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予將她送至喜房, 便踅身出去了。

花廳那兒尚有事務亟待他解決。那群神色鬼鬼祟祟,滿臉寫著見了鬼的賓客需要他去處理,滿門杜家人的去處還需和寧王商討一番。算算時候寧王差不多也到了, 他便留下了兩個麵生的婢子照顧她。

花廳裏, 寧王一臉嘲弄地看著杜如宗。

“這是栽贓,是你和那個來曆不明的人給我們設下的局!老夫和楚國公等人為聖上兢兢業業了一輩子, 豈是你們紅口白牙可誣陷的!”杜如宗眼裏冒火,“老夫為大晉鞠躬盡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

“是是。”寧王頷首,“那些證據怎麽說?”

“那是你和那豎子胡亂捏造的!”

寧王眯眯眼, 笑說:“你這老匹夫一口一個豎子的, 好生不講道理。你可知道我身邊那名幕僚是誰?論起來你應當是認識的。”

杜如宗死死瞪著他。

“你和楚國公關係這般好,就差同穿一條褲衩了,怎就沒聽他提過府上的四公子?”寧王看著他臉上的肅穆之色一寸寸皸裂, 露出芯內的滿腔怒火。

杜如宗好半會兒才緩過神。

“你你、你……”杜如宗怒道,“你們果真是一丘之貉!一個滿口胡言, 另一個敗德悖論!我朝信奉儒家之言, 《孝經諫諍章》裏清清楚楚地寫了父為子隱, 子為父隱。做兒子的理當為父親隱瞞惡跡!他現在覬覦親妹不說, 又做出強娶人|妻一事……”

“好一個父為子隱, 子為父隱。按杜太師的說法, 江府四公子知道楚國公有謀害聖上之心後, 不去揭發反而任其胡作非為?可依本王看呐, 四郎君這是大義滅親,當重重有賞!”

寧王冷睨道, “你說他覬覦親妹、強娶人|妻更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杜太師大可以翻閱江家族譜, 若你能從上找到江晚寧三字, 本王原地給你磕三個響頭。至於強娶人|妻一事……四郎,不,二郎和江晚寧的婚事您不是樂見其成的?本王都從屬下那兒聽說了,太師一口飲了喜茶,不知有多讚同這門婚事不是?”

杜如宗竟百口莫言,被他氣得幾欲吐血。

他張了張嘴試圖和寧王反駁,目光瞥過遊廊盡頭,神情驀地一滯。

寧王亦瞧見來人,抬腳迎上:“去疾。”

年輕公子踏步而來,被風鼓起的鶴氅像一片流動著的壓抑黑浪。那股子掀起腥潮味的冷風直撲到杜如宗的臉上,使得他的嘴唇輕輕顫抖了兩下,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麵前這人和寧王是全然不同的兩類人。

無論是麵對著朝中仇敵還是身邊親友,寧王總是一副笑臉相迎且柔善敦厚的樣子,以至於杜如宗身陷囹圄了,還能梗著脖子和他打口水仗。而麵前這人無疑是個實打實的瘋子,奪旁人之妻、覬覦家中姊妹、告發親父、強行讓人收他做義孫等等諸事他都做得出來,杜如宗又怎會上趕著惹他發瘋?

“這老頭兒還真會看碟下菜,剛剛不是還挺有骨氣和本王叫板的?”寧王涼颼颼瞥了眼縮成隻鵪鶉的杜如宗,忽而想起一事,“我方才聽安白說,你認這人做了義祖父?”

江愁予憊懶靠於朱牆,姿態略慵。

“老匹夫,焉配?”

寧王看著他的不耐,大手一揮。

黑甲兵上前,忙將杜氏滿門帶了下去。

彼時婚宴才剛開始,跑腿小廝們縮頭縮尾地往圓桌上擺上一道道金齏玉鱠。杜家宴請的賓客多半是與端王合得來的人,如今端王出了這檔子事……一個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無奈之下隻得拾箸用膳。好好一場婚宴,生生被他們演繹得像是前來吊唁的一般。

寧王落了座,一雙桃花眼仔細打量著麵前的郎君。

“你我數月不見……怎成了這副模樣?”

江愁予淡掀眸子:“何種模樣?”

“感覺怪怪的。”寧王掃過他腰上叮當作響的平安鎖,忽而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情緒。

幹練的裝束、割裂的右眉、一言一行間的詭異姿態昭然揭示著江愁予身上發生的改變。這一係列的改變出現在他的身上,比宣紙上的墨點、白衣上的汙漬來得更為刻意紮眼。寧王胸口撲通撲通地狂跳幾下,道:“你、你不會是在仿杜從南罷?”

江愁予輕輕蹙眉:“有何不可?”

在他潛意識的想法裏,江晚寧喜愛的並非是杜從南這個人,而是杜從南身上所賦有的言行品格罷了。他此生從未為自己活過,從前在蘇州時,時人稱讚他有如美玉溫潤,他便裝了二十年的文雅溫潤;現如今他得知江晚寧喜愛杜從南這一款的鮮衣怒馬少年郎,他便仿學了那人身上的特征,以為這樣便能央得江晚寧的喜愛了。

寧王看著他理所應當的模樣,啞然。

他頓了頓,不再過問他的私事。

“端王同端王同黨,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江愁予道:“當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血脈親情在他眼裏,不過過眼煙雲罷了。

“杜氏與楚氏世家世代竭誠擁裁著皇帝,楚國公與杜太師又是我朝兩代肱骨。這等人殘存的勢力有如樹木根幹盤結,無時不刻牽掣我之言行。去疾,我暫且還不能動他們,不若暫且將他們押在金墉城,等父皇醒後再發落罷。”

寧王心慈且不善斷,江愁予怎會不知。

“王爺應明白,留著這幫人的性命愈久,便愈有機會給他們洗脫罪名。”

寧王苦笑一聲:“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端王到底是我的手足……”

“既如此,王爺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江愁予勸說無果,欲起身離開。

若寧王執意因為一時的心軟而錯失唾手可得的皇位,他還能說些什麽。

“現如今端王賄賂掌司門禁的人,放刺客入禁宮是板上釘釘的事,端王那邊的人已撲不起什麽水花。不過走到窮途末路的人什麽事做不出,端王或許會承認他遣刺客是為了刺殺您而非聖上,以此為自己脫罪。”江愁予邁步朝後院走去,“妹妹一人在後院呆著,我放不下心。前院的諸位賓客,還望王爺幫忙打點。”

即便主人家離席,圓桌邊的客人卻無一個敢開口說話。萬籟闃寂的空氣中,隻剩下些許咀嚼食物的聲響,那些人一個個麵容慘白,如喪考妣。一方麵是被今兒個發生的一切嚇的,令一方麵悔恨自己在端寧奪儲中站錯位置,今後前途渺茫。

-

現下是無月之夜,視線所及之處皆是純粹濃鬱的青幽色。喜房外邊立著兩名生麵孔的侍女,手邊秉著的青焰幾乎被冷夜浸侵得殆盡。

見郎君走到近前,二人頗識眼色地上前說話。

“姑娘……夫人整一個傍晚都待在房間裏哪兒也沒去過。約莫是緊張的緣故,奴婢見夫人老是摸著胸口歎息。將將用過了晚膳,也沒吃多少東西,隻不過粗用了一盞櫻桃酪。”

江愁予微頷首,孤身步入房中。

房間銀燭蠟盡,隻剩下半根小指長的燭芯反抗著黑夜。然而這無礙於江愁予看清屋內的場景,處處都是色調斑駁的朱紅色,唯有**蒼青色的鴛鴦錦褥綽了幾分嶄新色澤。

拔步**的八寶帳輕晃,她在殷紅流蘇中搖曳生姿。

江晚寧聽到了房間響聲,挺了挺脊背。

她辨出這是男子的腳步,輕喚一聲。

“二郎……”

不知是不是食用了櫻桃酪的緣故,她的聲兒聽起來與飽滿多汁的櫻桃肉一般,過嫩過潤過甜。

對麵那人似是低應了一聲,腳步移開。

江晚寧在吃櫻桃酪時取下了蓋頭,多半出於對新婚房間的好奇和一個人獨處的無聊,她還細細打量了房間各類物件兒的擺放位置。聽二郎的腳步聲,應該是朝著銀燭走去的。

“二郎是是要滅燈罷?”江晚寧極力掩飾著聲音裏的緊張,輕柔道,“我與二郎有好些日子沒見麵了,我想見見二郎……要不然等會兒再熄燈罷?”

隔著薄薄的蓋頭,江晚寧還是能感受到對方的視線沉甸甸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麵容憔悴,不堪受睹。”

這是江愁予的真話,而非出於待會兒見到她時的心虛。這段日他把生活重心放在了處理公務、日夜模仿杜從南的言語體態上,對自己身子少有照料,如今眼下堆青、雙靨蒼白,不想在新婚夜裏被她瞧見。

然而這一番話落在江晚寧耳裏卻是另外的意思了。

膝上指尖微攥緊紅綢,江晚寧佯裝鎮定地繼續說道:“方才房間裏來了兩個陌生的婢女,說什麽二郎身子不適,便把婚禮上的許多流程都免去了……我、我有些不高興,人這一生僅有這一回……我想和二郎同飲合巹酒,行、行結發之禮……”

說這種話難免羞煞人,然而這幾句話若真能套出眼前人的身份,也就值當了。

江晚寧是從那兩名陌生侍女進屋伺候起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兒的。在她吃櫻桃酪時,其中一名侍女背對著她將燭火挑小了些,侍女自以為江晚寧沒瞧見,然而窗戶上的影子將她暴|露得一清二楚……另外一侍女則是在一邊兒翻來覆去的叮囑,讓她不要隨意掀蓋頭……

種種跡象無一處不是表明著這些人不想讓她目睹新郎官的麵容。

那麽,眼前人不是杜從南又會是誰呢?

江晚寧心口猛跳,等待著對方的答複。

對方扯著嘶啞的喉嚨,仿佛頗為驚喜:“當真?”

江晚寧愣住:“什麽?”

“你欲與我行結發禮、飲合巹酒?”

“二郎……是我夫君,這是當然。”

他不再執意熄燈,反而取了桌上的剪子。

綃金蓋頭的光緞在燈下流熠著水波一般的光澤,隨著喜秤一寸寸地挑開視野。江晚寧的視線從郎君精瘦腰邊的平安鎖慢慢地往上,緩緩定格在郎君滾動的喉結。蓋頭徹底挑開,隨著燭火“噗”一聲熄滅,江晚寧還來不及瞧見他的容顏,便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銀剪子“哢噠”一聲脆響,柔膩青絲被人裁剪。

在一片貧瘠的黑暗裏,江晚寧耳邊隱隱傳來郎君得償所願的低哂。

二人已然結發了。

他仿佛極愉快,修長指尖一下下撫摸著她的發頂。

滿袖蘇合香湧入鼻息,那隻她贈予的平安鎖切切實實地掛在他的腰腹,麵前的郎君甚至不懼被她看見容貌,她到底還有什麽好懷疑的呢。

就這樣罷。江晚寧淺淺呼出一口氣。

過分試探,會傷了夫君的心。

她的長睫輕輕抖蹙,似雪紛揚。

是新婚夜,她太緊張了,沒別的原因。

正當江晚寧努力為自己做思想鬥爭時,忽覺下巴被灼熱指尖碾起。郎君腰腹上的緊係的鉤紐“喀嗒”一聲打開,外衣上拴住的平安鎖叮然墜地。

江晚寧猝不及防地被推在架子**,哺入一口辛辣的合巹酒。她如一隻受了驚嚇跳腳的狸奴一般,下意識地抵住他的胸膛,被酒灌得軟若無骨的柔荑用足了力道,卻難敵他來勢洶洶的力氣。

她的唇頰尚殘存著櫻桃酪的醍醐氣味,總讓年輕的郎君疑心那半透明的粉潤櫻唇裏藏了別的什麽東西,讓男人低頭去吮舐,試圖從中汲取些酸甜的瓊液。那細嫩的、白玉皓齒似櫻桃細細的青梗,自然逃不掉一番摧磨,叫人頷首銜住,試探著她的柔與韌。

江晚寧氣息紊亂,近乎求饒地嚶嚶哭嚷。

“夫君!二郎……夫君!”

飽噙淚珠的眼睛多麽惹人憐,順著臉頰的弧度流在郎君滾燙的指尖,被郎君含在唇裏。

伏在她身上的郎君身形微頓,等她啟唇。

“二郎答應了我一件事情還沒有做到……”江晚寧聲如乳鶯,斷斷續續地哭訴著他的過分和失約,“二郎不是答應了腓腓,在新婚之夜要贈予腓腓禮物的罷……夫君說話不算話,腓腓不要理睬夫君了……”

被“情”字占據頭腦的郎君,哪顧得了這麽多。他埋在她汗津津的頸窩中,淡墨色的唇輕輕含住有如玉潤的耳唇,呢喃般地輕應。

“是我的不是,改日補上。”

短短幾字,卻讓江晚寧如置冰窟。

江晚寧不可抑製地打了個寒戰。

那一番話不過是她對身上郎君的最後一次試探罷了……她和二郎從未約定過新婚夜裏贈送禮物一事,也從未在他麵前自稱過腓腓……杜二郎甚至不知道她乳名喚作腓腓……身邊人喊她腓腓的人除了夏姨娘,還、還有……

還有他。

會是他嗎。

江晚寧雙目失焦,眼前仿佛罩著雲翳。

她髻上的金簪被人拆開,胸上襟扣被人用牙咬開。堆堆鬢發如雲墮落,柔軟地散在江晚寧纖弱白膩的肩膀。

江晚寧慢慢地抬起了手。

攀著郎君半敞的衣襟向上,撫著他利落流暢的下頜。她的腦海中緩緩地浮現出從前二人相互陪伴的溫馨日子,記得他清潤如玉撞的聲線,記得他眼波**漾的愁緒,記得他顰顰蹙起的墨眉……

可是他的聲音怎麽是這個樣子的。

可是他的眼睛怎麽會這麽荒唐地看著身下的她。

還有他的眉毛……被割裂的右眉……

他是從什麽時候起變成這副模樣的。

江晚寧輕輕地、一下下摩挲著他的傷疤。

她忽而問道:“我的顰顰哥哥,到底哪裏去了?”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

男主強娶豪do沒do完,明天繼續do

另外我知道男主很過分,再虐一小小小會就開始虐男主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