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寧回到院裏,才知道姨娘派人來過。

“那時候姑娘還在屋裏睡著呢,奴婢便沒有讓陳嬤嬤進來。”冬溫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默不作聲地取下江晚寧衣領上的花瓣,“陳嬤嬤還將姑娘好一番笑話,說姑娘春困成這樣。”

江晚寧心如鼓點擂動,呐呐點頭。

“是……是呀。”

江晚寧邁入浴桶,一雙美目被水汽氤氳得迷蒙。她乖乖地攀在香樟木桶邊緣,看著冬溫在水中放入蘭草香芷,“陳嬤嬤過來做什麽,是不是姨娘那兒出事了……咦,今日沐浴為何要放這些東西?”

“陳嬤嬤過來就是為了這事兒呢。”冬溫笑了笑,“今兒個傍晚,昭懷長公主那邊命人送來了請帖,邀姑娘三日後出席花朝宴會。夏姨娘說姑娘再等小半年便及笄了,理當學會和京中女眷交際,這才命奴婢取了蘭草為姑娘沐浴。”

江晚寧沒吭聲。她有點兒不太想去。

“冬溫你說,我明日能不能見到弄溪?”

“沈家女郎啊……”冬溫輕輕一歎。

沈弄溪從前是江晚寧的閨中密友,不過她前年出嫁今年喪夫,夏姨娘覺得她和一個孀婦玩在一起不像樣子,便三令五申地命二人斷絕了來往。江晚寧當然是不肯的,然而沈弄溪是個聰慧的女郎,看到自己不受歡迎便不來了。

“她為丈夫守孝三年,應當是不在的。”

江晚寧出了浴桶,晶瑩剔透的水珠繾綣地從她身上滾落,在地板上洇開一團水漬。少女的身段正如春日的花苞蓬蓬地生長,冬溫伺候她穿上貼身衣物,覺得又有些緊了。

“姑娘哪兒都生得好,未來夫君見了必然歡喜。”冬溫見她眉目蔫蔫的,有心安慰她,“杜郎君可是個瀟灑美少年,斷不會像沈女郎的夫君一般。”

江晚寧並不關心杜從南怎麽樣,她都不曾見過他。即便他再怎麽生得風流倜儻,恐怕也比不過她的四哥哥。

江晚寧覺得及笄真不好。弄溪因為及笄嫁給了個混蛋夫君,甚至還和她舅舅鬧翻了臉。江晚寧想到這個,心中不禁一跳,她不會也會因為及笄而和四哥哥鬧翻臉罷……

三日後的清早,江晚寧就被冬溫涼夏拉出來擺弄了。她平日不飾雕飾本就貌美,今兒個仔細雕琢了妝麵點綴了鬢角,活脫脫像一個桃花仙姬。

江晚寧不情不願地上了去公主府的馬車。

昭懷長公主是聖上胞妹,公主府的規格氣派自然不必說。四麵的廂廡遊廊玲瓏精致,江晚寧走得腳都酸了,才到了樹木山石遍生的園子。她不想過分地惹人注目,便以緋色桃花扇遮麵,不聲不響地入座。

未時一刻,公主被一群穿紅著綠的小丫鬟們簇擁著來。她嫁人已有三載,行動之間嫋娜多姿,腳踩蓼花葦葉都叫人覺得搖搖落落,惹得人人都往她的豐熟腰臀上看。

昭懷公主偎著大理石大案,眼神一勾。

“這是誰家的小女郎,生了一副天仙樣?”

女眷一怔,朝著公主指向的地方瞧去。

有人嘴快答了:“那是楚國公家的千金。”

昭懷公主當然知道她是江鶴的女兒,她甚至在早兩年就知道了。美人對美人對態度,要麽就是欣賞要麽就是仇視,昭懷公主的態度是後者。她在幾年前的花宴上見識了江晚寧的姿容,如她所想的一般,江晚寧在這兩年裏已出落得絕色。

昭懷公主不喜她,又不得不巴結她。

誰讓江府四郎君是她哥哥呢。

昭懷牽了牽唇,勉強笑道:“楚國公不愧被譽為汴京玉郎,生得女兒也是雪玉玲瓏,讓本宮瞧著就心裏歡喜。本宮近來百無聊賴,等散宴後妹妹何妨來與本宮說說話罷。”

頂著女眷們傾羨的目光,江晚寧僵硬地點點頭。她望著桌上的甜品幹果、各類蜜餞,忽而覺得腹部飽脹,一點兒也吃不下了。

申時的時候,終於散了宴。

待園中女眷漸漸散盡後,昭懷對著江晚寧招了招手:“晚寧,你過來。”

江晚寧踱步到她的身邊,嗅到了她身上叫人膩得發慌的香味。江晚寧偷偷屏住呼吸。

“許是你我之間頗有些緣分,本宮見了你心裏就開心。”昭懷從發髻裏取下一隻奶白玉簪插入江晚寧的發中,笑說道,“此物戴在本宮頭上失了靈氣,果真它更配你。”

江晚寧愣愣地瞧著她。

“你我之間還是多往來的好。”昭懷見她眉目青澀懵懂,大抵瞧得出她不懂人情世故,索性便也直說了,“本宮聽說你四哥哥前不久遊學歸家了?”

江晚寧還是愣愣地:“嗯。”

昭懷長公主無聲地蹙起雙眉,覺得江晚寧有些不懂事了。她一個堂堂的長公主巴巴地說了這麽多,她區區一個庶女卻不知看人眼色,說些奉承伶俐的討巧話。

昭懷幾乎要放棄了。

她轉念想到了郎君。那位年輕的郎君啊。

遙遙立於水榭之外的郎君,冷淡得就像是冰雪澆鑄。他望過來的眼神有如高山深海的沉寂,撇去了世間男子的佻達,無一不讓昭懷心馳神**。也想讓昭懷日夜撩撥他的欲,想看看他白衣褶皺,顛狂潦倒的樣子。

昭懷公主掩扇一笑,掩去口中金津玉液。

“楚國公膝下的幾位年輕公子本宮都是見過的,皆是人中龍鳳。”昭懷覷著她,笑道,“唯獨四公子深居簡出,惹得不少女眷到本宮這兒打聽,將本宮都問得煩了。不如晚寧妹妹和本宮說說他,到時候本宮還能用這些話堵一堵她們的嘴。”

江晚寧歎氣道:“我和四哥哥不甚相熟。”

昭懷美目一乜,想駁她若是和四郎君不相熟,又怎會同乘遊湖。轉念一想,那日她手下侍衛調查的結果確實是江府三郎做東,許是江晚寧黏人,江羨之被纏得沒法子了才帶的她。

江府四公子不得楚國公寵愛這件事人盡皆知。現下得知四公子處境遠比想象中淒涼,昭懷心中半是憐半是愛,恨不得早些將他充入公主府中。

既然從江晚寧這兒問不出什麽,索性趁早了打發了她。昭懷借著頭疼的緣由,道:“日曬久了頭疼,本宮先回去躺躺。晚寧妹妹今兒個就先回罷,有空也來本宮這兒坐坐。”

江晚寧溫順地點點頭,隨侍女出了府。

“嚇死我了!”一入馬車,江晚寧便撲到了涼夏懷裏撒嬌,“長公主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瞧,眼睛睜得那麽大,我還以為她看出來我扯謊了呢!”

昭懷長公主的名聲狼藉,江晚寧一點兒也不想四哥哥和她沾上關係。而且她也不願意和昭懷有所來往,前些年出席昭懷公主的花朝宴會,她老是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讓江晚寧渾身不舒服。

“姑娘不喜,那日後便不與她來往罷了。”

江晚寧認同地點點頭,想起另一件事。

“四哥哥今兒個就去上值了,也不知他那裏是什麽境況。”江晚寧歎氣,小巧精致的下巴托在手心,“讓車夫在五芳齋停一停罷,四哥哥愛吃那兒的鳳梨酥。”

她屋裏的梅子糖也沒剩下多少了,多半還是四哥哥吃的。四哥哥生病那段日子裏不肯吃藥,江晚寧便把自己珍藏的梅子糖送了出去。他自然也是不肯吃糖的,江晚寧便剝了糖紙親自喂他,這才半哄著讓他吃了藥。

江晚寧這般想著,道:“也備些梅子糖。”

他是個體弱的郎君,吃不準哪日又會病一場。

——

江晚寧容貌愈盛,下車時特意帶了帷帽。

落日的餘暉淡淡籠罩著街頭鱗次櫛比的商鋪。往日隻能在車窗裏聽見的商販吆喝、推運車輪的路人一下子變得觸手可及起來。江晚寧別目,見五芳齋前支了個攤子,邊上坐著個算命老先生。

涼夏在一邊輕輕“咦”了聲。

“奴婢前兩日過來,都不曾見過他呢。”涼夏看著算命鋪子前挨挨擠擠的人群,頗是老成地搖搖頭,“這活兒不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嘛,奴婢去支個攤子也會說。這年頭竟然還會有人信。”

涼夏聲音不大,足夠讓附近人聽見了。那幾人的眼神涼颼颼的,凍得涼夏縮了縮脖子。

“這位老先生可不一樣。”有個慈眉善目的婦人回過頭,好心提醒道,“聽說老先生是鬼穀子的在世弟子,不僅能預測命運的禍福吉凶,於相麵之術更是高超呢。就在前幾日——”

人群中兀然一聲激動叫聲:“先生!”

一個書生鬢發盡散,衝進攤子一把握住了老先生的手。他像是在極力抑製住胸膛裏的哭腔,“若不是得了老先生幫助,後生怎會尋到親生母親,在她膝下盡孝呢!”

“諸位!”書生麵色漲紅,語無倫次地交代著事情的始末,“後生的容貌自幼便被左右鄰舍議論著,說是不像家中父母……昨日後生與一老嫗擦身而過,被老先生說我們二人的骨相相似,一番滴血驗親後,果真發現那老嫗乃後生生母……更可笑的是,後生的住宅離生母不過兩條街,若非先生提點,我們二人恐怕見麵千萬次也不會認出對方……”

人們看著痛哭流涕的書生,一時唏噓。

涼夏頓時改了口風:“老先生果真有兩把刷子。姑娘我們不如也去瞧瞧……”

涼夏回過頭,發現姑娘怔怔地發愣。

“姑娘、姑娘。”

江晚寧回過神:“我們去買糕點罷。”

見江晚寧不感興趣,涼夏也就沒有再提。

二人攜手進了五芳齋,在滿目琳琅的飴糖和糕點裏挑選。涼夏低聲詢問江晚寧屬意哪一種,江晚寧心不在焉地隨手指了兩種。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心裏麵像是裝了兩隻小兔子,撲通撲通地將她撞得心口發疼。

她隱隱約約地記得,小時候兩個老婆子就議論過她既長得不像國公爺也不像生母。她為了這事還跑去問過夏姨娘,不過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兩個老婆子了。

她也問過生母是什麽樣子,但夏姨娘總是支支吾吾的。

她有些失落。

明明哥哥弟弟們都能瞧得出長相似誰的。

身邊涼夏忽而“哎喲”一聲。

江晚寧抬起腦袋,見那個書生攙著一個跛腳老嫗走了進來,道:“若非是那位老先生,恐怕孩兒這輩子都難和老母相認。那位老先生不收銀錢,不如就買些糕點贈他罷。”

老嫗老淚縱橫地點點頭。

五芳齋的雜役也是個好事的,一邊包紮著梅子糖一邊問道,“那位老先生真有這麽神?我瞧著你們二人皮麵上隻有兩分像,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老先生看的可是骨相。老先生說世間長相相似的人可多了,然而父母給的骨相卻是全然不同的。”書生笑笑,“我原本也是不信相命之術的,幸而身上有處胎記,又與我老母滴血驗了親緣,才信了老先生的神機。”

江晚寧在一旁默默地聽著。

想,我身上也有處胎記。

雜役已將糕點飴糖裹好。江晚寧知道不好再逗留了,心事重重地走出了五芳齋。她下意識地往攤子上瞧了眼,見老先生已收了攤子。

外邊起風了,拂開薄如蟬翼的帷紗。美人嬌靨不過掀開冰山一角,便引得過路行人競相駐足。江晚寧不喜旁人熱辣視線,隻想快些走到馬車。

誰料身後傳來一聲姑娘且慢。

江晚寧一怔。是那個算命先生的聲音。

“老夫冒昧打擾,希望姑娘不要怪罪。”陳典捋了捋髭須,“老夫無意窺見姑娘容顏,覺得姑娘有八分像某某認識的一位故人,她早些年走丟了一個女兒,也是姑娘大小的年紀……”

“你放肆!”涼夏叱道,“你可知我家姑娘是何種身份,竟敢口出狂言!這話若是進了我們老爺的耳朵,即便是十個腦袋也不夠你掉的!”

陳典連忙躬身:“實在抱歉……隻是我那故人……”

他頓了頓道:“若是姑娘對此事感興趣,權作個笑話聽罷。老夫一直在位故人尋親,家中亦存有兩幅故人畫像……且老夫的攤子一直支於此處,姑娘若是想看手相算姻緣,亦可來尋老夫……”

江晚寧隻對他做了個萬福禮,匆匆走了。

陳典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地騷了騷眉頭。他不過就是寧王身邊一個平平無奇的謀士呀,郎君偏偏把他拉過來做這等毀人家庭的事兒……

小姑娘攤上這麽一個哥哥,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