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圓月懸天, 江晚寧臥在榻裏酣眠。

她的閨房闊朗,室內室外被紫檀雕漆琉璃屏風隔斷。當地立著紅漆戧金六足書案,上頭壘著幾本書畫名帖, 她的筆墨受過江府四郎指點, 上邊的字跡書卷氣味濃,又不失她本身的自然清雅。

繞過屏風, 抵於內室。

她素來不缺什麽,想來裏麵陳設的玩器兒如雪洞一般一應俱全。正中央的銅刻花璃紋香爐嫋嫋落於奇草仙藤上,嫋嫋騰起的甜香味如一條長長的手臂,不時心癢地撩開薄如蟬翼的漣珠帳, 貪看一眼臥於榻上的女兒家。

她睡意正濃, 俯趴於碧雲錦被上。

一條冷冷的白臂露出被褥外,親密地貼在薄汗涔涔的頸窩。細膩勻稱的骨肉,似青銅細口裏淌出的馨香牛乳。倘若今夜月色不那般雪亮便好了, 興許榻裏的她會睡得愈加安穩。

碩大圓月如一頭巨獸一般匍匐在低矮的屋脊,浸侵入屋的光束傾斜在金屬器物上, 折射出的亮光在屋裏亂晃。這似乎驚擾到了她, 她驀地抻臂在榻上, 胡亂揮動的手臂像是要驅趕身上緊緊黏連的視線。

一連好幾個晚上都這樣了。

冬溫愣愣地站在側屋值夜, 心驚膽戰地聽著屋子裏的動靜。

不斷掙紮的指尖深深嵌入柔滑的綢緞, 如狸奴的利爪般將被褥撕扯出淩亂的痕跡、刺耳的聲響。自從那人半夜潛入姑娘的房間後, 姑娘時而便會夢魘, 但礙於睡得沉而醒不來。

冬溫聽著今夜的響聲, 恐怕今夜不一樣。

不出一刻,江晚寧果真從夢魘裏驚醒。

她揉著眼睛從被窩裏爬出, 才驚覺身上冒出了一層細細疙瘩, 仿佛睡夢裏被前後左右無數雙眼睛盯著導致的一般。她爬去榻尾取了帕子擦汗, 細膩鴉黑的淩亂烏發貼在胸前的顫鼓鼓。

她渾然不知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不知有人飽覽了春|情,想把她製成世間最漂亮的標本。

那人離開蘇州後邊許久不曾操刀,於手藝上已疏鬆許久。他默不作聲地看著她擦拭頸邊香汗,看著她在帳裏慌然地在四周張望,而後在心裏慢慢地回憶各類的手法。先是,用薄刃切割開薄薄的上皮,於是便會瞧見狀如小米南瓜粥或者泡漲了糯米一般膏脂,而後湧出暗紅色的血液和內髒……總之,他會得到一具異常美觀的骨架。

轉念一想,他又覺得算了。

這法子還是在她最不聽話的時用上好了。

他衝著黑暗兀自一笑,歇斯裏底的瘋狂讓他的眼神渙散,如同盲人的眼窩一般被蒙上一片漆黑的幢影。他僵坐了這個姿勢許久,正當他要動一動麻痹的右腿時,床帳裏窸窸窣窣地傳來聲響。

他頓時便不動了,並無什麽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回光的瘋狂。

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抱有極大的期許,空**的腦海中不斷上演著二人會麵的場景。他已然陷入自己的狂想症了,或許當他輕聲喚出她的乳名時,她會因為多日不見的想念撲到他的懷中哭泣得顫抖。

漣珠帳撩起,一雙蓮足踩在地上。她一時迷惘地看著眼前的場景。

她驀地驚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往後退縮了去,四肢無力地跌在榻上。隨後她便意識到自己跑錯了方向,緊緊環著鬆散的貼身小衣,連拖帶爬地奔向大門。

“冬溫!冬溫!”她捶著門,哭道。

“冬溫,開門開門!”她嘶聲喊道。

側室的冬溫猛得打了個哆嗦,卻是顫顫巍巍地合手將耳朵死死堵住了。她無法忍受姑娘如此淒厲的哭喊,同時無法扭轉幼弟被人劫持後不得不站在四郎君這邊的局麵。她隻能裝作聽不見。

縮在陰影裏的郎君竟不知何時過來了。

“哭得這麽大聲,是想旁人都聽見?”

江晚寧驀得因他這句話清醒了幾分。

不能讓旁人知道!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且她身上穿著的衣裳如此單薄。若是被衝進屋子裏的人看見了,看見她的兄長同她這般曖|昧不清地呆在一起,別說她和二郎的婚事,她這輩子恐怕都要完了。

江晚寧拚命咬唇,壓抑住身體自發喘上的呼吸。

江愁予解下外衣,扔在她的身上。

漫無盡期的月色在室內**漾,年輕郎君的麵容被分裂成兩片。一片幽幽亮亮,揉雜著月色的幾分寥落與冷清,仿佛初見的郎君;一片眉間陰鬱,仿佛得了難捱的絕症一般。

江晚寧無可避免地顫抖起來。

“你為何……你為何要這樣……”

“我為何要這樣?”他反詰了一聲,整張臉被恣睢之色控製住了,“……我的病一日比一日地嚴重了……溫病時斷時續。你那日明明答應來看我,卻欺騙我一直在房裏刺繡……但是你常常和杜從南出去,我都看見了……我盡數看見了……”

“五月十一你與他於汴西湖上遊船,他為你烹了一尾魚,你用帕子擦了他額上汗漬;五月十五你與他一道攀登,他後來背你淩頂,你主動牽了他的手;五月十八你與他放河燈,他許願你們二人生生世世……”他細數她與杜從南樁樁件件,陰鬱的眉眼似被毒蟲齧咬。

江晚寧的手腳因他的話漸漸轉涼。

她不可置信地:“你跟蹤我?”

他對上她滿目的失望,麵色坦然地:“我擔心妹妹的安危,如何算得上是跟蹤?”

他依舊在病中,血脈急促的搏動和紊亂呼吸混淆在一起,但他已經不需要她的撫慰或者是遞到唇邊的梅子糖了。熊熊燃燒的憤怒操控了他的每一個行動。

他雙目空洞地看著她,思量著下一步該將她如何處置。

手邊猝然撞上一縷馨香。

江晚寧低啜不止,慢慢地拉住他的衣角。

“四哥哥,你別嚇唬我。”

“答應了四哥哥的事情卻不能做到,是晚寧的不是。”她將濕漉漉的臉頰依賴地埋在他的掌心,像從前許多個時候一樣,“你、你這麽突如其來地過來,我難免要受驚害怕。晚寧摸著四哥哥的手心滾燙……四哥哥病時還難不難受,病了多久了,有沒有好好吃藥?”

她看著他臉上的乖戾之色褪去,被一股狐疑之色籠罩住了。

“那日爹爹過來鞭笞四哥哥,晚寧和四哥哥說過的話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江晚寧握著他的手,聲音柔柔地撫過他的不寧,“晚寧當時說四哥哥哪裏都好,唯有名字不好。四哥哥是個愁緒頗多的郎君,晚寧是要和四哥哥一道分擔的對不對?”

江愁予的喉結急促地滾動著,因她這一番話。

“姨娘給我起的乳名是腓腓,闔府上下隻能她一個人喊的。現在四哥哥也可以喊我的乳名啦。”江晚寧輕聲細語地道,“神獸腓腓,養之可以解憂。讓晚寧做四哥哥的解憂獸好不好?”

郎君眉宇之間的乖戾已然消失了。

他被溫病燒得糊塗,恍恍惚惚的思緒脫離了當下的處境。他以為回到了從前那段日子。

他愀然蹙眉,向她傾訴近來心口疼。

江晚寧配合地露出憂心之色。

“一帖兩次的藥需得日日服用,安白說的話無一不是為了你好,你得聽。”她嘟唇佯裝生氣道,“往後四哥哥想晚寧了過來找晚寧也不是不成,隻是不許再嚇唬人了……四哥哥快些回去罷,若是將身子凍壞了可如何是好。”

她絮絮與他說了許久,終於將他哄動了。

他病得厲害,竟全然忘了自己此番過來是為了做什麽。他向來是個疑神疑鬼的郎君,即便是身邊的安白、蘇朔,教授他醫術道理的師父都得不到他十足的信任,在麵對她時終肯退讓了幾分。

他翻出窗:“妹妹別騙我。”

他把他生平第一次信任給了她。

江晚寧搖著頭說自己不會,又承諾明兒個過去探望他。

等江愁予走後,她恍如劫後餘生一般地迅速關了窗牖。她全身上下都緊緊地包裹在被子裏,因那個瘋子的種種行為而戰栗不止。

這一晚她不曾合攏閉眼,目中淚水如正月寒酥撲簌簌地落下。倘若今兒個冬溫或者是其他的什麽人闖進房間,她如何說得清裏麵的道理。而他今夜來過一回,焉知之後還會不會過來?

她攥緊手心,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下去了。

——

次日,江晚寧出門去找江少軒。

去的路上,江晚寧再三問了冬溫幾遍。

“你昨晚當真不曾聽到什麽聲音?”

冬溫搖頭道:“姑娘最近似乎頗有心事,夜裏睡覺時常常發出些許囈語。奴婢偶爾聽到過幾聲,但見姑娘過了一會兒便會安定下了,便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姑娘問奴婢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事情,我不過是隨口問問。”隨後轉過頭,看著進內裏通報消息,很快折回的小廝。

小廝抹了一把額上虛汗,訕訕地道:“奴才已把話如實稟明了二郎。隻是二郎說是最近府裏的侍衛一直都緊缺著,恐怕掉不出多少人手去姑娘那兒。”

二哥哥推脫此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畢竟她是府上的累贅,在吃穿用度上不薄待她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更遑論她之於二哥哥並不能帶來切實的好處。江晚寧柔聲和小廝到了謝,轉而去了碎雲軒。

江羨之見了她,問她怎麽了。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夜間有人盯著我一般。”

江羨之見她眼眸顫顫著,多半是受了刺激和驚嚇。他既沒點頭也沒一口答應,隻私下裏讓冬溫來了一趟,問冬溫出了什麽事情。

“姑娘這兩日夜裏常常驚悸著,估摸著夜裏夢魘有十多次了。她常常和奴婢說她院子附近藏著許多人,她夜裏睡覺的時有許多人盯她。”冬溫補充道,“不過奴婢一直在外頭守著,一個人影都不曾見到了。奴婢覺得或許是姑娘婚期漸至,夜裏才睡不好。二郎,可姑娘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

府裏守衛森嚴,怎麽會有人藏匿在暗中打她的主意。即便有不幹淨的人混進來了,多半是去成年郎君的書房裏竊取重要的物件兒,怎會冒著這般大的風險而為了去見她。

江羨之又不掌實權,手下沒什麽侍衛。

然而他轉念想到江晚寧紅腫的眼皮,到底是心疼的。遂調在當天調了自己院子裏的幾個雜役過去,一到夜裏便秉燈逡巡,將那院子照的明耀如白晝。

瑤光院的主子便再沒魘過了。

作者有話說:

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