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申時時分, 江晚寧才腫著眼睛醒來。

暮色昏昏,頭頂水墨色的簾帳隨風一襲一襲地漾動。她動了動酸澀的四肢,惹得**金鈴當當作響。等候在外的婢女們似聽到屋裏傳來的響聲, 如遊魚般湧入房間, 伺候她起身。

涼夏為她冰敷著腫成核桃大的眼兒,耷拉的嘴角幾乎拖到了下巴。

江晚寧怔做在妝奩前許久, 這才緩緩地意識到這是個陌生的地方。屋子裏空曠曠的,除了一張床、一台鏡奩、一襲榻,旁的什麽也沒有,一副尚未修繕完成的模樣。

“涼夏。”她有些恍惚, “這裏是哪兒?”

“這是寧王賜給郎君的府邸。”

江晚寧彎著粉頸有小半會兒沒說話, 隻有輕輕顫動的睫毛昭示著時間沒有靜止。她白細指尖搭在奩上,裏麵溢出來的稀奇珠寶傳來冰涼的觸感,她回過神道:“現如今寧王在朝中掌勢, 他作為寧王府上的幕僚,想必是混得如魚得水罷?”

涼夏抿抿嘴, 沒吭聲。

朝堂之事, 他們這些既做賤民又做婦道人家的根本沒資格議論。有些話若傳去上麵, 可是掉腦袋的死罪。就比如昨兒個的事情, 她現在想起來就跟一場夢似的——整座府邸被黑壓壓的官兵圍得水泄不通, 她和冬溫一跨入府裏就被堵住嘴了, 眼睜睜看著姑娘被騙著拜了天地。今早她們被放回來伺候姑娘, 安白還千叮嚀萬囑咐過了, 讓她們二人千萬別亂說話。

江晚寧等了片刻沒聽到回複,失了耐心。

又問道:“他呢?”

涼夏道:“出去了, 不在府裏。”

江晚寧擱下白玉篦子, 走到了外頭。

時下已是深秋, 院子裏熟透的草木藤蔓皆已赭盡,鼻息裏飄著一層淡淡焦味。江晚寧瞥見橡樹虯實的枝幹上懸著一隻秋千,便走過去坐下,腳尖點地,身子如水般盈盈地**開。

“涼夏,你把安白叫過來。”

安白被叫過來時,正在前廳裏指揮著一眾小廝搬些重物。將將遷居到這座宅院,有許多東西尚來不及準備,郎君今早上值前特地叮囑過他,讓他把姑娘……不,夫人常用的東西先備好,夫人身子嬌貴,萬事以她為先。

安白低頭站在秋千一側,被她盯得發慌。

“夫人……”

“現在外邊怎麽樣了?”

安白又驚又疑地抬起頭。

“我不過也是隨口問問,你若是不願意說便算了。”

她從前性子活潑明媚,即便對著身份卑賤的下人也笑盈盈地捧著一張笑臉。現如今罕見地對人冷了臉,難免叫人心中戚戚然。

安白連忙道:“沒有,沒出什麽事情。就是夥同端王刺聖的那幫人都被送去了金墉城,家中財產一並充公,旁的就沒什麽了……夫人安心罷,郎君把一切都打點好了,沒有上麵的吩咐金墉城裏不會有人辱了江家人的。”

“曆代刺聖的,都會被誅以九族……”江晚寧蹙眉道,“但是他告訴我說……”

“郎君和夫人說的都是實話,江府杜府的人暫且不會有事。”

大概是自家主子昨日裏幹的強盜行徑,安白和江晚寧說話時聲音又小又虛,總有種底氣不足之感。他低頭說話時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亂瞟,既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又想尋個借口扯開江晚寧的注意力。

“……夫人可喜歡這秋千?”他找了個蹩腳的話題。

江晚寧一愣:“也就這樣罷。”

“夫人有所不知,這架秋千是郎君晨起時親手掛上去的。他嫌蹬板打磨得不夠精細,又怕夫人醒來後要坐,拿了砂紙拋光時不小心……”安白小心地覷她一眼,見對方神情寂然,無一絲情緒波動,不禁暗恨自己多嘴,閑著沒事說這些不中聽的做什麽。

“拿砂紙拋光時,不小心傷了手。”

不知何時,秋千邊傍有一影。

他穿著銀狐大氅,滾邊寬袖裏的凍紅指關節遞到了江晚寧的眼前。大抵是她昨夜說話狠傷了他的自尊,他又換回了自己喜著的白衣寬袖,一貫幽幽淡淡的冷鬆香。

院裏的人都頗識眼色地下去了。

這座宅院與從前的楚國公府相比,簡直窄小如鳥雀之髒腑。並非是寧王小氣不賜高門大宅,也非江愁予落拓到不能自行添置房屋,隻是當初在一眾選擇中,江愁予獨獨看中了這一套。

因為他一下值便可以直奔她的房間,不必把時間大把的耗費在腳程上。也方便了下人離開,隨時隨地都能與她獨處。就比如當下,他可以肆意地將她攬抱在懷中,不必顧及旁人。

“妹妹怎不問我疼不疼。”

他一手挾著江晚寧的腰身坐在秋千上,一手攤著向她展示手背上的紅腫。隨著江晚寧沉默的時間愈久,他攥著她的力氣愈發大了,恨不得直將她融入血骨。

“從前四哥哥被蚊蟲叮了一口,你不是都著急得不行?”他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耳畔,視線瞥過她無動於衷的側臉,道,“那天晚上瑕玉軒裏有許多螢火蟲,你和水哥兒都過來……”

水哥兒。

江晚寧的肩膀在他手裏猛得一縮。

他這又是在含含糊糊地暗示她了,江府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來去都被捏在他的手裏。如今天氣漸漸轉涼了,像水哥兒這般嬌氣的小孩子被囚於獄裏,既容易生病又容易受怕。

“水哥兒沒事。”江愁予解下銀狐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安撫一般輕輕拍打著江晚寧瑟縮的身軀,“水哥兒和他兩個乳母同在一間獄裏,今個見到我還問我討糖吃了。他很乖,是個不讓人操心的好孩子。”

江晚寧的嘴唇被風吹得發白。

猶豫許久,她牽起江愁予的手上的受傷處在唇邊吹了吹,小聲問他疼不疼。

“我不疼。”江愁予微笑,“四妹妹也是個好孩子。”

——

將近用晚膳時,江愁予將她從秋千上抱進了屋。

她臉皮生嫩,多半經不起挑弄。從秋千架上回來後她的腿腳便已軟得站不起來了,江愁予隻得拿了大氅遮掩了她豔紅纖儂的臉頰,縱著她回盥室清理了身子,才一道上了餐桌。

冬溫涼夏、蒹葭白露都在一旁伺候。

“我身邊有安白一個便夠用了,她們兩個人便放你身邊罷了。”江愁予道,“屋裏屋外還有旁的婢女,你若想要什麽了想玩什麽了盡管支使她們……我讓人送去的珠寶金釧、綢緞錦衣你可喜歡,怎不見你穿戴?”

江晚寧持箸用膳,鼻腔裏發出短促的“嗯”聲。

她是被金玉銀器供著長大的,一眼便瞧出那些臂釧、簪子等物件兒價值都不菲。若是從前必然是歡喜的,然而杜江二府遭此劫難,就是晚膳她也是強逼著自己用下的,怎會把心思放在那上頭。

她往口中粗塞了幾口米飯:“我用好了。”

江愁予看著她,慢慢擰起眉頭。

時下女子皆崇尚以瘦為美,有些女子不僅以腰帶縛體,還會內服仙人掌以消減食欲。然而江晚寧在吃食上從不約束著自己,骨肉甚是勻稱。

江愁予腦海中莫名閃過昨夜濃景。

鮮紅細膩的小衣裳緊緊貼合著她的玲瓏曲線,半熟酥桃羞羞答答地藏在內裏,又鼓囊囊地漲出幾分。他蹙眉將這些場景一一從腦海中排除,沉目看著她抱膝縮在窗邊,毫無生氣地凝望秋日夜景。

江愁予擱下碗筷,以清茶漱口。

蒹葭適時拖上一托盤,裏麵端端正正地擺放著兩大碗黑苦酸澀的藥汁。

“安白讓奴婢同郎君問一聲,郎君打算用藥到幾時?”托盤裏擺放著的,一盞是專門用於避子的烈性藥,一盞是專門用於調理陽氣的大補藥物。便是連餐桌上放的,也是特地廚子做的溫補藥物。

“再用幾日罷。我心裏有數。”

他不肯從根本上調理,用的藥物隻會讓他表麵看起來容光煥發,實際上這副身子就這麽一日日地虧空了下去。他懂醫理,豈會連這些都不懂,卻這般放縱下去。

他其實是怕她瞧不起自己病弱之態。

不如等二人關係緩和之後,再調理身子也不遲。

江愁予朝江晚寧走去,與她臨窗並坐。

屋中侍女收拾了桌上狼藉,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江愁予胸膛抵在她的後背,將她略顯得僵硬的身子圈到了懷中。又從袖中取出幾粒梅子糖強硬地腮到她的手心,逼她喂給自己。

他看著她在光下麻木晦暗的眉眼,沉峻麵容忽而閃過幾分賭氣之色,垂首將酸甜糖塊哺入她的口中,又遲遲不肯離去,任汁液淌出二人唇角。

情濃時,她死寂的眉眼終於有了反應。

她忽而攀扯上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吐著噯噯嬌音央求道:“我想見見他們……你讓我和他們見一麵行不行,我不放心……”

他隻吐氣低喘,不給予她回應。

事後,江晚寧麵帶倦色地蜷縮成一團,緊緊地縮在了床裏側。白皙的脊背如一張弓似的崩緊,仿佛能恫嚇住身邊對她有威脅的人;又如一張脆弱的保護罩一般,將身邊懼怕的人一一排出她的世界。

江愁予將她拖入懷中,她任他拖入懷中,自己的姿勢一下也不曾改變過。

她看似認命了,實際上並未認命。

用她微乎其微的力量,倔強地同他反抗。

“這兩日監獄史正登記入獄的人數,那地方亂得很,不大方便你過去。”他擦拭著她鬢邊涔涔的汗漬,緩聲道,“等過兩日那地方安定下來了,我再安排你過去。”

江晚寧還是保持著那姿勢一動不動。

他的臉色驟陰,不願看她如牽線木偶一般。

他要她的嬌嗔明眸,要她回到從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