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來, 已逼近辰時。隔著薄如蟬翼的水墨綃帳,依稀可窺見窗外的一絲天光。江愁予揉揉酸脹的額角坐起,目光潛意識看向身側的枕畔, 見身份位置空**後, 他豁然起身走了出去。

蒹葭已捧著朝服立在一旁,江愁予冷目掃去:“夫人呢?”

“今日雪下得小, 夫人一早起來便到院子裏折梅去了。”蒹葭解釋著江愁予的疑惑,“大抵是夫人體恤郎君辛苦,特地囑了奴婢在房裏燃上安神香,又不準奴婢喚郎君早起……這會子夫人尚未用膳呢, 郎君稍微等等, 奴婢這就去請夫人進屋。”

蒹葭退出去的片刻裏,江愁予就這麽坐在桌前發怔。

從昨夜開始發生的一切,讓他恍恍惚惚、如在雲端。

隨後他才慢騰騰地反應過來, 想起來蘇朔昨夜說的話,沙婆婆的幻術在腓腓的身上起了效用, 她開始漸漸地, 變成一個對他懷有依戀之情的小女郎。

江愁予喉嚨發幹, 吐氣有些紊亂。

很快, 院落外麵傳來她略顯得輕快的腳步聲, 以及她和身邊婢女交談時活潑的、像扶桑花一般的柔軟的語調。獨屬寒梅的清冽氣味撲入房間, 江晚寧撥了撥發髻上的綠梅, 讓涼夏將剩下的枝椏放入花瓶中。

她顯然看見了桌前端坐的身影, 然而視線很輕地帶過,在另一邊的桌前做下, 捏了塊栗粉糕放入唇間咀嚼。

她似嫌那味道膩人, 吃了一半便擱在了碗裏, 挾著玉箸去夾山楂糕。

江愁予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她一下下如玉鼓起的雪腮、抿動著偶爾露出榴齒的紅唇,他亦跟著持起筷箸,夾過江晚寧咬了小半口的栗粉糕,順著濡濕的月牙弧度咬了下去。

他如願地讓江晚寧看了過來。

他微微動唇:“得虧了安神香我才睡了個好覺,多謝你。”

江晚寧沒說話,瓷白的湯匙上上下下地翻攪著剛端上桌的牛乳,她柔軟溫吞的聲音仿佛在氤氳的熱氣中漸漸融化,很輕很輕地傳到了江愁予的耳畔:“關於我爹爹娘親的事情……也多謝你。”

江愁予眼眸一暗,抻臂將她攬入懷裏。

“既如此,腓腓打算如何向我酬謝?”

“你別、別這樣。”江晚寧繃直的右腳點在地麵,美目一乜,見屋子裏的婢女無不是用好整以暇的目光揶揄著自己,不禁雙靨生緋,用手推推他。“你今兒個已經錯過一個早朝了,若不早些趕去官署,沒準聖上要派人過來逮你。”

她看似推脫,手上力道卻是纏纏綿綿,頗帶些欲拒還迎的意味。

放在以前,江愁予斷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多半他會被她態度強硬地推開,冷冷清清的臉蛋上不會有半分波瀾;或者像是放棄抵抗般地坐臥在他的膝上,言行舉止之間盡是不耐煩。如今卻肯安生被他抱著,指尖在他的腰帶上勾勾、在玉佩上纏纏,即便對他從前的所作所為含有芥蒂,然而麵對他時卻有種別別扭扭的依賴感。

世人譽他君子,江愁予卻在這一瞬暗罵自己的卑劣。

隻因在某一個瞬間,一絲齷齪的慶幸從他心口轉瞬即逝。他無比地慶幸蘇朔背著自己做了這件事,甚至產生了一種找回沙婆婆,讓沙婆婆繼續給她施以幻術的衝動。好在他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認為沙婆婆所做之事實在悖於常論,很快地打消了自己的衝動。

江愁予正打算俯身親親她,卻聽她發出一聲歎息:“成日拘在府上,實在毫無意趣。”

江愁予溫熱的氣息拂在她的發頂,不以為意地:“若覺得呆在府上嫌悶了,我讓安白去請外邊的說書先生、皮影戲班子……腓腓若嫌這些過分吵鬧,讓白露教你玩兒葉子戲也使得。”

江晚寧聲音悶悶的:“我不喜歡這些。”

“之前的時候,不是最愛看皮影戲的?”

江愁予訝然。

“看皮影戲,還是和別人熱熱鬧鬧一起看才有意思,把它請到府上表演有什麽好的。”江晚寧麵不改色地平靜道,“……我將近有三個月不曾出門了,葉子戲我早就和涼夏玩膩了……”

江晚寧的指尖無意地在他衣服上畫圈圈,卻不知這個動作該有多少取悅身畔的郎君。

“聽腓腓這麽說,是想去街上轉轉?”

“不如讓涼夏陪著你一道去?”

江晚寧的心髒“砰砰”跳動著,幾乎是想一口氣應承下來。

但她知道麵前的郎君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捷思、多疑、敏感、多慮,拚湊成他這樣的一個病態體。單單讓涼夏一個人陪同她上街絕非是江愁予能做出來的事情,江晚寧這般想的同時,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當下的狀況。她現在是個相當愛慕他的女郎,應當事事都依賴於他。

“不好、不好。”江晚寧看著他,搖頭。

“那——”

“你陪我去。”

“近日諸多事務……”

“你既不願意,那就算了。”江晚寧佯裝要起身。

“願意的,”江愁予截腰將她攔住,“既然腓腓都開了口,我怎麽會不願意去。隻是最近事務多了些,你再等我個一兩日,嗯?後日再帶你出去玩兒,怎麽樣?”

江晚寧輕哼一聲,勉勉強強地點下頭,模樣像極了一個被心上人失約的賭氣女兒家。然而被纖睫遮覆的眼波中,卻淡然得無一絲情緒的波動。

-

江愁予用完早膳,便去上值了。

江晚寧照例窩在琴瑤邊,日複一日地練習她娘親親譜的曲子。她不曾注意到時間過去了多久,隻是在伸懶腰時無意地往窗外瞥過去一眼,才驚覺昏沉暮靄翻卷而來,將府邸籠罩在一片暗色中。

江晚寧用過晚膳,在涼夏的伺候下梳洗過後,攏著略潮的烏發,半臥在矮榻上讀她爹爹的傳冊。精神疲乏的時候,也會不知不覺地睡過去,偶爾半夜醒來,會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架子床。問過了冬溫涼夏,不是她們,大抵是他回來匆匆地看她一眼,又回到官署務公去了。

沒有江愁予煩的時候,她的一天差不多就是這麽過去。

今夜亦是如此。

江晚寧渾身軟綿綿地俯趴在矮榻上,細膩光潔的皓腕低垂得幾乎貼在絨茵地毯上。然而這一份安穩的睡眠並沒有持續了多久,府上侍衛雜遝的腳步聲將房屋震得地動山搖。隨著那群人的奮力喊叫,江晚寧迷蒙的雙目被侍衛高擎的火把照亮。

“快來人,有刺客!!!”

“快派些人手去保護夫人!”

“速去官署一趟,把消息帶給郎君!!”

江晚寧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精神亦是緊緊繃住。

不過多時,府上的多數侍衛將江晚寧的院落團團圍住,似乎有個領頭的侍衛過來敲了敲她的房門:“夫人,您不要緊罷?”

“我現在沒事。”江晚寧隔著房門回答,“隻不過我一人待在房間裏有些心慌,能否讓涼夏進屋陪著我?”

侍衛往聞訊而來的仆人堆中看了一眼。

涼夏見侍衛終於肯放人進去,急急忙忙地進了房間。

屋外,另一支趕過來的隊伍與領頭侍衛匯報道:“對方估摸著帶了八十來人,且武藝與我們這邊的人旗鼓相當。對方匿於暗中伏殺我們的人,也隻殺人,故而不明白他們進府的真正目的。我這邊的人手不足以抵擋他們,是以想從夫人這邊抽些人手……”

江晚寧就這麽坐在桌前,聽著外麵那些人含糊不清的話。

這些人到底是誰?

是江愁予的政敵,還是與他結怨的人?

江晚寧擰著黛眉,心中有些戚戚然。

她有些怕,一邊的涼夏似乎更為驚恐。

端著茶杯的手激顫著,卷起翻滾的茶沫。

“夫人,你喝些茶水壓壓驚。”

江晚寧輕輕彎了下唇,想戲謔一句“這壓驚茶似乎更適合你喝”,然而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見涼夏手中的瓷杯悶悶地跌在了厚實毯上,麵色如見鬼一般得駭然蒼白。

江晚寧的心髒一瞬間被揪緊,緊跟著涼夏的視線朝身後看去。

慘淡的月光中,身軀高大的青年郎君挾著淡薄的霜色立在小窗邊。他身著玄色勁裝,整張麵容匿於鬥笠裏的陰影,鬥笠邊緣用一圈皂紗裹住,很難看清麵目。饒是如此,江晚寧還是察覺到對方的視線犀利地刺在了她的鎖骨。

那裏有三兩處斑駁的痕跡,是江愁予今早興起時遺留的。

江晚寧蹙眉攏住衣領,光潔右足緩緩往後退去一步。

“別喊,”那個人仿佛看穿她的意圖,用長途跋涉過後的嗓子艱澀開口,“是我。”

江晚寧呼吸一滯:“……二郎?”

“我的人拖不了多久了,我過來與你說幾句話,說幾句話就走。”杜從南的目光從她肌膚上的咬痕艱難地移開,低聲道,“想必你已經聽說聖上頒布的詔令了……我現在已跟隨端王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今後前途坎坷、生死未卜,便想著過來見你最後一麵……我知道你不願意跟他,奪妻之事亦是我此生之恥,若今後我能隨端王做出一番事跡,一定會八抬大轎重新迎娶於你。”

杜從南逼近一步:“你可願?”

隨著他的走進,江晚寧吃驚地看著他微跛的右腳。

杜從南注意到她的目光,麵色轉涼:“我杜氏女兒被淪以官妓,受盡千萬人唾棄恥笑;我杜氏男兒在流放途中死的死傷的傷,我能用一條腿換來一條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若今後端王登極,我必要將我所受之恥百倍還於這些人!”

“晚寧,你等等我。”

杜從南說完這句話,旋即開窗就要走。

然而不遠之處卻驟然亮起數百隻赤紅色光電,如陰沉的獸眼一般慢慢地湧入院落,將其圍了個水泄不通。杜從南按在窗台的手背青筋驟然賁張,側耳聽見屋外領頭侍衛如釋重負的稟告聲。

“郎君回來了。”

“還請郎君放心,夫人好好地待在房裏。”