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甚是瑩潤, 淩亂舞動的微末塵埃使得空氣成了流動的半透明體。安白躬背立在書房窗邊,麵容的淒愴之色在月色的顯映下分外明顯。

江愁予不動聲色地打量他一眼。

“讓你送的東西,可送去了?”

“已送去了。”安白嘴角囁嚅地道。

江愁予蹙目看去:“安白, 你懼我?”

“我……我實在是想不明白郎君為何要這樣做!”安白猛一撩下擺, 跪在地上道,“從前在蘇州時, 郎君做這檔子事是為了研習醫理,我無話可說……那隻夜鶯是郎君一手養的,我不明白郎君為何要對它痛下殺手,我見了那物件兒心裏都戚戚然, 更何況姑娘一介女流……我知郎君怨她偷偷將婚事提前, 讓郎君陷入兩難境地,然而這夜鶯實在受了無妄之災,郎君此舉也隻會將姑娘愈推愈遠啊。”

“故而你懼我?”

安白跪地不起:“不止我怕郎君, 想必姑娘也嚇壞了……”

“安白,我不明白。”他的臉上浮現出迷惘之色。

他不過是用法子留住心愛的東西罷了。

夜鶯溫馴又聽話, 不會飛之後便黏他黏得緊, 他自然是一萬個喜歡。然而肉體凡胎終有一日會凋零腐敗、碾落成泥, 他隻不過是剔除了夜鶯身上的皮肉, 想將它亙古地存留在身邊罷了。

在江少軒在及笄宴上宣布了江晚寧和杜從南婚事提前後, 他便魂不守舍地坐在了窗邊許久。如今端王刺聖的證據尚未掌握周全, 他無法借此事推遲她和杜從南的婚事……他走投無路了, 想用留住夜鶯的方式留住她。

安白自小服侍江愁予, 如今見他模樣便揣測出了兩分。

他實在是個喜愛顧影自憐,然而共情力卻極低下的郎君啊。

他陰鬱又羞澀地向江晚寧賣弄著自己的感情, 不知自己的行徑給對方帶來了怎麽樣的傷害。作為一個正常人, 江晚寧自然不能理解他為什麽會如此毒辣地對待自己養了將近一年的鶯兒, 她理所當然地將其視作他對她的恫嚇與威脅。

安白不知如何勸他,隻能無奈深歎。

江愁予已自顧站起,取了兜帽戴上。

修長指尖勾扯著細絲,細看之下隱隱有些不穩。

他朝黑暗走去,腳步虛浮趔趄。

安白正要起身扶他,蘇朔已閃身而來。

“郎君當心。”蘇朔攙住江愁予,隻覺右臂上有一股滾燙熱度隔著厚厚衣衫燒過來,“安白你過來瞧瞧,郎君是不是又起溫病了?”

及笄宴一結束,江愁予便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三寸長的傷口從午後爛到了大半夜,又不讓安白進房伺候,這溫病不起來才怪。這段日子他服用的皆是大補的藥物,又不肯一點點從根本調養,身子已虧損得不成樣子,自然容易染上溫病。

安白見他往外走,問道:“郎君哪兒去?”

“寧王府。”

安白與蘇朔齊齊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肅穆之色。

若非有要事相商,郎君和寧王鮮少露麵。

郎君深夜往寧王府,莫不是有什麽要事?

——

荒涼巷道,萬木蕭疏。

今夜是個闔家歡慶的日子,人人皆閉門不出。大街上一片冷清,偶有幾隻草蟲趴在稀稀拉拉的草叢裏吹著寒茄。江愁予麵色陰沉地踽行於朱雀街,蘇朔匿在暗中護他周全,安白則是隔了三丈遠遠地跟在後麵。

二人從未設想過江愁予會對寧王說出這般出格的話。

他要在一個月內擁寧王登上儲君之位,並在及笄宴後極快地敲定了一個想法。他主張寧王以狀告端王刺聖一事入宮麵聖,端王聞訊後必會趕馬入宮為自己開脫,從端王府至禁宮必經禦街,他讓寧王在那兒備弓手,伏殺端王。聖上子嗣單薄,除去東宮的廢太子便隻剩端、寧二人,一旦除去端王,寧王無疑能坐穩儲君之位。

然而寧王不願如此。

寧王回京近一年,聲望遠不足於端王,所得支持者甚微,即便寧王日後登基也隻會是個弱勢的帝王,這是寧王拒絕江愁予的第一個理由。再者,寧王多年師從陳淵,在陳淵的影響下繼承了儒學的核心思想體係,認定了殺兄爭國,天下共擊之這一道理,故而明確地拒絕了江愁予的做法。

“那麽給我一千人。”

“你要這麽多人做什麽?”

當時江愁予不言語,隻漠然看著他。

眼見氣氛膠著,安白便作個和事佬將事情的原委解釋清楚。

“我知你善籌謀,將她從京城帶出不會出一絲差錯。然而你可想過做這種不仁之事的會來帶何種下場?……或許你這輩子都要帶著她東躲西藏,或許你會背負天下人的罵名,或許你會被她記恨一輩子……”寧王低聲,“我是個庸下之人,若非是你我不會有今天這個位置……你要的一千人我會給你,不過你若真要這般做了,你我今後,便做不成兄弟了。”

“寧王放心,去疾所行之事不會牽扯到您。”

寧王一怔,回過神來後又惱極:“我在意的哪是這個!為個女人你連兄弟都不要了?!”

江愁予卻是一揖,踅身欲走。

寧王見江愁予兩靨含愁、雙目迷離,明白他被接連不斷的溫病燒得糊塗,張口欲讓身邊醫者為他診治。然而心裏麵終究存著一股氣,怔在原地看著他愈走愈遠。

霜枝上寒鴉扯著嗓子叫,聲音粗噶難聽。

回到瑕玉軒後已是後半夜了,到處涼意森森。

安白熬了藥放在桌上,勸他歇息會兒。

江愁予閉目靠於椅上,胸腔的心狂喜地跳動。

他細細地回憶他在蘇州的產業,以確保今後能給予她富足的生活。他的腦海中蹦跳出他名下的十間鋪子、七座宅院、五家布莊……然而諸如此類的蕪雜想法被一張明媚的臉頰給衝散了。她與他喬遷至蘇州,在他們二人共同的宅院裏侍弄花草、嬌嗔一般地喚他四哥哥……

她使他卑劣、她使他糊塗。

以至於江愁予摳緊了把手,猝然向安白逼視而去。

安白被他嚇了一跳:“郎君?”

“你說,”他的臉上隻剩下一種幹癟的狂熱的情緒,“她是喜愛我多一些,還是喜歡杜從南多些?”

安白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對方遲疑的神情刺激著江愁予敏感脆弱的神經。他麵容上的喜悅如觸手一般縮回了他的軀殼,他很快地從自己的臆想裏抽回思緒,麵無表情地開口道:“我忘了,她並不喜愛我。”

他掀起泛紅的眼皮:“世間有誰會不喜愛杜從南呢?”

杜小將軍從禦街打馬而過,便會有不少婦女老嫗擲之水果。而他因為常年的體弱顯得死氣沉沉,且生性不愛笑,終究是一個不討喜的人。

江愁予食指抵額,懶洋洋地吩咐安白:“你去將我書櫃夾層裏的那遝冊子拿出來。”

安白多呆一會兒都覺得窒息,他忙不迭地取了此物遞給郎君。正當他要躬身退下時,卻見江愁予將一疊裝訂得工整的物件兒還遞了過去,緩聲道:“你將上頭她讚譽過杜從南的話一一念與我聽。”

安白渾身一抖……

什麽叫做姑娘稱讚過杜二郎的話……

安白鼓足勇氣翻頁,隻不過匆匆瞥一眼便覺皮毛悚然。

自從姑娘和郎君一道出門約會後,郎君便也會緊跟著出門。有時他疲於事務,或者他與寧王商議要事時便會遣旁人去盯梢,回來後還需得將二人說的話一句一字地複述一遍,少一字便多一個板子。不過多數時候都是他親自跟著,安白對於他能平心定氣地窺著二人攜手出遊已很震驚了,不曾想他將二人做了什麽事、說了什麽話、幾月幾日出去的事兒都一一記錄在冊,不僅將這一遝東西包了封麵,甚至將姑娘稱讚杜二郎的話以朱筆作了標記。

安白喉嚨有些發堵,念不出來。

江愁予道:“你念。”

大有他不念他就這般捱下去的意思。

安白深吸一口氣,便低頭念了。

“五月十一,遊於汴西湖。

杜從南予她一玉,她笑而納。

複贈平安鎖為定情之禮。

問曰:‘此可謂金玉良緣耶?’”

“五月十五,共食於燕春樓。

她喜食鱖魚,尤愛辛辣。

杜從南亦如是,二人不謀而合。

戲言曰:‘此所謂心有靈犀哉?’”

“五月二十,登萬歲山。

杜從南著殷紅窄袖勁裝,羞問她。

讚曰:鮮衣怒馬,不愧為忠武將軍也。’”

“……”

安白念完冊子上標注的語段,小心翼翼地抬目看了他一眼。他見江愁予仰首看著淺淡的月痕,眉目如遠山一般氤氳在如霜月色中,難以辨認是何種情緒。他不知江愁予已將這本修訂的冊子翻閱百來回了,他的滿腔妒火被消耗殆盡,隻頗有些苦惱地蹙眉。

良久他開口:“你將杜從南平日熏的香、慣穿的衣物、脾氣如何、生活習性都打聽來。”

安白戚戚看著他:“不知郎君想……”

江愁予似有些疲乏,闔目睡於椅上。

安白為他蓋了張毯子,便悄聲出去了。

隔日安白便把打聽到的東西告訴了他。

——

日子在俯仰之間過去,轉瞬便是婚禮前夕。

彼時的瑤光院,燈火通明。

作者有話說:

不會坑不會坑不會坑,我感覺把男主寫得太瘋去修大綱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