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來, 江晚寧便被聖上駕崩的消息給砸得七葷八素的。她豎起狸奴似的瞳仁,眼睛圓滾,麵露吃驚地看著過來傳消息的涼夏。

“奴婢還從安白那裏聽說, 今早禮部尚書已入宮著手準備入殮一事了……聖上性節儉, 生前便多次傳出口諭要簡化喪葬的流程,想必這件事不會大辦。待先皇的後事落實完成, 下一件事便是寧王繼位了……”

江晚寧的眉頭隨著涼夏的話一寸寸揪緊。

寧王繼位那日,也會是端王及其同黨被發落的日子。縱覽古今,做臣子的若是參與刺殺聖上的,查出來後多半會被株連九族;若參與了謀害皇嗣的, 重則賜死輕則圈禁。然而現如今寧王身份尷尬, 他會以何種處境來責罰江家杜家?

江晚寧攥緊被褥:“他可曾回來了?”

涼夏剛要搖頭說不知,冬溫推了門進來。

“夫人!郎君說要帶您去金墉城!”

江晚寧愣住:“他人呢?”

“郎君說他在馬車裏等您呢!”

江晚寧心尖怦然一撞,再三和冬溫確認過並非是他在哄騙自己後, 才急裏忙慌地趿鞋下了床。她已然顧不上兩個侍女看到她身上斑駁痕跡的視線,更沒有察覺到心裏一閃而過的怪異之感, 匆匆梳洗後, 提著裙擺跑去了馬車。

不同於街邊的冰天雪地, 暖氣四溢的馬車內情狀極盡旖旎。

江愁予把江晚寧騰至在腿上, 有力的臂膀擰著她的腰身。他懶懶散散地半闔雙目, 略顯幾分慵態地看著她在懷中使勁兒地蹬著四肢掙紮。

“……腓腓亂動什麽?”

“你真要帶我去金墉城去見姨娘?”

江愁予仰著脖頸靠於軟墊上, 突兀的喉結緩動幾下, 過了好半晌才吐出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難說。”

眼見著她眉目中漸起了薄薄山霧, 甚至連剛入馬車時的欣喜雀躍都少了幾分,像是回到了原先寂寥落寞之色。江愁予這才抵在她的耳垂, 連連與她道歉道:“怎又惹腓腓生氣了, 不和腓腓好好說話是四哥哥不是, 四哥哥和你認錯……今日出門,確實是帶腓腓去金墉城的。”

饒是從他口中聽到了答案,江晚寧依舊止不住地心慌。她總覺得不對,會有些不好的事情發生。

江晚寧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隱隱作祟的不安感是寧王即將登位這事造成的。索性他就在身邊坐著,她便順勢問了:“既然你是寧王身邊的人,應當知道他打算怎麽處置端王同黨罷?”

江愁予微一頷首,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開口道:“等寧王持服二十七日後,會在禮部尚書的安排下登位。屆時端王會被流放至鄢地,端王同黨及家中口人,年逾十五者流放到巴蜀,幼者婦者則被貶作賤籍,此生關押在永巷。”

江晚寧聽他這話,登時就變了臉色,扭著身子不斷地說自己要下馬車。

江愁予似乎料到她的反應,圍住她腰身的手掌猝然收緊,同時抽出另一隻手捏捏她的臉蛋,有些無奈道:“鬧什麽呢?”

“你若是不想與我說實話,何必拿這種謊話來誆騙我?”江晚寧飛快地別開臉,沉默片刻後又道,“我聽說安白說起過,寧王是個悲憫仁慈的人,這般寬容的指令或許是他下達的……然而你作為他身邊的謀士,你、你和爹爹之間又這麽得……你不去落井下石都算是老天爺開眼了,豈、豈會任由寧王從輕處置……”

江愁予問道:“腓腓以為我會如何去落井下石?”

“你這人表麵上看著比誰都和氣,實則背地裏做盡了禽獸不如的事情。枉我昔日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卻、卻……”她被勾惹了傷心事,說話的語氣漸漸變得激動起來,正當她要沉聲質問他到底對江府的人做了什麽時,背脊上卻在這時貼上了溫熱之物。

江愁予不顧她的掙紮,臉埋入她的頸窩。

他的臉色是欣然的,江晚寧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耳側、頸窩、後頸出一下下濕漉漉的吻無疑向彰顯著他的喜悅。

江晚寧打了個寒戰。

被指著鼻子罵都這般高興,他這人莫不是瘋了。

江愁予試圖掰過江晚寧的臉頰去欺吻她的唇,然而她始終強著脖子不給他觸碰,他炙熱的吻無可奈何落在了她的下巴上。他順著她的下頜線一路親至耳唇,在她蜷著指尖激戰的時候,喜而歎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江晚寧對他冷臉道:“你既有疾不如早些去看郎中……”

察覺到肩上一重,江晚寧矮著身子就要避開他。

江愁予卻借此勢頭將她往懷裏一扯,徹頭徹尾地將她擁住。

自從士大夫知道楚國公與端王勾結的消息是被他揭發之後,便開始對他有諸多微詞。時下興盛孝道,人人都認為即便父親做錯事,做兒子的也應當為其隱瞞。如今他可以為了權勢揭發父親,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因為權勢選擇叛君?

即便是和他相識了數十年的寧王,也認為他對江家趕盡殺絕的態度未免過頭了。

世上萬萬人,隻有她懂得他。

隻有她懂他在幼年遭遇過的不幸,懂他在荒敝院裏的顧影自憐,更懂他對楚國公的仇視和憎惡,懂他對闔府上下所有曾帶給他不幸的人的生理上的作嘔。即便被她痛斥不如禽獸,江愁予由衷地感到歡喜,他怎麽能不更喜愛她一些,不更多占有她一些。

幾聲悶悶的笑從他的胸膛溢出,他誠懇地笑道:“我的確上書寧王,諫議他將端王及其同黨盡早處置了,以免留下禍根。不過寧王不肯采納我的意見,我便沒有再堅持。”

什麽時候,他是這般好說話的?

江晚寧狐疑地睨著他。

江愁予淺啄她一口:“腓腓,你信我。”

江晚寧對他依舊是半信不信的態度。她拿帕子擦了擦臉頰上的淡淡水漬,隻簡單地點了下頭,想從他身上下去。

然而對方及時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輕撓了一下,道:“腓腓,就算看在我沒有執意讓寧王發落江、杜二氏上,你就給我個賞罷。”

“我有些乏了……”

話未落,那人已撥了金簪將她置於墊上。

衣料窸窸窣窣的鬆散開,耳邊偶爾遠遠地擦過幾聲喪鍾鳴顫之聲。今日聖上駕崩,整個大晉上上下下禁娛樂禁管樂,況且等一會兒就要去和姨娘見麵了,江晚寧如何忍得了他這般的折辱?

江愁予聽到她的聲聲啜泣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出格了。他實則是個毫無底線的人,而她臉皮這般生嫩,便不再堅持從她身上討賞,反而仔細為她穿了衣。

看著江晚寧背對自己的後腦勺,江愁予雙眸略沉。

他現已不怎麽急了,反正自今日過後,她的身邊隻會剩下他一人。

-

金墉城由重磚、條石壘的石壁足足有千丈高,便是夏日最熱烈的日光也照不到裏頭。這座專門用於囚禁貴族的監獄,除了用於關押犯人外,其實也就比禁宮中多出幾分潮涼、蕭條之感。

江晚寧前頭有個雜役獄吏在走動,腰上配劍隨著腳步當當撞擊出聲響,一下子從此處傳到甬道的盡頭,又從甬道遠遠地回**過來。大抵是出於對江家人的厭煩,江愁予沒有跟她一起進來,隻讓涼夏跟著。

過了一會兒獄吏帶她走到一件封死的房門外,道:“夫人,就是這裏了。”

江晚寧憋住眼中淚花,輕輕點點頭。

她走進房間,細細地打量著屋中陳列。

江愁予此人雖少廉寡恥,好在答應了她的事情都有在如約照做。牢房的構造、材料甚至是腳下鋪就的磚石都和皇宮裏的一致,唯一看上去不同的就是略顯狹窄的門窗。青黑色的小窗以紙糊住,篩下零星半點的光。

江晚寧目光轉動,看到桌邊坐著的人後,不由得一怔。

江新月朝她推去一張圓凳,“坐、坐。”

“怎麽——”江晚寧呆住,“怎是二妹妹?”

“是我托了那人把大姐姐帶到這裏的。”

金墉城裏的獄吏從不受賄,即便有,那也是需要大價錢的。府邸上大到田產小到泥地的一隻蚱蜢都被繳上充公了,二妹妹哪裏弄來的錢財?

不過江晚寧已顧不上這些事了。她坐上江新月推來的圓凳上,鼻尖泛酸地問道:“二妹妹在這裏如何了,你可有受過委屈?……是我太無用了,現在才過來探望你。”

“別哭別哭,我好得很。我打聽到大姐姐今日過來看望夏姨娘,便自作主張地托人把大姐姐給帶過來了。我已聽說了你的處境,知道你被那人……哎,我今日和大姐姐見麵,就是想過來和你說一聲放心,咱們府上約莫不會出什麽事情了……”江新月看著江晚寧臉色的變化,輕“咦”一聲,“王爺對端王的處置,他已告訴大姐姐了?”

江晚寧頷首:“二妹妹是怎麽知道的?”

江新月向下扯了扯衣領,白皙的鎖骨上赫然落著一點深紅色的痕跡。

眼見著江晚寧眼底起了蒙蒙薄霧,江新月連忙握住她的手,放輕聲音安慰道:“大姐姐先別傷心,這東西並非是旁人欺負留下的,也並非是我胡亂糟踐自己……實不相瞞,我從前未被領回家裏時,並沒有給大戶人家做女兒。我前些年真是窮怕了苦慣了,不願意再回去過那種日子……大姐姐,跟了他後往後的日子裏我多的是榮華富貴……”

能調遣金墉城的官獄,說明對方的權勢不凡;能有數不清的榮華富貴,更甚於楚國公府的當今也隻有一人了。

江晚寧道:“是寧王嗎?”

江新月輕點了一下頭,又問道:“他待你如何?”

江晚寧的臉上閃過一絲難堪與狼狽。

“我早之前就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對你做出這種事後實打實算不得是什麽人了。不過他人品雖然敗劣,對你卻又……”江新月在風月場呆多了,見多了男人們沾花惹草,還是第一回 見男人為了女人做盡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見江晚寧對她搖搖頭,便閉口不提那人。

很多事情,江晚寧見到江新月之後便想通了:“寧王就這般放過了端王同黨,是不是二妹妹……”

“嗐,你是不知道我吹了多久的枕邊風才讓王爺鬆動了嘴。不過我也沒起什麽大作用,這件事在他心中早有了決斷,我不過是在從中推波助瀾罷了。”江新月正色道,“今日我請大姐姐過來,就是想和大姐姐說一聲,楚國公府這邊有我……大姐姐勿要因為那人有所掣肘。”

世間外事萬物,各有各的好處。

譬如江新月前半生受盡窮困的折磨,金銀財物能使她不必擔心明天能不能吃不飽飯,冬日裏能不能穿暖。譬如江晚寧被江愁予囿於身邊不得安寧,或許遠走高飛會是她好的選擇。

“王爺已答應明日帶我出金墉城,且答應了我每月中旬去永巷探望家眷。大姐姐若有事托我幫忙,著人往那個地方送一封信件便可。”江新月道,“下月是正月,是王爺登基且事情最是冗雜的時候。王爺應當會授予他官職,那段時候是他最忙的時候,倘若大姐姐想……”

江晚寧明白她的意思,用力點點頭。

江新月與她的這一番交談,不由得讓江晚寧心境開闊起來。

江、杜二府的如何處置、怎麽處置的把控權在寧王的手裏,且江新月在寧王那裏似乎頗有些分量。江愁予在這件事上做不了主,且他今後再無法拿此事要挾她了。

宛如束縛在她身上的鐐銬被打開,江晚寧的腳步聲一下子輕盈起來。她語調微揚地和江新月道謝,懷著一顆忐忑、酸澀又有些明闊的心去找夏姨娘。

這一麵應當會是她和夏姨娘的最後一麵了罷。

如果下一月她能離開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