道:“我這次出來,可就是為了南下金陵,去鬥鬥你這千麵夫人,和什麽千麵書生,為我鏢界的朋友,出一口惡氣!……”

雲慧極力忍著的笑,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爆發了出來!

王玫見狀,粉臉一紅,狠狠的一跺腳,尖聲道:“你笑!你笑,我叫你哭!”

說著,寶劍一揮,頓時幻起三朵劍花,往雲慧當頭罩去!

雲慧瞥見她起手一劍,抖起劍花朵朵,功力竟自不凡,心頭不由暗讚,看不出她這頂多不過十六歲的小姑娘,竟有這等功力!

隻是,那王玫功力雖高,但怎能與雲慧這般大行家,相提並論?

因之雲慧心中雖在讚歎,但卻無動於衷!

她穩坐床榻之上,脆笑如故,一動不動!

王玫一劍攻出,劍尖離雲慧不足一尺,瞥見她仍是這般形狀,不由大詫!

她猛的挫住劍勢,怒道:“喂,你怎麽不藏啊?”

雲慧聞得她這般天真的語氣,更加笑個不停,隻見她前仰後合的,幾乎把眼淚都笑了出來!

王玫本來無意傷她,但見她竟不理會自己的寶劍,不由發了狠,道:“好吧!你當我真不敢取你性命嗎?好,看劍!”

說著,長劍疾收霍吐,劍刺分心,往雲慧心窩刺去!

雲慧瞥見她滿麵漲紅,心知不能刺激她,不等她一招用實,頓時雙手亂搖,道:“大鏢頭!別刺,別刺,我說給你聽就是!”

王玫聞言,虛虛挽了個劍花,將劍收起,道:“哼,你也不敢不說實話……”

突然她又“啐”了一口,似嗔似喜的又道:“誰是大鏢頭,你別瞎叫!”

雲慧這時已把這小姑娘的脾氣摸透了!她招招手,示意王玫坐下,方又長歎一聲,將金陵之事,詳細說給她聽!

王玫默不出聲,靜聽了大約有一個更次,直待雲慧說完,方才長長的籲了一聲,道:“啊!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差點誤傷了好人!你,你不會怪我冒失?你願意和我交朋友吧?”

雲慧覺得這小姑娘,當真純潔無瑕,天真可愛。尤其她此際正感覺寂寞難耐,更加也希望與她作個朋友,稍解寂寞。因道:“小妹妹你這麽可愛,我怎會不願與你作朋友呢?不過,我的事你差不多都曉得啦!可是關於你自己的事,卻還不曾告訴我半句呢?……”

王玫大為高興,搶先笑道:“好啊!我告訴你,我叫王玫,乃是漢中人氏,我爹爹人稱‘鐵劍銀衣王大’,現在漢中開設‘鐵劍鏢局’,我家孩子就我一個,因此我自幼便被父母,當作男孩子一樣看待,所以平常日子,我都是穿著男人的衣裳!”

雲慧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麽溜出來啊?”

王玫粉顆一紅,辯道:“誰說我是溜出來的?我是,我是因為近來聽人家說,金陵出了兩個大魔頭,專門和保鏢的作對,在一日一夜間,把金陵九大鏢局中人,殺死了數十位之多,方才為之生氣,偷……拿了我爹的護身銀衣,順江而下,欲往金陵,為鏢界除去這兩大害……”

說到此處,她拉著雲慧的手,又道:“想不到你這位千麵夫人,不但不如傳言所說的那麽可怕,反倒有點可憐可親的!……你方才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不曾是有人欺負你吧?……啊!對啦,那千麵書生呢?他不是你的丈夫嗎?怎麽不見他啊?”

雲慧本來想笑,但聽她提起龍淵,不由又勾起了她的愁緒!她長長歎息一聲,搖搖頭,沒有動口。

王玫見狀,若有所悟的“啊”了一聲,道:“是他欺負你啦!對不對?……”

雲慧忙又搖頭否認,岔開話題,道:“我的事說來話長,等以後再慢慢告訴你吧!現在天已不早,你我就寢如何?……”

王玫還待多說,但外麵“當當當”已傳來三下更聲!

因此她覺得天色已不早,因乃起身道:“好吧!有話明天再談,不過明兒你可不能偷偷的溜走噢!……”

雲慧“嗤”的一笑,道:“你放心,我可不能像你!動不動就要想溜……”

王玫聞言,嚷著不依,雲慧笑著哄著,又鬧了好大一會,方才將她送出房去!

雲慧關上門,落了窗,躺在榻上,閉上眼睛。但,她怎能睡得著?這半天雖則有王玫從中打岔,引開她的愁思,但如今,當隻剩她獨自一人時,思想的野馬,卻不由去追趕龍淵去了!

龍淵、風蘭與武夷婆婆,三人乘夜渡江,兼程趕路,次日一早,便已達巢湖之畔的白石山鎮。

半年以前,龍淵、風蘭巢湖斬蛟,為民除一大害,同時也在這鎮邊白石山上,三言兩語,將一場武林劫難的糾紛化解於無形!

此際,三人舊地重遊,不禁同時興起了熟悉之感!

龍淵自幼得遇其緣,練成不世奇功。風蘭也在半年前,得龍淵之助,服食了紫金蛟卵的精英,功力亦自大進!

因此兩人經過一夜的疾行,都無疲色,倒是那武夷婆婆,雖然修練功深,卻因年邁體質漸衰之故,表麵上雖無異色,骨子裏卻有點吃不消了!

龍淵心細,風蘭孝順,二人察顏觀色,便不約而同的提議,在此鎮上,稍作休憩!

武夷婆婆也是個生性要強的人物,她瞥見自己的孫女風蘭與龍淵,都一般行若無事,輕鬆瀟灑,本欲拚命支持,往下趕路,但來到白石山鎮以外,聽見他二人說要休息,心知二人體己的盛意,一方麵暗暗稱讚,他二人心細如發,孝順可愛,一方麵卻不由也有歎息,當真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生出無窮的,老之將至的感慨來!

他三人漫步入鎮,但見那鎮中半年未見,竟然是大為繁華,雖是清晨,已然人來人往,擁擠不堪!

龍淵等皆感詫異,順著人潮,來到街上,放眼一看,隻見鎮中央不知何時,已然修建起一片廣大的屋宇,約有十多間店!

店中百貨雜陳,應有盡有,那一片人潮,多半是堆擁在這十幾間店麵之前,等著購買食物用具!

龍淵目光銳利,視夜如晝,何況在此光天化日之下,稍一注意,頓時發現其中有一家糧棧,主持者正是在金陵有名的正直無私、喜為人排解糾紛的三江鏢局的鏢頭——賽仲連魯智!

龍淵恍然大悟,頓時了解,這一片店鋪的來龍去脈,因此,他忙即領先帶著武夷婆婆與風蘭,落在對麵一座店中,吩咐店家準備早點各物,然後對二人道:“婆婆,蘭妹先請用餐,我出去打聽一下,看笑麵跛丐,在不在此地!”

武夷婆婆答應一聲,風蘭卻跳起來,問道:“龍哥哥,你找那跛丐做什麽?我也要去!”

龍淵此際,仍然是一身老童生的裝扮,他聽見風蘭此言,還未開口,武夷婆婆已然接口笑道:“蘭兒你看你,這功夫就一刻也離不得他,將來怎麽得了?……”

風蘭粉麵一紅,佯嗔的叫道:“婆婆你壞嘛!……”

柳腰一擺,便要撲向武夷婆婆,撒嬌不依。

武夷婆婆不等她真個撲上身來,慌忙雙手連搖,道:“好啦!好啦!別來這一套,快走吧!你走了也好讓我老婆子休息一陣,清靜會兒!……”

風蘭本待不去,但瞥見婆婆滿麵倦容,當真不宜再事糾纏,因便狠狠的一跺蠻靴,白眼相加,反而拉住龍淵,疾步出室,嬌聲道:“龍哥哥,咱們走就走!……”

說著,穿出房,隨手帶上房門,關住了房中一陣武夷婆婆的大笑之聲!

龍淵亦不由為之莞爾,風蘭抬眼瞥見,小嘴一嘟,舉起粉拳,在他肩上,輕輕擂了一下。佯嗔道:“都是你!還笑呢!再笑,我不去啦!”

龍淵瞥見她這付宜嗔宜喜的嬌態,心平更樂,但可不便再顯在臉上,連忙顏容一整,低聲道:“賢妹體要生氣,請……!”

他這一聲:“請”,配上那拂袖肅容的勢於,與低啞蒼老的嗓子,頓時將一副酸腐氣,抖露無遺!

因之風蘭便再也繃不住臉,“嗤”的一笑,花枝招展的當先向外走去。

二人出店,擁進對麵的店門,那店裏店外的夥計與顧客,瞧見一身碧綠,嬌豔無與倫比的姑娘,伴著個老童生,走了進來,頓時驚於她的美豔,住了交易!

龍淵領先走到賬房桌邊,對理賬的賽仲連魯智,抱拳一揖,道:“魯兄辛苦了!請問笑麵跛丐前輩,可在此地?……”

賽仲連魯智聞聲抬頭,不由一怔,心說:“這人是誰?怎麽識得我的姓名?”

連忙起身,回了一禮,道:“兄台貴姓?但不知要找跛丐何事?”

龍淵瞥見他一臉茫然之色,才驚覺自己,已然易了容貌,心道:“在下姓龍,正是魯兄在金陵鍾山之畔……”

他一言來畢,魯智也恍然大悟,喜道:“啊!閣下可是千麵書生龍公子嗎……跛丐前輩,這數日正在發愁,公子你來得正恰……”

說著,轉過櫃台,舉手肅客,道:“公子快往裏請!”

龍淵大為詫異,一時想不透,笑麵跛丐發愁的原因,本來想問,但一想,笑麵跛丐正在裏麵,見了他不說自明,何必在此地多費唇舌!

故此,便即招呼風蘭,一齊隨了賽仲連魯智,直往後堂走去!

所謂後堂,其實就是一個占地頗廣的糧棧倉房!

房中堆積著如山的糧米,中央有一夾道,通到後麵,一間小閣樓!

魯智當先疾走,一進倉房,已然大聲叫道:“笑麵前輩,龍公子到啦!……”

閣樓上應聲鑽出個蓬頭垢麵的跛腳化子,麵寒如冰,雙目閃射冷電“哼”聲相應:“龍公子現在何處?”

他正是笑麵跛丐,雖則看見了龍淵,卻也是對麵不識。

風蘭雖與笑麵跛丐打過交道,卻因為時極暫,不了解他的特性,此際一見他麵無歡容,忍不住低聲告訴龍淵:“龍哥哥,這化子怎麽看啦!好像是什麽人短了他二百錢似的!……”

龍淵本待解釋,但兩下相距已近,怕當真會引起笑麵跛丐的不快,忙即“噓”了一聲,示意風蘭,不可隨便批評別人,同時舉手長揖,朗聲笑道:“龍某叩見前輩!……”

笑麵跛丐聽見龍淵原來的聲音,已知果然是他,見狀又是一聲冷哼,道:“娃兒你鬼臉兒倒真不少,快別多禮,夫人呢?”

魯智不待他龍淵答話,插口道:“公子你先與笑麵前輩談談,在下去前麵交待一聲,即刻轉來!……”

龍淵忙道:“魯兄請便!”

魯智對風蘭行了一禮,道聲:“失陪!”匆匆出去。

龍淵隨即雙方正式介紹,道:“這位是武夷婆婆的孫女風蘭妹妹,快來見過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笑麵跛丐!……”

風蘭本不願與笑麵跛丐搭喳,但既然龍淵這等尊重笑麵跛丐,為她介紹,便隻好襝衽為禮!

笑麵跛丐上下打量了風蘭幾眼,連讚:“好好!”道:“姑娘不愧為名師之徒,快請上來說話!”

龍淵與風蘭雙雙登上閣樓,隻見那樓上,地雖寬敞,卻安著七八付床榻鋪蓋,而隻有一桌二椅!

笑麵跛丐讓二人落座,親自為他們泡了兩杯茶,自己落坐塌上,不等龍淵開口,又問起雲慧,何以未來!

龍淵簡單的把他與雲慧分手的經過,告訴笑麵跛丐,又道:“現在她大約還在蕪湖,依照預計,近將暗訪少林武當,前輩此地若無要事,盼能早日起駕,與慧姐姐會合一處,助她調查其凶,為孤獨前輩,報仇血恥如何?”

笑麵跛丐哼了一聲,道:“好是好,不過此地之事,卻也十分煩……”

風蘭尚不知他在此地,到底要做何事,聞言忍不住詢問:“何事煩?”

笑麵跛丐輕歎一聲,道:“姑娘你不知道,早先這娃兒出錢予王敬實買糧救災,那知王敬實一方麵在商言商,二方麵眼光遠大,在接受了這娃兒一批價值連城的珠寶之後,便立下一個既可以救災、繁榮社會又可以不用賠本的龐大計劃,那知他好人命不長,到了金陵便把一條老命,斷送在於三飛的手裏……”

當日龍淵將珠寶交予他時,風蘭也在場,故此知道這一回事,後來王敬實金陵被害,她也在雲慧口中,知道個大概,隻不過不曉得,王敬實訂的計劃而已!’

龍淵其實亦不知王敬實的計劃,一聽笑麵跛丐這般說法,不由詫異,他從何得知王敬實生前之事!

笑麵跛丐看出二人的疑惑,長歎一聲,解釋道:“我老化子過去那知王老板什麽計劃,在金陵時,與八大鏢局的局主,購好救災各物,借船運來蕪湖,本打算發完了事,那知,到此地會見了王敬實的家人,才曉得王老板生前,不但遺留下了一份計劃,同時亦正在依計實行了!“

風蘭忍不住促道:“老前輩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麽計劃嘛!”

笑麵跛丐道:“王敬實臨去金陵,環湖十鎮,都著手建起數十間廣大店麵,準備開設各種行號,售賣百貨,但凡過去受災貧民,可憑信用購買,分期攤還,如此數年下來,附近數百裏的災區,不僅可以迅速的重建,其店鋪本身,亦可以從中取利,廣行交易,便民利己,一舉數得!”

龍淵聞言,不由讚道:“王敬實果然是個人才,若真個依計而行,十數年後,豈非不讓朱陶公專美於前!……”

笑麵跛丐冷“哼”一聲,表示他的讚賞,又道:“老化子等來了之後,亦大為激賞王敬實所遺計劃,尤其是賽仲連魯智,也是個鬼靈精,他道這計劃不但有利於民,同時也有利於整個武林。……”

笑麵跛丐語氣一轉,繼道:“魯智武功雖不高強,卻也有一顆正直無私,濟世救人的雄心,他一見王老板這副計劃書,便說,當今天下,黑道中毛賊嘯集,亦多為生活所迫,故此,千百年來,俠義門人,隻因不能為他們徹底解決生活問題,雖則以殺止殺,鏟除過惡暴徒,卻不能永絕盜患。若今我等,藉此機者,廣設行錢買賣,交通有無,所餘財力,不僅可以濟人之急,更可將收服的黑道毛賊,安插在各種行業之中,教而化之,如此,時日愈久,生意愈大,收納之力愈強,而教化之功,亦必愈大,數十年後,雖不見得,能將生具劣性之人,納入正途,最起碼,本性善良,被迫無奈而為盜賊者,可以借此機緣,改邪歸正,重作良民!”

龍淵撫掌稱善,風蘭亦不由點頭稱好!

笑麵跛丐微微一頓,又道:“像這等義舉,正是我老化子衷心期求之事,故此一聞魯智這一篇精辟理論,立即讚成,那金陵同來諸人,亦無異議,於是老化子便決定,要魯智重訂計劃,著手辦事,那知魯智連打了幾夜算盤,算來算去,總是欠人手太少,錢源猶不充足!”

龍淵生具仁心義膽,早抱著救人救命的宏誌,過去隻由於經驗不豐,未曾考慮此著!

此際,被笑麵跛丐一言提醒,當真認為這正是一個再妙也沒有的法子。

故而,一聞此言,立即接口道:“錢財方麵,老前輩不必擔心,我家中尚存有無數珍寶,皆為過去與慧姐姐,撈自海底的,正可拿出應用,至於人員方麵,目前則不妨先雇用一些生意人。

笑麵跛丐冷“哼”一聲,道:“老化子與魯智也正是這個主意,隻是在今日以前,卻因無法和你取得聯係,引以為愁!”

閣樓下麵傳來腳步之聲,接著便聽見一陣哈哈笑聲,傳上樓來,正是那賽仲連魯智的聲音!

龍淵起身相迎,正色拱手,道:“魯兄來得正好,笑麵前輩正好在告訴龍某,魯兄的真知灼見,的是高人一等,令龍某佩服不已!……”

賽仲連魯智,手中捏著一個冊子,也連連拱手還禮笑著道:“公子過獎,魯智愧不敢當,想公子世之俊彥,宅心仁厚,惠及百姓萬民,才實令魯智敬佩那!……”

笑麵跛丐又哼了一聲,說:“你兩位都別謙虛啦!魯智你快把擬訂的計劃,給龍賢侄瞧瞧吧!”

魯智雙手將那冊子,捧給龍淵,風蘭近一瞧,隻見其中,有字有圖,密密麻麻的,足有十張紙!

龍淵打頭看,見其中除最前的一章,已經笑麵跛丐說過外,其後各種細節,如各處何地設立何種賣買,以何種工具運輸等等,都有詳細的說明!

龍淵一目十行,片刻間閱覽全文,不由對魯智的才智,大大佩服,他合起冊子,恭敬的送還魯智,道:“魯兄大才,龍某今日始知,真是可憾可喜,從今而後,龍某願以所有財物,呈交魯兄,隨意運用,同時若有須用龍某之處,赴湯蹈火,決不敢辭……”

魯智見他這般說法,頓時雙手連搖,道:“公子,公子,你這麽看得起我魯智,魯智不勝感謝,但若說要我魯智,全權處理,卻是萬萬不可!”

風蘭雖覺得魯智這主意確實不錯,但卻不讚成龍淵所言,將一切都交給他去處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倒是笑麵跛丐,卻已代她表示出來!他道:“賢侄不可!此等事老化子等,都已商量過了,魯智雖則設想周全,但指揮大局,創此大業,卻非有過人的功力與智力不可,皆因,目下不僅是錢財一事,其他的收複教化,盡皆是缺一不可的條件,否則,錢財雖多,隻能引起奸人垂涎與打劫,不僅不能成功,反而會送掉性命,因此,我老化子想來想去,除了賢侄你,再無第二人堪能應此重任。”

老化子還沒說完,風蘭已然應聲附合道:“對,我覺得這事非得龍哥哥親自出馬,不能見功……”

魯智亦道:“龍公子功力蓋世,機敏超人,加之宅心仁厚,心地慈善,正足以應此重任,魯智我處處自慚弗如,相差遠甚,雖能出點主意,卻也掛一漏萬,公子你……”

龍淵被他們這麽一捧,隻窘得那一張經過化裝成黃皮瓜瘦的臉上,漲起了紅霞。

他“哎哎”的直搓手,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才道:“龍某才德鮮薄,怎能當此過讚,本來這也是龍某本份,不應推托,但龍某家有長上,均已年邁,須龍某稍進人子之道,龍某此次北上,也便是為了省親,這如何能羈留在外,讓堂上掛心呢……?”

此言一出,風蘭想起了他的家事,與自己的婚事,頓時閉起嘴來,不再言語。

笑麵跛丐和賽仲連魯智,對龍淵身世,均不清楚,聞言第一個笑麵跛丐,忍不住詢問龍淵:“家住那裏?”

龍淵便也不再隱瞞,於是便一五一十,將自己的家事,一一告訴二人!

笑麵跛丐與魯智二人,這才恍然大悟,敢情其中尚有這麽多曲折!

按理說父母在堂,子女事親,豈能遠遊?何況龍淵他九房一子,堂上九位老人,年事老邁又非武林中人,這豈能勉強他擔此重任,冒此風險呢?

但魯智仍有他的看法,他略一沉思,道:“龍公子身世奇特,大出魯智意料,不過這一來,公子正可繼承先人的餘明,以本來麵目,出而經商,在各地設行立棧,既可駕輕就熟,暫啟用老一輩所用忠誠夥友,又可不致啟人疑惑,將來若須安插什麽人,隻要是公子一隻命令即可!”

笑麵跛丐與風蘭均不由撫掌稱善,即連龍淵本人,亦覺得此法可行!

須知,龍淵的伯父行中,有數人過去均在各地主持經商,如今雖已收手,但對往年經營的行業,仍是十分熟悉!

故而若是要重整旗鼓,重操舊業,雖則他伯父不能親自出馬,但若作幕後的參謀指揮,則必然十分在行!

寒仲連魯智瞥見龍淵沉思不語,心知這番說詞,已然打動了他,如今眼看為山九仞,豈能功虧一簣?連忙又接著道:“至於各業的安全,則不妨由在下與笑麵前輩負責,聯絡各地的鏢行,加以托保,同時更進一步,收合誌同道合之士,行俠江湖,凡經收複的毛賊,隻要非十惡不赦之徒,隻要他有心向善,立誌學好,便可為他設法,推行給公子,將之安插在各地行號之中,若有大事,須要勞動公子大駕,則憑公子這一手天衣無縫的化裝妙術,又豈懼被人識得真正麵目?”

笑麵跛丐忍不住大聲讚好,敞開破鑼也似的嗓門,道:“對,對,魯智你這一方法,當真是再妙不過,老化子不但讚成,有生之年,也必然大力支持,誓為此一宏願努力奮鬥,以求略為補償,當年的心狠手辣!”

風蘭亦大為興奮,嬌聲叫道:“魯大俠這計劃當真是麵麵俱到,婆婆若是在此,亦必讚同,我看龍哥哥你就答應了吧!”

龍淵早已深思有頃,聞言抬起頭來,掃視三人,慨然正容,道:“既然魯兄設想如此周到,龍某若再推托,亦顯得太過矯情,不過經商一事,龍某素無經驗,如何作法,除依魯兄所計,尚須回家請示……”

說著,語氣一頓,又道:“龍某近來,心靈之中,屢現驚兆,心懸家中堂上的安險,不能在此多待,故敢請笑麵前輩,先去蕪湖一帶,與慧姐姐會合,相機助她報了師仇,另外魯兄,亦可將此地之事,暫時托交他人,代為主持,與龍某同往魯中即墨,詳議行商之事,如何?”

笑麵跛丐第一次現出笑容,隻見他雙目瞪如銅鈴,臉上肌肉**,發出破鑼也似的大笑!

隻是,這笑聲卻比哭聲好不了多少,同時,看他這付表情,他根本無什麽喜歡之意!

風蘭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大笑,嚇了一跳,芳心裏不由暗忖:“真是的,你這一笑,還真不如不笑的好!”

笑麵跛丐笑聲一頓,便道“賢侄但請放心,慧侄女報仇之多,老跛子也絕不會置身事外……”

說著,信手抓起身畔的一個破小包袱,又道:“事不宜遲,老跛子先行一步,賢侄你好自為之!”

語聲未落,跛腳一拐,竟真的飄身下樓,閃電般疾步出倉而去!

風蘭詫異道:“怎麽,他真的走啦?”

龍淵心中十分感激,這笑麵跛丐的古道熱腸,他望著閣樓之外,微微歎了一聲,點頭道:“真的走啦!”

說著,收回目光,對魯智道:“魯兄,你……”

賽仲連魯智,忙道:“公子與姑娘既然不能在此久待,就請先行一步,魯智先將此地之事,交待給華雄鏢局局主——入雲雕華化,隨後啟行,如何?”

龍淵點頭稱:“好”。魯智又道:“前次由金陵同來的八大鏢局中人,共有二十九位,他等均十分敬重公子的仁心義舉,自動留下,協辦此事,分布在環湖十幾鎮甸,本來是由笑麵跛丐前輩,統一指配,由魯智居中出個主意。至於魯智所擬計劃,他們也齊心同意此事,如今公子既然蒞臨,是否須要和他們會晤一次?”

龍淵沉思片刻,道:“龍某亦頗想與諸位熱心朋友,聚會一次,隻是如此一來,不僅時間上來不及,同時也耽誤了諸位的正事。因之,龍某以為,目前尚無要事,不見也罷,不過在龍某走後,魯兄尚請就其中選出一人,總管全局!並代龍某,轉達感激之意!”

魯智連忙答應,龍淵因見已耽誤了二個時辰,怕武夷婆婆在客中等待焦急,忙即與風蘭告辭而出!

回轉店中,隻見武夷婆婆果已行完坐功,用完早餐,正在房中等得焦急!

武婆婆一見二人回轉,頭一句便問:“你二人到底上那裏去啦?”

風蘭至今雖一直不曾休息,精神卻極興奮,見了婆婆,一下子撲入她的懷內,“吱吱喳喳”的將經過一五一十,說與她聽!

武夷婆婆雙臂環抱著風蘭的纖纖細腰,慈祥的望著她,聽著地述說這亙古未聞的壯舉!

龍淵望見這祖孫二人,相擁相談,心中的思家之念,再加殷切。

他急忙出去,招呼店小二速速整治兩份早點,回來坐在一邊仔細的傾聽風蘭猶如銀鈴兒的嬌語脆音!

不過他有點聽不太懂,一是風蘭說得極快,二者她用的似是福建一帶的鄉音!

不多時,店小二捧著個托盤進來,而風蘭也大概的將經過報告完畢!

武夷婆婆竟然感覺十分激動,她雖未流出眼淚,但眼中卻己然有些潮潤!

她望著龍淵,舉袖在雙眼上揉了一下,道:“龍哥兒,這當真是一個偉大的計劃,若能實現,天下那能再有什麽糾紛?我老婆子過去白活了這麽多年,如今既然曉得龍哥兒你有此壯誌,說不得也要薄盡綿力,協助你完成其事!”

龍淵連忙起身拜謝,道:“孫兒我自知才德鮮薄,惶惑難成大事,今若得婆婆讚助,則……”

武夷婆婆揮**斷他謙虛之言,道:“龍哥兒,咱們現在是什麽關係,你何必再和老婆子客套,快吃飯休息一陣,咱們也該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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