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雨時驟時歇,足足下了七日。

江晚寧一回府邸便去了瑕玉軒。

安白正在屋頂修葺缺損的瓦片,見到她過來,利落地從上頭翻身躍下。他的臉上糊了點兒泥漿和石灰,有點兒滑稽地衝著江晚寧做了個哭臉。

“怎的了?”

“郎君病了。”

“我才不在幾天的就又病了。”江晚寧惱上了,“他怎這麽不愛惜自己!”

安白癟癟嘴,想說郎君整日整夜在那兒無病呻|吟,不染上病才怪呢。這幾日裏他要麽是一整夜地坐在窗邊迎風看著小山巒,要麽就是陰惻惻地盯著夜鶯看一天。得虧他在一邊盯著看,不然這隻夜鶯早就一命嗚呼了。

安白這幾天被他鬧得神經衰弱了,一時間就把自個兒心裏話說了出來。他道:“他就是沒病找病的。”

江晚寧沒聽清他的咕噥聲,狐疑地看他。

“我是說屋頂漏雨,郎君是寒氣入體才得的病。”安白訕訕地道,“我哄了他許久他也不肯用藥。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姑娘盼來了,姑娘快些去看看他罷。”

江晚寧提裙跑了進去。

安白淨了手,端著一直溫在爐子裏的藥汁跟了進去。

窗外的竹林隨風嘩動,仿佛有千百隻臥蠶趴在葉上啃食般。纖瘦的竹影隨著日光緩緩地移動,經由窗牖細細地篩下斑駁的影子,在郎君蒼白的麵容上遊弋。

即便再氣,看到他的模樣便會心軟。

江晚寧歎氣,柔膩手背貼覆在他額上。

她鬆了一口氣:“好歹沒發熱。”

年輕郎君淡淡地轉開了臉,不看她。

“四哥哥頭昏不昏,心口有沒有疼?”

他前段日子發病時常常說心口疼。他又是個多愁善感的郎君,那時候常常和她說自己心慌,怕是活不長久了,讓她趴在他的胸膛上聽他心跳得穩不穩。

他短促地答道:“不曾。”

“七日沒來見四哥哥,四哥哥和我惱上了。四哥哥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身子,晚寧都還沒來得及和你生氣呢。”江晚寧輕聲和他解釋,“我同姨娘一道去寺廟裏進香了,那時候雨太大回不來。我在廟裏的七日一直惦念著四哥哥呢,一過來果真見你病了。現在就鬧騰著不吃藥,往後晚寧嫁人了你怎麽辦?”

他忽而握緊了她的手腕。

郎君粉白的指尖幹淨又漂亮,質地微硬的指甲一下一下順著江晚寧玉腕上的細細筋脈摩挲延伸。他順著最長的那根筋挑進去,整根食指沒入她的袖管,便不動了。

安白默默齜牙,看得麵紅耳燥的。

江晚寧心大,隻當他病中黏人。

“四哥哥你說說,我莫不是要從夫家跑過來給你喂藥?”

他長睫覆壓,遮掩眸中情愫。

“那就妹妹就不要嫁人。”

江晚寧以為他說糊塗話呢,右邊手腕任由他在那兒鬧騰,單隻手一勺一勺地給他喂完了藥汁。

她喂完藥後出去了一趟,讓蒹葭跑去瑤光院裏和涼夏說一聲,她今兒個走不開就不出去了。

江愁予散漫地抬眼:“有什麽事?”

江晚寧倒是樂於和他說一說杜從南的。

她和杜從南在寺廟裏接觸了幾天,覺得他是個有擔當又容易害羞的小將軍。江晚寧不懂喜歡是什麽概念,但覺得他很值得依靠。若能和他結成夫妻是她的福氣。

“不知道四哥哥有沒有聽說過杜二郎,他前些日子從邊關回來了,被聖上封了忠武將軍。”江晚寧不懂朝廷事務,卻也知道他得了的官銜是厲害的,“他和我從小便訂了親事,姨娘說我小時候過家家專管他叫夫君呢。眼下我也快及笄了……姨娘的意思是讓我和他先熟絡熟絡,他又離京十多年回來,不如帶著他出去逛逛,多和他接觸接觸……”

郎君閉著眼,像是睡去了。

江晚寧便不說了,掖了掖被角出去給他煮第二帖藥。

當夜江愁予沐浴用的是井水。

井水冽寒,似浸透著月宮的荒涼。

郎君滿不經意地攏了攏身上的裏衣,混不在乎**在外的雪色胸膛。他推開了小窗,任由竹林間淩厲的夜風拍打在身上,盡管身上肌骨因為錐心刺骨的痛感抽搐伸縮。

江愁予像是沒有察覺般,終於在後半夜臥在了榻上。

果不其然的,原本的小痛小病在翌日轉而成了高熱。

江晚寧坐在榻邊,拿著冰帕子給江愁予捂臉。

安白在旁邊鞍前馬後地換水、擰帕子的時候,總能察覺到姑娘狐疑的目光時不時地從他身上掃過。她是在擔心他怠慢了郎君,沒伺候好郎君。

安白既欣慰又害怕。

郎君多年來鬱鬱寡歡,如今有個人在他身邊細致地照顧著多好。他想到這裏便有些害怕了,他大抵是能猜出郎君大半夜地浴冷水的緣故的,他有些害怕日後東窗事發了,倘若姑娘要和他翻臉了可怎麽辦。

“安白,你再去和涼夏說一聲,我之後的幾天應該都抽不開身了。”江晚寧擦拭著江愁予額上的冷汗,“我也不著急,反正四哥哥的病總能好的。”

安白心坎拔涼,跟蓄了冰水一般。

郎君的病總能好的。

等郎君病好了,姑娘便要跟著那個姓杜的出去了。

——

江愁予一病便病到了蒲昌節那日。

江晚寧跑過來給他喂最後一劑藥。

“四哥哥身子羸弱,即便是入了夏也要好好地注意身子。安白你在榻上多放一床褥子,最好放在夠得到的地方,四哥哥夜裏若是被凍醒了方便蓋上。”江晚寧看了眼安白,“你幫我時時地看著他,別讓他喝涼水別讓他吃冰飲,若是他執意要喝你來告訴我。”

江晚寧瞪了眼病中郎君。

“我來教訓他!”

江晚寧撂下狠話後,轉而笑開了。

“今兒個菖蒲節,晚寧不和四哥哥生氣。”江晚寧從袖子裏捏出個紅紗□□匣子,給安白遞過去,裏麵放了通草雕刻的天師禦虎像,珠子做的毒蟲。四哥哥身子總是不好,你得把這東西高高地供起來,才能驅了屋子裏的邪祟。”

她漸漸長大了,說話有了分量。

安白見她嚴肅,腳打腦門兒地跑去供好。

見安白離開,江晚寧在他麵前轉了一圈。

“四哥哥今兒個有沒有瞧見晚寧不一樣?”

日光傾斜而下,江愁予的視線一寸寸地滑過她纖細的頸、柔若酥雪的胸脯以及那一掌可控的細腰。他的眼中猝然湧上一片幽綠色的暗芒,仿佛細刺纏繞的荊棘條般禁|錮住他那些不可見人的情愫,而流露在荊棘花園外的情緒極其巧妙地將他偽造成一個謙遜文雅的兄長。

“瞧見了。”他笑道。

江晚寧興致衝衝地等待著來自他的誇獎。

“四哥哥說說嘛說說嘛。”

江愁予逗她:“今兒個穿的衣服和昨日的不一樣。”

“不是這個!”江晚寧坐在小凳子上,臉頰靠近,“我猜一定是四哥哥生病了所以眼睛不好使了,都這般近了,四哥哥瞧清楚了沒?”

她的確離他近。

仰麵靠近時,溫熱呼吸噴吐在他的頸上。

江愁予頷首,細細琢磨著她的眉眼。

在二人呼吸纏繞交錯了好一會兒後,江晚寧才察覺出她和麵前這位毫無血緣的兄長的姿勢是不是過分地親密了。她悻悻地露出一笑,剛要拉開距離時,江愁予已抬腕控住了她的後腦勺。

“方才日光刺眼,如今可算瞧清了。”

江愁予眯了眯眸子,斂去眼中暗色。

修長指尖順著她精巧的下巴撫摸上去,在她塗抹了口脂的唇瓣上重重一碾。於是乎,前些日子關於她唇瓣是否會流淌出汁液的問題,那個夜夜纏繞在他夢中的問題一下子便有了答案。

那抹橘紅色的汁液已經沾在他的指尖了。

當下他被另一個問題困擾了。

他試圖去揣摩指尖上的汁液是何種滋味。

這無妨的,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會知道的。

“妹妹塗了口脂,亦點了妝麵。”

江晚寧愣愣點頭,忽而覺得他怪異。

她說不上來心中的怪異是從何處而來,便將心頭忽如其來的忐忑歸結到他的力氣過分得大。江晚寧掙開他的桎|梏,蠻不高興地摸了摸刺疼的嘴唇,道:“四哥哥生病了真是不好,不肯吃藥也就罷了,還這麽得用力……”

江愁予和她認錯,又問她為何打扮。

“今兒個夜市裏熱鬧,我出去玩兒。”

“三哥哥和水哥兒都在的,後麵杜二郎也會跟著來。”江晚寧唉聲歎氣,“原本晚寧是想讓四哥哥一道去的,偏偏四哥哥著了涼錯失了機會。晚寧及笄那天將將好是中秋呢,到時候再和四哥哥一起去看燈會好了。”

江晚寧陪他說了不少話,天擦黑才急急忙忙地走了。

待江晚寧一走,安白進了屋。

“方才二姑娘過來了,這段日子一連來了十幾趟。”安白困惑地撓撓臉,“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說今兒個夜市必然是熱鬧的,邀郎君去遊街。郎君回回都拒了她,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毅力。”

江愁予目色一變:“走了?”

安白點點頭。

“去把她叫過來。”

安白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嗒嗒地追去了。

江愁予揉了揉有些昏漲的額,勾了榻尾的衣裳穿好。垂目係腰帶時見到了指腹上殘留的緋紅,漫不經心地含在唇間輕舐。

——

江新月出了瑕玉軒後,一口氣跑到了公主府上。她手掌不停地扇著耳畔的熱氣,努力抑製著喉嚨裏的激動,對著麵前的美豔婦人道:“公主,成啦!”

昭懷猛得擒住江新月的手。

“當真?!他怎麽會答應的?!”

江新月道:“或許他被我的誠心打動了。”

昭懷一連說了三聲好。

“那本宮贈給他的生辰禮,他收下了?”

江新月想起那隻被丟棄在紙簍裏的纓配,莫名地有些心虛。四哥哥又不曾把東西退還給她,那勉強也能算是收下了罷。

江新月點點頭:“他收下了。”

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他又病了。”

“又病了,他一年到頭幾乎都病著。”昭懷長公主喃喃數聲,忽而轉頭看向了身邊的老嬤嬤。她眼神略帶責備地刮過她一眼,道:“幸而本宮沒聽你的話對他用藥。你把那些東西都處理了罷,別讓本宮再聽你說起那些髒東西。”

那老嬤嬤忙跪地:“公主放心。”

“老奴知道公主萬般憐惜江府四郎,所以求得的藥物對他並無損害。公主何妨想想,公主賜予他金銀他不要,於政上有心提拔他他也不理,便知此人誌不在小。”老嬤嬤頭磕地,“老奴跟在公主身邊十八年了,知道公主迷戀那位郎君,有心為公主招攬。公主莫不如再聽老奴一勸,先存著那藥物。”

昭懷擰眉:“也好。”

“不過老嬤嬤太小看本宮了。”昭懷頗是自信地撩發,“本宮處處體恤他處處憐愛他,甚至為了他把後院裏的愛寵都打發掉了。本宮不信他心裏沒有一點動容。嬤嬤,今夜你且瞧好了罷。”

作者有話說:

推推預收《縱嬌》~

聖上賜婚,將清河郡主虞棠和忠義侯府的將軍霍昭結為“佳偶”。

婚前的花宴上,虞棠在諸多人的麵前憤憤表示:本郡主為何要嫁給他,是圖他年紀大,還是圖他不洗澡?

此話鬧得沸沸揚揚,直往大齡黃金單身漢霍昭的脊梁骨上戳。聖上為免了霍愛卿傷心,硬壓著虞棠的頭讓兩人拜了天地。

大婚當夜,虞棠望著眼前沉穩肅穆,做派比她爹還要古板的大將軍,很不高興地皺起小眉頭,拿出一張紙,給他羅列合格夫君的一百條準則。

虞棠說完完,斜睨了他一眼:“你若覺得能做到,就押了手印交給我。”

她想,堂堂大將軍一定受不了這個侮辱,會自請與她和離。

——

一朝事變,爹爹被卷入爭儲之鬥,不日後便將流放邊陲。

世人像是看好戲一般地等著霍將軍休了這個胡作非為的妻子。

就連虞棠也哭噠噠地想著完了。她前前日跟小姐妹吐槽他疑似**不行,昨日抱怨他穿衣品味不如世子,今兒個晨起的時候還和丫鬟們嘀咕他不識情趣。霍將軍斷沒有容忍她繼續在身邊的道理。

當夜,麵容冷厲的大將軍果真遞來一封信箋。

虞棠心坎拔涼地瞅了一眼。

打開信箋,卻是新婚夜那張合格夫君的一百條準則,末尾已經按了鮮紅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